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志玄高声吩咐队伍慢慢的向两侧拉伸,像展翅的飞鸟一样将宇文承都的队伍聚集在中央的位置,“你不会。”他紧张的观察着前方的形势,低声说,“那是冀州的宇文承都!”
萧晓云自然明白段志玄在暗示冀州的往事,她一眨不眨的看着被骑兵压的越来越密集的敌军,慢慢举起手,几乎在同时,段志玄与宇文承都一起大喊,“撤!”
在他们的头顶上,天突然暗了下来,密密麻麻的弓箭遮天蔽日的飞了下来,上百支箭撕破空气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就像用钝刀在耳膜上撕磨,折磨的人连神经都在跟着颤抖。令人难受的声音之后是惨叫与呻吟,在迅速退去的两军交界处,留下满地的伤兵与被丢弃的兵器。
“长箭!”萧晓云拉满了手里的斜影弓,略略侧头对准宇文承都,微微停顿了几秒,手指一松,之间那只长箭离弦直奔目标飞驰而去。在它身后,上百支长箭跟随而来,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之声,宇文承都身边的护卫将大部分长箭打落,只有十几个人受伤。
“萧晓云,你的准头太差了!”面对萧晓云的箭阵,宇文承都手里的流金镗连动都没有动,“就这样也敢称神箭手?”
“是我太心急了,以为能擒贼擒王……”萧晓云喃喃的说,“算了,就当你陪我的一年的补偿了。”
她的声音极低,却还是被段志玄听到,最后一句话听的他心里一沉,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到萧晓云问,“损失如何?”
“刚才仓促布阵,伤了四十多人,至于敌人,死伤至少过百。”段志玄目测了一下宇文承都的兵力,“虽然敌人的抢攻并没有奏效,可兵力依然是我们的两倍,占有很大的优势。”
萧晓云点点头,“而且宇文承都开始谨慎起来了。”对面的队伍正在呈正三角形慢慢聚集,“锥形阵,虽然攻击与防御都不强,却是最容易移动的阵形。这个阵法不用刻意注意队形,很容易散开,再用箭阵对他们恐怕没有太大的作用了。”
段志玄仔细看着对面阵型的变换,“这个阵型排的太松散,我们可以集中优势兵力击垮他……”
“松散的过头了。”萧晓云指着散成三个小三角的阵型说,“只怕打了半天,对方损失不大,反而弄得我们疲于奔命。至少要让他们在集中一点才好。”她想了想说,“箕形阵吧,我带弓兵队从中间插上去,正好引诱他们来攻击;你带人尽力往前冲,然后从背后突袭。宇文承都这个阵法,背后的空门很大,只要我们从背后冲击,他就会全线崩溃。”
段志玄略略迟疑了一下:箕形阵是远距离作战的弓兵队在中央,两侧由骑兵守护的阵型。防御力极低的弓兵既是阵型的弱点又是最大的诱饵,当敌人猛前而来,骑兵们即可从侧方包抄,形成合围之势,将其聚而歼之,但同时,毫无防御的弓兵也有可能全军覆灭。他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我看宇文承都的样子,似是要杀你而后快。我们变通一下,左翼骑兵守在旁边保护你,我带右翼前去突袭。”
说着话,他把手举了起来。萧晓云一楞,然后恍然大悟一样对着他爽朗一笑,一巴掌拍在他立着的掌心,在清脆的击掌声中高声下令“所有人下马,排成左右两队跟着我。紧密点,给两边的骑兵多留点地儿!”
