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放满兵书的屋子好闷,眼睛突然就干涩干涩的。是打开窗户透透气,还是去找我的眼药水。段志玄的声音在我周围忽远忽近的响起,不知道在说什么,可是却没有停止。
“也许他说的对。”伸手捂住段志玄的嘴,“我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也许换个环境比较好。”
“换个环境?”段志玄摇着头终于把他的嘴解放出来,“小岚,端王府不好吗?”
“不是,我只是说房间。”看着屋子里散乱的兵书和笔记,心里微微泛起一阵酸涩,“如果要养病,清静一点的院子会比较好。至于这个房间……我会收拾干净的。”从自己的私心来说,我更希望屋子里的书始终摊开到我看到的一页,希望再次提笔时还能够接着写这次没有做完的笔记。
“厄……好!”段志玄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又说:“大哥和大嫂过两天就到。”
“晚饭跟母亲大人说吧,他们来了住哪里,还要她老人家决定。”王夫人又买了花匠、厨师之类的仆人六七个,每天对众人呵斥的不亦乐乎,大有当家作主的意思。“晚饭我不吃了,你跟她老人家说吧。”
“你晚饭……?”他有些奇怪。
“我要收拾屋子,不去吃了。”打个手势制止他再说话,“你知道我不喜欢拖着事情。时间差不多了,你快去吃吧,不然爹娘又要嚷嚷了。”
就这样,我从书房里搬了出来,去了西北角的一个独立的院子。一个种满了桃花,与整个大宅子相对独立的小院。据说那是端王爷为了一个深爱而不被家里接受的女人而建,所以王夫人知道我住进去以后特别讲了院子的来历,暗示了一下我的品味有问题。幸运的是,我的大哥大嫂已经在来长安的路上,她的精力都放在给这两人布置房间的问题上,对于我单独一个人搬出来住除了几句例行的嘲讽外并没有多说什么。
突然闲下来的日子很无聊,所以我常常通过自己院子后面的小角门出去闲逛。长安闹市中有一家听雨楼,我爱上了他们二楼的一间雅座。沏一壶清茶,放一盘点心,倚着窗口看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那种“大隐隐于市”的生活倒也渐渐改变了我的心情。也算我运气好,有一天居然碰到老板要回江南,转让的告示刚被店小二捧出来就到了我手里,拿出之前“血拼”的精神讨价还价之后,我笑眯眯的从老板手里接过房契和地契,成了听雨楼第一个免费的茶客。
揣着房契笑嘻嘻的从角门溜回自己的小院,王妈正在院子里急的乱窜:“哎呦,我的夫人阿!”她看到我就像看到救世主一样迎了上来:“您可算回来了!我都找您好久了!”
“怎么了?老夫人又买奇珍异宝回来了?还是父亲大人又跑到军营打人去了?”我率先回到自己的房间,房契和地契放到哪里呢?把简单的家具评估了一下,算了,还是夹到书里吧。
刚到桌子旁边找书,王妈就跟了进来,“夫人阿,您还是赶快换衣服吧。大少爷已经到了,现在在前厅呢。”
“到了多久了?”《论语》有点薄,《孟子》最近常看容易丢,不如夹到《史记》里吧。
“半个多时辰了!二少爷都已经从军营里赶回来了,刚才还过来呢,他吩咐您一回来就赶过去。”王妈看着我只唠叨“我的夫人哪,您快点换衣服吧。”
“不着急的,王妈。”我夹好东西朝她一笑:“反正都已经迟了,半个时辰和一个半时辰也没有什么区别。”
“夫人!”王妈急的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您要是不快点过去,老夫人又要说您了。小翠刚才来传话……”
“您放心吧!”我把书放回柜子,“老夫人生气您也见过,也就是几个茶杯而已,没什么可怕的。”王妈是一直留在这个宅子里的粗细老妈,王夫人买了一堆奴仆之后本来要辞退她,被我拦了下来。为此王夫人曾经闹过一次脾气,摔碎了几个茶杯。
“二少爷刚才偷偷派小翠来传话,”王妈从柜子里匆匆拿出一套女装,“老爷也生气了。您要是再不过去,那家法……”
“算了算了,我去还不行嘛!”把马尾挽成一个发髻用簪子别好,换上一连串的襦衫、夹袄、长裙,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总拿那根藤杖威胁我,下次一定偷出来烧了。”
“夫人阿!”王妈拖住我“绣鞋,绣鞋!”
