“也不全是他的错。”萧晓云急忙反驳,又觉得自己欲盖弥彰,“洛州的政治这么乱,我呆着也不舒服,去冀州也算是给自己透透气,至于璇儿……我觉得他大概也没有想到会严重至此,何况中间又夹了一个公主,他总是不太好表现出自己的感情……”
“你这是替他开脱。”宇文承都搬过她的下巴,仔细的打量她:“萧晓云,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总是替自己的敌人开脱,郑国公主是这样,裴行俨也是这样,反而将所有错都怪到曾经受过他们伤害的人身上?”
“这种事情里,所有的人都受到了伤害。”萧晓云眨了眨眼睛,认真的说:“齐言草失去了骨肉,裴将军不仅失去了儿子,而且还失去了妻子。我们虽然历经艰险,可是郑国公主不仅仅失去了性命,还赔上了身后的名声。”
宇文承都没有直接回答,却只是岔开话题:“你的病还没好,所以才会这么倦怠,连胜负因果都看得淡了。别想太多,好好休息一阵子就会恢复过来的。”
萧晓云低下头,盯着他无名指上多出来戒指。那是一枚紫色的,用阴线刻着简单花纹的戒指,即使她闭上眼睛,都记得上面无数次被摩挲过的纹路,以及内壁的一角上,那浅浅的刻痕,“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觉得自己应该宽容一些。即使不能认同别人的思想,也要试着去包容他们。就好像现在,我在回顾你曾经带给我的痛苦的时候,也会看到我对你的欺诈,然后尽力做到的一笑泯恩仇,再重新开始。”她轻声说,“宇文承都,郑国公主的死已经能够偿还一切了,这件事情就到这里吧,我们不要再追究了。”
箍在她身上的力气又加大了一些,萧晓云把脸埋在宇文承都的胸前,疲倦而且伤感,过了很久,她听到头顶传来期盼已久的回答:“好!”
第五章
王世充似乎信了那位死去的郑国公主因为害怕而撒下的谎言,真的将萧晓云当做自家侄女的救命恩人,将对公主枉死的愧疚全部化作奖赏赐给了萧晓云,就像谢映登预料的那样:短短三日之内,萧晓云的官职便从文渊阁太仆一路攀升至兵部侍郎,与大将军王玄恕同列为臣,掌管洛州以南十八州的二十四万兵力。一时之间,萧晓云成为满朝最炙手可热的官员,小小的府门整日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这一日中午,萧晓云捧了一叠文书经过御花园,与王玄恕正好打了个照面:“萧大人!”王玄恕在大树下放了个凉椅,敞着衣服乘凉,更兼有两个貌美的宫娥打扇乘凉,吃着冰镇的果子,舒服的不得了:“大中午这么热,你这是要去哪里?”
与他的衣衫不整不同,萧晓云身上的九重官服穿的齐齐整整,连领口的盘扣都不曾松开一颗。炎热的天气将她的脸蛋烤的通红,加上手里搬着厚厚的文书,额头上全是汗,到了阴凉的地方,顿时凝成几颗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慢慢的滴了下来:“王将军。”萧晓云将手里的文书放在石桌上,这才拱手行礼,“尚书大人要看河北十六州的地图,兵部没有,所以我特地去文渊阁找了一趟。”
王玄恕一听不高兴起来,“洛州以北都是我的辖区,他要看地图,怎么不找我商量?”
萧晓云笑了笑,“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在御苑马政司与谢大人下棋,被留守在兵部的小厮找到,急火火的说尚书大人四处找河北的地图。我看他说话的样子怪可怜,只怕尚书已经发了脾气,又想起以前在文渊阁曾看到过这个地图,因此替他去找了来。”
王玄恕摇头,“萧大人,不是我说,你就是做事太周到了。那个裴行俨要发脾气,那就让他发去。虽说他是个尚书,可是手也不能伸的太长,若想管我们的事情,那不如调职来做侍郎,趁早将尚书的位置让出来。”
萧晓云点了点头,脸上却摆出一副难为情的神气:“王大人,这话也就您说说,像我这种没有靠山又没有背景的人,最后还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她起身行了个礼,“我还是先把这些文书送过去,别耽误了裴尚书的大事。”
王玄恕一听“大事”这两个词,立刻计上心来,“唉,唉,萧大人,别急着走嘛!”他拉住萧晓云的袖子,也不顾她皱起的眉头,用力将她拖到凉椅旁:“你说说看,裴行俨在河北能有什么大事?”