宇文承都眯着眼睛看对面的阵型变幻:原本挤在一起的骑兵从中间分成两半,一支步兵如同锥子般从其中慢慢扎了出来,站在最前面的那人,青衣乌发,优雅从容,一双黑色的眸子却是傲然清澈,锐利非常。而在阵型的右边,段志玄飞快的来到骑兵的前面,亲自带兵准备攻击。宇文成都冷然看着他飞扬的面孔,“左中两支队伍负责缠住敌方的主将,缠得越紧越好。只有这样,那些弓兵才能投鼠忌器,无法解围。剩下的一支队伍跟着我,去中央破他们的箭阵。”
第二轮攻防立刻开始。段志玄与冲了两个来回,立刻发觉形式与预想的不同:宇文承都的步兵只是一味的在他的马前来回奔跑,偶尔进入马匹三步内的范围,便立刻跳到一旁,既不进攻也不防守,只是拖延时间。难道宇文承都另有目标?他一想到这里,急忙朝萧晓云那边看去:宇文承都果然亲自带着一支队伍,如同猛虎下山般飞快的冲向阵型的中央。虽然左边的骑兵已经回撤挡在两军之间,怎奈对方气势极盛,更兼武功高强,几个冲锋就将防守线削去了几层,眼看就要杀到萧晓云面前。
“不能回来!”萧晓云看到段志玄勒住马头向这边张望,手里扣着的长箭疾射而出,在他马前几步远。一个士兵应声倒地。训练有素的弓兵跟着她的长箭,立刻拉弦放箭,一道道飞箭声争先恐后的划破天际,将夕阳的血色一路带到段志玄的马前,为他清出一条道路。
因为减少了双方的距离,所以这一轮弓箭比起上一轮更加准确,宇文承都的士兵死伤无数,活着的人被吓得略略往后退了两步,段志玄抓住这个宝贵的空档,脚下用力打马飞奔,手里一丈有余的三尖刀抡圆了杀出一条路去。
宇文承都这时却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杀气沉沉直冲而来。萧晓云瞟了一眼情况,右手一晃将五支箭扣在指间,猛吸一口气纵身跳起,人在半空时一声清叱,五箭齐发向宇文承都射去!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毫一气呵成,五支箭离弦之后,跟在她身后的弓兵甚至还来不及去箭囊中取箭。可是宇文承都的速度更快,脚下催马不停手中的凤翅镏金镗顺势一挥,就见寒冽的箭芒被一团金光笼住,然后掉落在地。
塞龙五斑驹神骏异常,宇文承都骑在马上斩断飞箭并没有影响到它的脚程,眨眼间已经跑到了萧晓云面前。宇文承都手腕连转将镏金镗收回再次举起,顿时就要对着眼前的人劈下去。
可是危险当头,萧晓云却半步都没退,原本面沉似水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宇文承都心中警铃大作,手里动作稍稍停了一停,便是这么一耽误,右肩立刻刺痛难当,身子一晃险些栽下马来。
原来刚才宇文承都只斩落了四支箭,还有一支在半空中突然发力加速转了个弯,从他背后攻了过来。若不是他胯下的骏马速度飞快,这支箭就不仅仅向现在这样钉在肩上,而是穿透了他的胸膛。
宇文承都大怒,也不管自己的伤势,大喝一声忍痛将镏金镗交到左手,镗尖高举再不迟疑,挥手就刺了过来。
萧晓云知道宇文承都一向凶狠,却没有料到他会不顾伤势一味进攻,只来得及将手里的斜影弓堪堪举过头顶,用弓身挡住了直刺咽喉的兵器。
这把斜影弓是用昆仑山上百年紫杉木制成,历经风霜雪雨堪称异宝,材质极好,与镏金镗碰撞时传出隐隐金属声,发出百年岁月的低吟,将对方的攻击挡住。背后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不用回头,宇文承都就知道已经破了他的阵法,将他的队伍杀溃,令他再难掌握局势。
如果不是萧晓云……宇文承都气红了眼:如果不是萧晓云拖延了时间,他又怎能败退!一股怒气冲头而上,宇文承都重重的吼了一声,不再顾忌自己的伤痛,双手握镗再度举起,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招“力劈华山”,镏金镗带着耀眼的光芒再次落了下来。
斜影弓纵然是难得一见的宝弓,却也抵挡不住他这一击,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青色的弓身已然断成两截,炫目的金色光芒却杀气不停,直扑萧晓云的咽喉。
完了。萧晓云心里一凉,这下再逃不过去了。她本能的闭住眼睛,等待着咽喉或者胸口的痛苦,却感觉一股大力猛的将她一拽,身体不由自主的腾空,被人拽到马上。
“小岚!”拉着她的人一边喘气一边在耳边叫她的名字,贴在背后的胸脯剧烈的起伏,传来如擂鼓般响亮的心跳声。萧晓云睁开眼睛,那个原本要她命的男人,此时正倒在五六步远的地上,从他的后心处,一杆三尖刀赫然穿过。由于用力过大,刀杆还在他的身后微微的颤动。
萧晓云松了一口气,刚才剧变叠生,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最后竟然能够死里逃生。她微微放松了身体,这才发现自己被段志玄紧紧的搂在怀中,透过轻便的戎装,对方的手掌感觉温暖干燥,厚厚的掌心蕴含着深厚的力量,握在她的手臂上,连指腹的硬茧都能感觉到。
对方明净清透眼眸近在咫尺,萧晓云看到他眼里的焦急与愧疚,略略一怔垂目抿唇道,“多谢段将军搭救。”说着话从他怀中挣了出来,失去了温暖的周身一冷,激得她打了个冷战,“清理战场!”