烦哦!这么冷的天不穿靴子穿什么绣花鞋啊。我只得转身回房换鞋。终于把一切都搞定,出了院门又转了个弯返回来:“王妈,桌子上的梅花糕不错,我特意给您带回来的,有时间尝尝。”
她的催促声从院子里传了出来,我才转身离去。从我的院子到正厅隔了一个园子,到长廊里信步绕一圈,爬在栏杆上欣赏铺满白雪的湖面,登上湖心岛的亭子感受寒冬凛冽的空气……到了前厅时刚好赶上晚饭。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安好。”我假装没有看见他们一看到我就变了的脸色,笑嘻嘻的上前行礼。没等两人说话,就主动起来坐到段志玄旁边的位置上,“上次你说好吃的梅花糕我买回来——心源斋真够远的,冻死我了。”
“嗯哼!”老爷子咳嗽了一下准备发难。
“哦!食不言,寝不语!”我特别加重了语气,“瞧我这记性,又忘了,吃饭吃饭!”说罢,一筷子夹走王夫人刚才就看中的菜心,看着她有些发灰的脸孔,半是得意半是开心的塞进嘴里。
照例是我和段志玄吃的最快,放下筷子,我拉着他施了一个礼,“军营的事情还要处理,我们先告退了。哦,大哥大嫂……”像是刚看到一样,我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诧异:“天晚了,今天就别回客栈了,先歇在府里吧。反正王府这么大,怎么都能腾出个睡觉的地方。”
大嫂脸上的神色一变,狠狠的说:“不用了,我们有地方住!”
“哦?那太不巧了。”我很“可惜”的说:“本来还想请大嫂指点家事的。不过既然您有地方住,我也不便留您,请恕兰儿公务繁忙,一会您走的时候我就不送了!”
穿过长廊往回走,想到王夫人的张口结舌、大哥大嫂一副噎着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我就忍不住乐,扑哧扑哧的笑了一会,扭头看到段志玄还跟着:“我要回院子,你跟着我干什么?”
“梅花糕!”他看了我很久才说,“你刚才说给我买了梅花糕。”
“梅花糕?”我歪着头想了想,“那是我买给王妈的。”
“你刚才说买给我的!”他立刻变了脸色,“我刚才特别少吃了东西。”
“你上次说这是女孩子的东西,我以为你不喜欢吃呢。”我有点意外的看着他的脸上慢慢显出来的愤怒,“好啦好啦,不过是一块点心罢了,你若喜欢吃我明天再去买。快回去吧……”
他很不情愿的被我往另一边推,“我还饿着呢!”
“每天晚上王夫人不是给你送夜宵吗?我刚才去厨房看了,今天晚上是鸡蛋糕……”我把他的身子转向主院的方向,转身往自己住的小院走“多吃一点就好啦。一顿不吃饿不死的!good night!bonne nuit!晚安!”
拍拍手,我心情大好的往自己的院子跑去:王妈一定泡了好喝的茶等着我呢,呵呵,回去吃点心去了!