萧晓云拿眼睛看了他拉着自己袖子的手好几次,可是对方一点都不明白,只得出言提醒:“王大人,我的袖子……”
“啊?哦!”王玄恕松了手,心里不住的埋怨这个女人在礼节上多事,嘴里却急忙说,“你觉得,河北能有什么事情?”
“裴尚书的想法我的确不清楚,”萧晓云回答的有些歉意,“我与他的关系您是知道的,虽然同朝为官,又都在兵部办事。可是我们见面总是有些尴尬,能不见,就尽量不见……”
这个?王玄恕傻了眼,萧晓云与裴行俨不合的确是满朝皆知,让她来猜测裴行俨的想法,也确实有些不合适。可是兵部尚书,他一想到这个职位就觉得心疼:若是不在陛下面前做出点成绩来,他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这个宝贝的一品职位呢?
萧晓云见他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咬牙,脸上的神情好像有人在割他的肉一般的痛苦,心里暗自好笑,“不过,我对北面的战事倒是有些不成熟的想法,只是不知道王将军是否愿意拨冗相听。”
“当然,当然。”猜不透裴行俨的想法,能从萧晓云那里讨得一星半点的主意也是不错的。王玄恕脑袋上上下下直点。“萧大人请讲。”
“以我之见,目前正是我们扩张河北地盘的大好时机。”萧晓云将最上面的卷轴拿来展开,起身为地图腾出一块并不宽敞的地方,“王将军请看,北方的刘武周年初时连连击败唐军,占据了大半个河东,逼近李渊的发家之地——太原。大唐兵马元帅李世民已经带了唐军的主力,渡过黄河与宋金刚形成对抗之势。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探子还没有收到任何决战的消息,我私下揣测,以宋金刚的强势,李世民极有可能以坚营蓄锐的兵法,耗尽对方的粮食,以求胜利。”
“嗯,嗯。”王玄恕瞅着地图上的太原说:“我听说宋金刚手下,有个极厉害的人,叫做尉迟敬德,连大唐第一勇将的段志玄都被他打败了。”
萧晓云呆了一下,也不知是奇怪王玄恕居然也了解敌情,还是受到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名字的冲击,脑子在一瞬间断电,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王将军不愧是北边三十五万大军的主管,消息果然灵通。”
王玄恕听了这话,乐得眉毛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萧晓云看了一眼他不加掩饰的得意,一转手指向河北与河间的交界处,“唐军的河北军团,目前有八万余人,夏王窦建德在河间的兵力,也是八万。这两军已经互相牵制,已经没有办法抽身。谁先撤退,损失的不仅仅是自家的军队,还有后面的大片土地。”
“现在的河北,虽然号称有十万唐军在镇守,然而真正能够调动打仗的的,却只有不到两万。这两万人分散在十六州近百个县中,平均下来,每个城镇的守军不过几千人。所以,”她在河北上空画了个圈,将十六州全部圈了进去,“这里表面上看起来兵多将广,坚如磐石,实际上在中腹完全是一片空地。只要我们肯出兵,河北十六州,定然不费吹灰之力,尽数归到将军手中!”
