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下下的打量那个瓶子的时候,小黄门又鞠了一个躬,弯着腰在前面引路。
“王大人,”萧晓云忍不住出言询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王玄恕一脸的兴奋的跟在小黄门后面,面对萧晓云的问题,嘴里只是说:“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进入过枝叶茂密的御花园,顺着碧波粼粼湖边绕了小半个圈,又穿过长长的走廊,他们三人沿着被爬山虎布满的红墙走了很久,终于在一扇黄漆大门前停下。萧晓云有些好奇的跟着他们推门进去,才发现这个院内别有洞天:正中央是一个小池塘,郁郁葱葱的铺满了荷叶,几朵粉色的莲花绽放其中,偶有一双燕子飞过,点起片片涟漪。临水建着一栋二层小楼,红砖金瓦,虽然满目富贵却不俗气,与湖水另一侧高高低低的秋千相映成趣。
在秋千上,有人背对着他们坐着,本来是低着头自顾自的在上面晃悠,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背部不自觉的挺直,慢慢的扭过头来。
“杨……殿下!”萧晓云看到他的面孔,顿时一惊,“没想到今日能够在此遇到殿下,萧晓云三生有幸。”她一边行礼一边暗想:王玄恕带她来见杨侗,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太仆!”杨侗对着她点了点头,“不,应该叫你萧侍郎。好久没见。”
好久没见吗?萧晓云仔细想了想,其实也不过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可是她看着杨侗,却有着说不出来的陌生:比起两个月前,他长高了一大截,原本胖乎乎的脸蛋已经消失,渐渐显现出男子略带刚硬的弧线;他的眼睛不再圆圆的如同猫眼,可是依然很大很漂亮,却没有了当日的灵动,挥之不去的犹豫,仿佛是蒙在明珠上的轻尘。
萧晓云看到他的眼睛,心里隐隐觉得情况不妙。正在这时,王玄恕一招手,那个小黄门快步将托盘呈到杨侗面前,“我奉陛下之命,带了江南的贡酒,特意来为殿下祝寿!”
短短几句话,将一路上所有的疑问都打散,萧晓云脑子里顿时闪过两个字:鸠杀!
转章
萧晓云一惊之下微微变色,杨侗脸上更是不加掩饰的全是惊慌,“王玄恕,朕的生日还未到,何来祝寿之说?”
“殿下难道忘了,前几日张大人还给您祝寿呢!”王玄恕的脸上满是嘲弄:“陛下被朝中琐事缠身,因此晚了两天,还请殿下不要介意才好。”
他说的那个张大人,是右拾遗张怡兆,前几日与其他一些臣子突然被抓入天牢,罪名是,密谋兵变,行刺圣驾。自从宇文承都拿走了那个扳指,各种消息呈送到宇文承都那里就算结束。没了足够的信息,萧晓云只觉得做事不方便,可是今天站在这个院子里,眼看杨侗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萧晓云头一次对自己的退让感到了后悔。
从王玄恕的嘲笑中,萧晓云多多少少明白了些中间的关窍:王世充篡位,张怡兆忠于大隋,对于篡位的王世充很是不满,因此召集了一批人想要起事,复辟大隋,扶立杨侗重登大宝。结果事情失败,反而被王世充所灭。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杨侗是否参与了这件事,他都已经变成了王世充的心腹大患,为了防止再有人以他为号召,王玄恕亲自带了毒酒,名为 “祝寿”,实际却是送杨侗归天。
“啪啦!”杨侗一扬手将瓶子打翻,“王玄恕,别说张怡兆的密谋朕毫不知情,就是他真的成功了,论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太尉在禅让仪式上想苍天发誓,今后定会把皇位还给朕!举头三尺有神明,何况还是祭天之时的誓言,如今他想反悔,难道就不怕遭到天谴吗?”