第 59 章
生活就是这样,不管幸福与痛苦,总在依照它的步伐慢慢前行。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在段志玄的请求下,大哥与大嫂“勉为其难”的留在了端王府。每天晚上段志玄都会来找我讲述一天的见闻,两人像以前一样喝茶吃点心,讨论练兵,有时候我会把最新想到的布阵图给他看,只是我一次都没有买过梅花糕。
段王府的仆人像雨后春笋一样往外冒,每天吃晚饭总能发现一些陌生的面孔。大嫂和婆婆这两位王夫人的衣服日渐繁复,我在王妈的唠叨声中做了一套衣服,从里往外足足有八层,看得我直摇头,压了箱底,一次都没有穿过。
依然是每天去听雨楼,纷乱的长安城中,伙计换的恨频繁,最后只有掌柜知道我是老板。在街上闲逛时碰到了刘文静,指着听雨楼的那间雅座告诉他那里的茶不错。这个家伙就像幽灵一样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掀了帘子进来,李渊的顾忌,老臣间的吵闹,朝堂里的纷乱,天下的大事,加上茶楼里各类似真似假的消息,倒也给我的生活凭添了一份八卦的乐趣。
“我说的口都干了,你怎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刘文静微微皱起眉头,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开始抱怨。
“不过是封赏罢了,新帝即位,犒赏功臣,有什么好奇怪的。亏你还当个大事跟我说。”代王杨侑被立为恭帝,说白了不过是傀儡一个。李渊当了唐王,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既然大家都有封赏,你难道不关心周围的人?”刘文静一双大眼睛瞳翦秋水的看着我,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楼下传来鸣锣开道的声音,我探头望了望,原来是李世民巡城。“大都督升任了京兆尹,整天在长安城里溜达,这个还需要关心吗?”耳边传来女人们尖叫的声音,我扭头对刘文静笑个不停:“其实我也不太关心你升到了几品,但是你当选为长安城众位王爷心目中的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的感言我还是很乐意听的。”
刘文静沉下脸来:“志玄还真是把你惯上了天。穿着男装随便往外跑也就罢了,市井里的胡说八道居然也让你上了口。既然你消息这么灵通,怎么不想想你自己的风评。”
每天在茶馆坐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我都快倒背如流了:一种说法是都督段志玄的夫人身高八尺,膀大腰圆,阵前一声吼,山崩地裂,吓退敌军数千人;另一种说法则是他的夫人美貌不可方物,段志玄让她女扮男装留在军营,主要是为了绑在身边。虽然说法不同,不过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这位夫人现在已经成了段家的导火索,不论如何,段志玄和他的父母正因为这名女子的去留而关系僵硬。
“你也说这是市井的胡言乱语,那又何必当真呢?”我拎起茶壶给他续了水,“看你一脸的愁眉不展,怎么?担心我还是段志玄?”
“这几天他总是走神。”刘文静的眉毛并没有展开,反而拧的更紧,“所以我才来找你……”
“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打断他的话,“晚饭他该吃的也没有少吃,每天半夜还从我那里打包夜宵呢。至于我公公婆婆……”因为从来没有认真的看过他们,我突然发现记忆里他们两个的脸都是模模糊糊的,“我们也没有吵架。”只是互不理睬罢了。
“小岚!”他叫我还用以前的称呼,让我心里有点暖暖的,“你之前行事也算是八面玲珑了,怎么这次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你可知道邱老王爷看中了志玄,要招他为婿了?”
“我知道啊。”这还能算新闻吗?大嫂都旁敲侧击的告诉我好几次了,“我婆婆为这事开心的不得了。”
“你!”他为之气结!许久之后,低低的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
看着他略显婀娜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我自嘲的一笑:他没说出来的话我也知道。王爷的女儿何等身份,做了夫人都是段家高攀。若这门婚事成真,以我和段家彼此不相容的关系,想留下来做妾都难,一纸休书清身出门,大概就是最后的结局。今天他来,也许是想劝我在这种情势下明哲保身吧,做着这违背三纲五常的事,也算难为了他。
一个人坐到天色渐暗,我才慢慢踱回家。经过心源斋时听到叫卖梅花糕的声音,驻足想了想,终于没有进去。回到府里刚换好衣服,就听到前厅有咚咚的炮响。
“王妈?今天是什么节日吗?怎么放炮了?”
“不是什么节日啊!”王妈仔细想了想,突然惊慌的说:“夫人,这是圣旨到了啊。您快点换衣服吧。”
“圣旨?”算算时间,对高级将领的封赏也该下来了,看来是升官的圣旨。“有段志玄就够了,我去了也没用。”这一大家子,也就段志玄有官位,其它应该算闲杂人等吧。
可惜王妈的想法跟我不同。她放了手里的绣品,从箱子里找出一件金线滚边的夹袄硬逼我套上,急匆匆地把我拉出了院子:“夫人您快去吧,说不定要封诰命呢!”