“妙啊!”王玄恕拍着大腿在椅子上高声大呼,弯下腰趴在地图上仔仔细细的研究,嘴里念念有词,“萧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原来还有如此便宜的好事。”
他跪在椅子上,撅着屁股低头在地图上看来看去,从上方望去,只能看到他胖胖的身子拱来拱去,像是一只巨大的虫子,整个人说不出的滑稽。两旁打扇的宫女见他这个样子,早已掩着嘴吃吃的娇笑,萧晓云也忍不住露了些笑意,于是伸手去取地图:“这只是在下的一点拙见,至于裴尚书的意思,我可是猜不出来的。好了,尚书大人还等着这些地图要看呢,我还是赶快给他送过去。”
“他肯定也是这么想的!”王玄恕扯着地图的一角不让萧晓云拿走,“你先别给他,我现在就拟折子,请求陛下准许我出征。”
“这个……”萧晓云有些犹豫,“王将军,我说句不恰当的话:裴尚书手下将官众多,打河北自然不在话下。可是您的麾下……不是我挑刺,的确是没有几个拿的出手的人。河北留守的军队虽少,可是守将却不差,尤其是张善相,在瓦岗的时候,他可是与秦琼程咬金齐名的猛将。”
王玄恕听着不舒服“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打不下区区一个河北吗?”
“将军误会了。”萧晓云急忙解释:“河北虽然地广,却不适合将军亲身涉险。何况陛下对将军多有依仗,只怕也不会准许您离开洛州。我以为:您在上折子之前,要先选好出征的将领。不然就算您提出了打河北的建议,出征的任务由其他人的军团领了,最后如何计算功过,也是一个难题。”
王玄恕听了她的劝告,摸着下巴想了一会才说:“那你觉得谁合适?”
“谢映登,或者单雄信。”萧晓云答的很快:“要想让陛下赞同您的提议,就要用提拔有绝对能力的人”
“你当我是个傻瓜?”王玄恕斜着眼睛打量萧晓云,“你跟他们两个走的最近,说来说去,就是找机会提拔他们!”
“我没想到您竟然有这么愚蠢的想法。”萧晓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飞快的将地图收起来整理好,“所谓举贤不避亲。你既然征求我的意见,就不应该以如此狭窄的眼光来看我。如果您觉得我的提议不好,那就请您再从百官之中找两个比他们更优秀的将军吧!。”她把收拾好的文书重新抱了起来:“王将军,我并不认为自己跟才德兼备的君子结交是一种错误。相反,我以此为傲。如果您因为我们之间的交情而否决了我的提议,那我只能说两个字:可惜!”
她的下巴高傲的扬起,抱着文书挺直了腰板扬长而去,再没有回头。只留下王玄恕盘腿坐在树荫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张大了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隔日,兵部侍郎王玄恕上书请求攻打河北,在宏伟的正殿里侃侃而谈。大郑皇帝龙心大悦,准了他的奏折,又不计前嫌重新提拔单雄信为征北大将军,谢映登为副将,领兵八万,按着钦天监占卜了出兵的良辰吉日,将他们亲自送出皇城。
果然如萧晓云预料的一样,单雄信与谢映登带着八万大军在河北如入无人之境,短短十几天就攻下四城十一县。前线频传的捷报为王玄恕赢得了圣上的恩宠,见风使舵的官员每日都上书称赞他“天降奇才,调度有方,实乃大郑之福也”。在一片颂扬声中,萧晓云却惹上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兵部侍郎王大人昨天就派人送了帖子来,今天在御花园赏花开宴,请您务必前往。”
“兵部侍郎王大人刚送来的帖子,明日约了众位同仁前往西山登高会诗,请您赏光同去。”
“兵部侍郎王大人派了小厮来,今夜胭脂巷的天香苑开楼,您如果有空,不妨也去凑个热闹。”
“胡闹。”萧晓云放下书揉着太阳穴叹气:“石榴,你怎么连妓院开门的口信都留下了。”
“也不能怪我。”石榴噘着嘴抱怨,“那个小厮说了,萧大人您虽然是女儿身,却最是风雅,与那些粗鄙的武官是不同的……”
“好了,好了。”萧晓云摇着头说:“就说我身体不舒服,替我回绝了吧。一个女儿家去逛妓院,成何体统?”
“这个时候知道不成体统了。”宇文承都正好进门,听到她后面的几句话:“当初在蒲州,是谁吵着嚷着要去见世面,还兴奋的跟什么似的。”
“不过确实结交了一位美女,也不枉当时经历的那些凶险。”萧晓云想起朱玉凤明艳照人的脸蛋和火辣的脾气就忍不住微笑,“我记得蒲州的那家,也是叫做天香苑,对不对?”