敌军本已溃败,又在瞬间失去了主帅,因此剩下的人很快的放下兵器举手投降。萧晓云捡起断成两截的斜影弓,有些失神的摸着上面的纹路:这把弓是朱玉凤送她的,跟随她一路从瓦岗走到洛州,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连弓都断了”她喃喃的说,“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段志玄指挥众人清理战场,看她一个人握着斜影弓伤感,于是上来说,“等回了长安,我再帮你找一个更好的。”他伸手从萧晓云手里取了那支断弓“我府里面,收藏了好几支……”
“谢谢。就到此为止吧,我暂时不想再用了。”萧晓云从他手里拿过斜影弓,仔细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轻轻向旁边一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把弓正好落在宇文承都的身上,挂在他手中的凤翅镏金镗上。
“很久之前我就想要离开了。”萧晓云扭头认真的看着段志玄,“所以在制造那支响箭的时候,我就跟诸葛德威约定,这是他最后一次帮我做事。”萧晓云揉了揉肩膀,“他很早以前就听过夏王窦建德急公好义的威名,只是因为不肯背叛我,所以才一直呆在洛州……”
段志玄点了点头,“我知道诸葛将军,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所以他虽然临阵倒戈救了秦王,却不会护送他回营。”活着的士兵开始清理战场,将一具具尸体抬到路旁的一棵大树下。宇文承都最先被放到那里,斜影弓的弓弦被镗尖勾着,晃晃悠悠的被丢在他身旁。然后又有几个士兵被扔了上去。很快的,他的面孔就被层层的断肢和残破的军服覆盖,最后再也看不见踪影,“如果你是秦王,会走哪条路回营?”
“这里。”夕阳终于没能抵住黑暗,跳了几跳还是落到山的那一边,被血染了几层的土地看上去灰黑一片,段志玄轻声说,“既然王世充已经发现了行踪前来偷袭,那么在这外面必然藏有埋伏;与其不知深浅的踏入对方的埋伏圈,不如冒险通过已经发生了战斗的地方——至少那个方向还有人接应;就算接应的队伍失败了,这里的包围也大大的削弱,反而更容易突围出去。”
“你推测的不错。”萧晓云赞同的点了点头,看向山林的深处,“所以我们只要在这里,等待秦王的归来就可以了,然后……”
她的话说了一半,段志玄等了半晌没有等到下文,挑眉看向萧晓云。却发现对方的双目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竟然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怎么了?”