诰命有什么稀罕的,我被她拽着小步跑,心里有点不屑,一个都督的夫人怎么会封诰命?王妈也真逗。
被推进前厅时,圣旨已经宣读完毕。在我进门的那一霎那,屋子里一片安静。我看了看桌子上摆放整齐的四套衣服以及一堆金银珠宝,上前向传旨的人行礼:“见过秦王殿下。”
李世民点了点头,跟在他旁边的刘文静用他一贯的微笑说:“段夫人多礼了,快快请起。”
落座之后,房间里的人虽然在聊天,可总让人有一种诡异的感觉。似乎所有人都在看我,可是当我看过去,他们又转开了视线,就连一向大胆无忌李玄道也是如此。这是怎么了?我侧过身子朝段志玄低声问:“刚才宣读圣旨了?”
“嗯。”他犹豫了一下,凑过来答应。
“什么内容?”这些人怎么都怪怪的。
“升官、赏钱。”这个答案简单,但总让人觉的不对经。
“还有呢?”大家嘴里的聊天没有停,眼光却似有似无的集中了过来,
“没了。”他坐正身体,扭头跟对面的刘文静寒暄。
当我白痴吗?他扭头的动作速度又快幅度又大,一看就有问题。我不满的看他和刘文静两人貌似热情地谈论天气。扭头朝李世民微笑:“秦王殿下,您这次来……”
“我有事情要拜托段大人。”他打断我的话,起身朝段偃师行礼,“还请伯父准许。”
老爷子正被升官发财的事窃喜不已,虽然外表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可是嘴却怎么也合不拢:“秦王殿下有用的找我们的地方,一定不要客气。”
“圣上派我去陇西镇压叛军薛举,想必伯父一定已经知道。”薛举我也知道,前几天我还跟刘文静分析出兵与建交的利弊呢,“这次出去,我最担心的就是玄道。”他把李玄道拉了出来:“虽然封了都督,可他仍然缺乏历练。留他一个人在京师,我实在担心。所以想要向伯父讨个人情。”
段偃师捻者胡子点点头:“秦王殿下对都督的一片爱护之情真是日月可鉴。您放心,我们段家一定倾尽全力,辅佐四公子。”
“不敢如此劳烦伯父。”李世民施了一个礼,“段家一门忠烈,已经身负朝廷重任,我怎能再让各位大人添累受苦。”他顿了顿,朝我看了一眼,“段夫人箭术非凡,智计无双。当年十支没羽箭赢的玄道心服口服。因此,我想请段夫人费心照顾一下四弟,又怕她推辞,所以想先来伯父这里讨个承诺。”
我有点诧异的看着李世民:受伤半个多月,我们俩从没见过面,就像不认识彼此一样。今天他怎么会突然提出来让我照顾李玄道?李世民好像没有感受到我的目光,仍然对着段偃师请求:“伯父,这次我没有办法带玄道出征,留他一个人在京城又实在不放心。这孩子胡闹成性,若是没人管束教导,京城就要被搅得天翻地覆了。还请伯父三思。”
段偃师沉思良久点了点头,对段志玄说:“我看就这么办吧。”
等等,这件事的主角好像是我吧,怎么都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刚要表示反对,眼前人影一花,段志玄已经站在我前边:“父亲大人请放心,我和小兰定不辜负秦王殿下所托。”
“那就好!”李世民接的极快:“我后天就要启程。明天就派人收拾了玄道的东西住过来。”说罢,他拱手告辞。
众人一起行礼。段志玄拉了我的手要送出去,被我一把甩开。他怔怔的看了我一眼,被刘文静从旁边携了手跟着人群走出大门。趁着众人在大门口寒暄告辞,我打开供在香案上的圣旨一目十行的往下看,直读得冷笑连连。
晚饭后,我难得的坐在一旁,没有先离开。王夫人抱着诰命夫人的衣服在烛光下得意的瞟了我一眼,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