酒瓶被打得倾倒在托盘上,浑浊的液体一点点的流了出来。那个小黄门急急忙忙的扶起瓶子,凑上前去看了看瓶口,这才小心翼翼的回话:“二位大人,瓶里还剩下一半……”
“足够了。”王玄恕将手一挥:“请殿下刚快领旨谢恩吧,我也好回去交差。至于您说的祭文……”他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那祭文是段大人写的,最后也是段大人念的,跟陛下可没有任何关系。”
“你!”杨侗没料到王玄恕如此强词夺理,气的浑身颤抖,“你们这些小人,骗了我大隋的锦绣江山!密谋篡位的时候,一边逼朕就范,一边又信誓旦旦的保证皇位一定有借有还,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你们就不觉得羞耻么!”
王玄恕没有感觉到羞耻,看了看日头却觉得自己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不想再纠缠下去。于是几步跨到杨侗进前,一把钳住他的下巴,顺手将瓶子拿了起来,“陛下,您的话太多了!”
“哎……”萧晓云看他如此蛮横无理,想要阻拦,刚发了一个音又生生的压了下去,眼睁睁的看着杨侗一边躲闪一边拳打脚踢的想要给王玄恕点教训,可惜挣扎了没几下,就被迫将那壶鸠酒吞了下去。
王玄恕将毒酒强行灌了下去,一时间得意洋洋的大笑起来,把手一挥,就见那个瓶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的一声掉落在池塘里,溅起高高的水花,“我大郑的天下从此便能安定无忧,再无人敢作奸犯科,你说对不对,萧大人?”
“这个,王,王大人……”萧晓云呐呐的不知道回什么话好,再看被毒酒呛着了的杨侗,一边咳一边伸出一只手拼命的去抠自己的嗓子眼,声声作呕不顾一切的要将刚才灌下去的液体再吐出来。
“没用的!”王玄恕看到杨侗弄得满身是汗,只是趴在地上死命的往外吐,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连披散的发梢都沾上了秽物:“这可是最顶级的鸠毒,沾上一点就会命丧黄泉。杨侗你还是老老实实的走了吧!”
话音刚落,就见杨侗身子猛的一僵,如同身体里的丝线猛的被拉紧,然后不负重荷被扯断了一般,漂亮的少年“咚”的一声栽倒在地,刚刚长开的身体弯成虾米状,开始不由自主的抽搐。
院子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小黄门托着盘子无声无息的立在角落,王玄恕收了笑声一眨不眨的看着将要给自己带来高官厚禄的人,萧晓云想起这个少年在文渊阁曾经的天真烂漫,痛斥逆臣时的无奈强撑,心里被堵的难受,又不能别过脸不看,只得低了头,生生的将视线别向一旁的碧水楼台。
“朕,朕不能就这副样子死掉……”杨侗的手艰难伸出来,立在半空,随着身体的疼痛,一下一下的抽动,“我要回,回房……”
王玄恕很不耐烦,对着萧晓云笑道,“死就死吧,废话还挺多!”
萧晓云笑不出来,只是勉强点了一下头,可是从地上伸起来的那只手不依不饶的在她的眼前晃动,虚握的手掌好像隔空抓住了她的心,每一次颤动都扯的她心底一点点的发疼,即使别过脸不再看也无能为力。萧晓云心里发堵嘴里发干,吞了几口唾沫,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让他回去也罢,反正也快要死了,何况还是这天下曾经的主人。”
“萧大人……”王玄恕的脸上露出嘲笑的神气,不以为然的说“您这是怎么了?都说你杀人如麻,现在怎么看都不像修罗啊!”
萧晓云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杨侗已经被灌下了毒药,随时都会断气,而她这个时候再为他求情,只怕自己也都会被当作叛逆抓起来。她暗暗深吸了口气,忍着心里的疼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不喜欢这种不干不脆的死法。”她勉强瞟了杨侗一眼,“他这个样子,分明就是心事未了,不肯离开。倒不如满足了他的心愿让他上路,我们也好赶快回去交差。”
王玄恕这时也因为杨侗迟迟不肯断气而懊恼,听了萧晓云这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杨侗,你回房要做什么?”