萧晓云摇了摇头,“没有。”
刚才的段志玄,在黑暗中站的很直,笔挺的如同一支标枪,坚韧而且孤傲。看得久了,会让人以为他生来如此,今后也会如此,即使时间流逝沧海桑田,他都会永远不会弯折——这个男人,萧晓云终于心甘情愿的用这个词来形容临淄那个冲动的少年,在她离开长安之后,在她所不知道的西北战场上,在一场又一场血与火的战争中,成为了一个真真切切的男人。
所有的人都在成长,她的心情阴晦的像是这没有光芒的黑夜,只有她还是那样:骄傲、倔强、甚至自负。她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很久之前她就想要离开,而现在,只要等李世民安全归来之后,一切的事情都处理完毕,最后的帷幕也该落下了。
尾声
弯弯的月牙升了上来,山路上承接了皎洁的月色,与旁边漆黑的树林相比,泛出了白缎子一样的苍白。不知名的夜风悄悄的潜进来,像是死神的幽灵,在满地的尸体间寻找着猎物,在它的所过之处,将血气甜腻的咸腥掀的漫天都是。
李世民受了重伤,被尉迟敬德搀扶着,勉强站稳身体,低下头看眼前的人,“晓云,”他叹了口气,“你还在为当年的事生气吗?在你面前,我没有办法说什么顾全大局或者形势所迫之类的理由。你从长安出走,在瓦岗与洛阳之间流离失所,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不肯再回来……晓云,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补偿的机会?难道从那以后,志玄、我、甚至是大唐,不论做什么,都不能再得到你的信任吗?”
他的语气情真意切,带出几分委屈与无奈。萧晓云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一动,去看站在他后面的段志玄。被前面的人挡住了月光,他身上黑色的戎装几乎完全与夜色融为一体。失了血的脸色因此更加明显,一片煞白,连嘴唇上都没有一点血色。然而他眼睛却带着毫无保留的迫切与温柔,一眨不眨的盯着萧晓云,以至于她一转眼,就能看到他眼里的无穷无尽的尽的歉意与希望。
“要说没有恨过,那是不可能的。”他目光里的感情太炙热,萧晓云却担心这是一种盲目,她别开目光,“可是殿下,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即使这段人生重来一次,十次,甚至上百次,最后我还是会走到这一步:并不是你们对我不宽容,而是我的选择生来如此。任何事情都有好有坏,没有谁能得到全部,既然我当初选择了自由,那就应该承担为此而付出的代价。早在蒲州的时候,我就对三哥说过:您不欠我什么。”
蒲州,蒲州。
在段志玄的背后的那棵树下,重叠着深深浅浅的黑色,虽然什么都看不清,可是萧晓云却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人的五官:她曾经与他假意周旋,也曾对他真心微笑;她对他恨之入骨,也曾为他退到无路可退。当记忆的时间轴突然跳到蒲州,跳到两人最初相识的坐标,跳到两人在天香苑听曲吃酒,携手在曲折环绕的长廊里为了逃避追捕而奔跑时,她才真真切切的明白,其实他们也曾春风花月,也有笑语嫣然。
萧晓云眼睛一酸,重新低下头,脚下的泥土在月光的照耀下,还能分辨出灰黑的沙红色,“我在这里请求离开,其实已经交出了我的信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你深陷重围的时候,我已经叛出了洛州,听从段将军指挥。可是秦王殿下,我的归降并不能给你带来更多的好处。”
李世民听了这句话一愣,只见她的右手轻轻的抚上左边的胳膊,“我曾经受过重伤,如果太用力,这里就会很容易脱臼。玉影青弓,其实已经是盛名之下,实则难符。”她没有抬头去看众人脸上同情或者惊愕的表情,低低的笑了两声,“上一次听到关于我的传说是什么时候,难道没有人奇怪我沉默的时间太久吗?”
她曾是名满天下的神箭手,可是到了现在,却丧失了所有的荣誉。李世民透过她因为疲倦而垮下来肩膀,看到了她心底千疮百孔痛苦。可是她只是低笑着自嘲,然后一如既往的坚强,面对这样的萧晓云,任何安慰与同情都显得多余,李世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只好无奈的沉默。
“诸葛德威倾慕夏王窦建德的侠义已久,这次虽然跟着我叛出洛州,却是依从我们之前的约定,投靠夏国去了。”她摊了摊手,脸上现出几分无奈,“殿下您看,我的投降其实不会增加为唐军增加任何战力。”
“可你救了我的命。”李世民沉声说,“萧晓云,这几个月我与王世充势均力敌僵持不下,我父王已经暗命我这个冬天就撤回关中。现在的形式你比我更清楚,如果这次让王世充得以喘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下一个统一中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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