“是啊,这个名字很常用。”宇文承都将披风解了下来,脑子里却映出萧晓云初穿裙装时的样子,那样绚烂的不加掩饰的艳丽,萧晓云只在他面前展示过一次,“瘦了很多。”他看着萧晓云没头脑的冒出一句话,“不过疤倒是看不太明显了。”
萧晓云听了他的话,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真的如他所说,她在额头上摸了几个来回才摸到那个肉刺,“你不说我都忘了。”她带着些微的怀念感叹,“那个时候留着这道疤,人人都当我是个少年,行事可比现在方便多了。”
她的脸颊线条已经变得十分柔和,怎么看都是一个俏生生的丫头。河南十八州的守将中有不少人都不愿意屈居在女子之下,对她的命令阳奉阴违,暗地里制造了不少麻烦。萧晓云无可奈何的叹气:“在军队里面,他们宁可听一个无知少年的命令,也不愿被更有经验的女人指挥。”
宇文承都将外袍上的腰带解开,嘴里随口说:“冲锋陷阵本来就是男人的事,你现在能在兵部站住脚跟,一方面是你有能力,却也是王世充要压制裴行俨故意抬举你。”他低下头去解衣服上的盘扣:“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不错,至少比刚认识的时候好看了许多,也算半个美人了。”
意料之外的没有听到回话,宇文承都奇怪的抬头,正看到萧晓云正低着头偷偷的笑,见他视线瞟了过来,黑亮的眼珠子咕噜噜的打了个几个转,咳嗽了一声,收住了脸上的笑意却忘了上面还有淡淡的红晕:“你真会说话——这几天都不见你的人影,又跑到哪里去了?”
“虎牢关。”
“去视察裴家军了?”虎牢关位于大郑与夏国的交界,地势险要,是保护洛州最重要的军事要地。裴行俨身为兵部尚书,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将一多半裴家军都驻扎在那里。
“主要看了看地形,探访你的旧部只是顺便。”宇文承都走过来捧着她的脸,“怎么,又不高兴了?”
“没有。”萧晓云推开他的手,扭头去拿刚才放下的书,心里却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宇文承都每做一件事,她都觉得是针对裴行俨的。可是宇文承都又答应过她,不会再对之前的事情追究,她想要信任对方,除了压制心里的不安,再无他法。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宇文承都也摸清了些萧晓云的脾气:她若不想说,旁人再怎么也追问不出消息来。他不喜欢萧晓云这种不坦率的态度,却还是强压下心里的不快,转移话题随便又聊了几句闲话,便借口连日来的赶路太累,先回房去休息了。
第二日,萧晓云参加了朝会,刚一走出正殿,就被王玄恕逮了个正着:“萧大人请留步,我有要事商量。”
这个王玄恕实在奇怪:他毫不客气的辱骂那些对他阿谀奉承的官员,遇到不卑不亢的萧晓云却极力凑上来没话找话,尤其是萧晓云偶尔为了保持距离对他冷面相对的时候,他甚至会表现出一副巴结的神色。用宇文承都的话说,这个人有些“犯贱”,可是萧晓云又不能明着与他翻脸,只得在脸上堆出疏离的笑意,“王大人,请问您有什么事要吩咐下官?”
“你跟我来。”王玄恕引着萧晓云离了百官的队伍,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等周围没有什么人了,才神神秘秘的说:“这可是在陛下面前立功的大好机会,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萧晓云看得出来,王玄恕这是要把她往内廷引。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刚要开口询问,就见宫门处一个小黄门迎了上来:“奴才见过王大人,萧大人。”
“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切按照您的吩咐,都准备好了。”那个小黄门从宫门后取出一个朱漆托盘,上面端端正正的放着一只青釉刻花缠枝如意酒瓶。就在萧晓云上上下下的打量那个瓶子的时候,小黄门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