那个小黄门如同幽灵一样凑了上来,谦卑的回话,“大人,房间里有前朝几位万岁爷的灵牌。”原来他是留在这里伺候的奴才,只怕张怡兆等人的事也是他告发的。
“混蛋……奴才!”杨侗躺在地上用尽了力气大声骂,小黄门脸上的表情未见一点变化,王玄恕听着越发不高兴起来:“真麻烦!”他一扭头吩咐那个奴才:“找个绳子来,勒死算了!”
小黄门熟门熟路的进屋子去找东西,萧晓云知道事情已经再无挽回的余地,叹了口气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他命格尊贵,又是含恨而死,只怕会滞留人间不肯离去。我可不想被他的冤魂缠住,这个功劳还是让给你,我先出去了。”
她最后看了杨侗一眼,少年英俊的面孔悲泣而且绝望,他的手已经抬不起来,却不死心的朝向她的方向努力的往她所在的方向伸去,圆溜溜的眼底还带着一点点期盼,细弱游丝的牵在她的身上,看得人心里发酸。萧晓云无奈的对着他摇了摇头,快步转身出了院门。
背后紧跟着急促的脚步声,王玄恕连跑带跳的追了上来:“萧大人,别走,唉,别走那么快!”
怎么能不快?萧晓云恨不能长了翅膀飞出这个地方,却只能在院子的外面,在看不到杨侗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王大人。”
王玄恕靠在墙上呼哧呼哧的喘气,爬山虎的叶子被蹭的卷了起来,一只小壁虎从下面钻了出来,飞快的爬走,却把这位兵部侍郎吓了一大跳,“真的……真的会被缠住?”
萧晓云这才想起来,这个王玄恕是最信鬼神之说的。她点了点头:“是。”
“它们不是怕煞气重的人么?你是修罗将军……”王玄恕有些怀疑的说。
萧晓云明白了,王玄恕在做这件事之前,也怕自己会遭到报应,所以找了自己来,寄希望用所谓的煞气将杨侗镇住。竟然为了这么一个荒谬的缘由就把她卷了进来,萧晓云心里恨极了这个人,自然不肯让王玄恕舒心:“自然不能。你别忘了,杨侗可是九五至尊,这世上又有谁能镇住他!”
王玄恕脸上变了色,连说话都没了底气:“这……这……那咱们先走吧。”他朝院门看了看,眼神有些惴惴:“既然已经喝了鸠酒,应该能交差了吧。”
萧晓云只是微微点头,顺着墙根继续往外走,红墙金瓦的另一侧,传来杨侗最后的誓言:“我只愿自今以往,不复生在帝王家!”
功成画麟阁
第一章
月亮升到了中天,挂在树尖上,又大又圆,却昏黄没有半点光芒。宵禁之后的洛州城里漆黑一片,大街小巷里静悄悄的没了动静。只有城西最大的酒楼天顺楼前还亮着一个盏灯,厚厚的帘子里是虚掩着的大门,只有常客才知道,这里是宵禁之后唯一还能喝两杯的地方。当然,能够无视禁令在这个时候还能出来的人,自然也是朝中有权有势的人。
门被无声的推开,守在柜台前的小二赶快跳了起来,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兵部侍郎萧大人在这里吗?”
“文侍卫!”小二练就了一副过耳不忘的本事,不光把那些朝廷大员们记得清清楚楚,连他们的随身侍从都不曾忽略:“大人在二楼尽头的包厢。”他殷勤的将柜台前的烛台举了起来:“小人这就带您过去。”
“不用了。”那个人熟门熟路的上了楼梯,走了几步又停住:“还有哪位大人在?”
“没有了。”小二在楼梯下弯腰回道:“萧大人今日是一个人来的。”
宇文承都听了他的话,扔了一角银子下来,随即上了二楼,走到最里面的房间门口,先在虚掩着的门板上敲了敲,然后推门进去。他要找的人果然在里面,倚在靠窗的位置上,保持着看向窗外动作,嘴里只是随口问:“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了戌时二刻。”宇文承都随手关了门,朝她走了过去:“干什么呢,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月色挺美的。”萧晓云还是没有回头,“不小心忘了时间。”
惨淡月亮映在深沉的夜色中,蓦然看去,就像黑色的幕布上破了一个洞,实在说不上美丽。宇文承都没有在意这个烂到不能再烂的借口,伸脚勾了一把椅子坐到她的对面,顺手将她手里的杯子拿了过来喝了一口:不知道被冲了几次的茶水淡的几乎没了味道,他皱了皱眉,将杯子里剩下来的冷水泼到地下:“是冷茶?”
“我戒酒了。”自从上次喝醉酒被宇文承都钻了空子之后,萧晓云就再不碰一点酒。
“我只是觉得有点亏。”宇文承都语气轻松的说,“为了这杯冷茶,我替你付了三角银子。”
萧晓云沉默了一会,然后慢慢转过头来,“的确是亏大了。”宇文承都在苍白的夜光中看到她露出了洁白的贝齿:“我进来的时候,也付了两钱银子。”
她的声音闷闷的,仿佛是着了凉。宇文承都倾了倾身,握住她的手,却是热的发烫:“坐了一整天,肚子也该饿了。回去吃点东西吧。”
萧晓云身体一僵,低头看向被握住的手,“你派人跟踪我!”
“不然怎么找到你。”宇文承都似乎早已料到了她有此一问:“不是我刻意,是认识你的人太多,随便一问就问的出来。”
萧晓云盯着两人的手看了一会,然后说:“那你也知道,我今天见了谁?”
宇文承都伸起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听你的语气,似乎很喜欢他?”
他蓝色的瞳孔在夜色中有些发亮,就像上好的蓝宝石,好看的让萧晓云忘了他语气里的质问,“比想象中要喜欢。”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本来以为会听到他驾崩的消息然后感慨一下事实难料,却没有料到会亲眼看着他断气。”
“你的反应太大了。”宇文承都的手指顺着她下巴的慢慢上移,来来回回的蹭着她脸颊的弧线:“虽然当时的情况很糟糕,可是他表现的像皇族一样,已经无愧于他的身份。”
“可是我表现的却不像我自己。”萧晓云将头偏向一边,躲开宇文承都的抚摸,将自己的手也抽了出来:“我喜欢他,就像喜欢白虎,就像喜欢小凤,就像喜欢齐武。可是我能跟你抗争,能跟李密抗争,却在对着王玄恕那个蠢人的时候,什么都做不出来。”
“因为你没有准备。”她的发丝在无风的夜晚轻轻飘动,宇文承都看着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的身躯,沉声说:“你后悔了,你后悔把一切都交给我处理。你不是为自己无所作为气愤,而是为了一无所知而懊恼。”
这些话仿佛一根绳子,拉着萧晓云的身子猛地一顿,原本懒懒的倚在窗台的身体跳起来立的笔直,像是受到了惊吓的兔子。过了很久,她缓缓的吐出一口浊气:“不是。”萧晓云摇着头低声说:“我只是憎恨自己,比以前拥有了更多,却失去了勇气。”
“你只是受了伤,还没有调养过来。”宇文承都跟着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姿态优雅的与萧晓云之前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要太心急。”
萧晓云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现在都快七月了。这个调养的时间未免也太长。”
宇文承都不喜欢她这种反应,声音却放的更加温和,“事情总要慢慢的来——不过现在倒是有个更好的机会。”
“扳指都交给你了。”萧晓云语气淡然的说:“你相机处理就好,不用对我说。”
“这可是你的机会。”宇文承都轻笑一声,“家里来了一个书童,十二岁,虽然是七月生的,可是今年就过了两次生日。”
萧晓云呆住,扭头去看宇文承都的面孔,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你是说……这不可能!”
宇文承都却坦然微笑,将手伸向门口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咚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小二咳嗽了一声,刚要开口招呼,就见一阵紫色的风嗖的窜出了大门,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位见了达官贵人都不曾行礼的文侍卫,竟然纡尊降贵的对他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也挑帘出去。
花开花又落,春去春又归,岁月流水将人间的四季转的飞快,眨眼之间便是秋离冬去,又是一年新春。
御花园第一支迎春花吐出芬芳的时候,领兵北上单雄信终于攻破河北最后一座孤称,将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