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白虎在黑暗中慢慢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一千的时候也起身出去。
外面没有月光，可是星光很灿烂。院子正中央的水瓮脚，半靠着一个青色的人影，半长的头发服服帖帖的垂了下来，靠近他这边的头发卡在耳后，那只青玉石的耳坠兀自发着美丽的光芒。
“你睡不着。”孙白虎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怎么了？”
萧晓云下意识的摇头：“星光很美……”
“因为裴行俨？”孙白虎打断她的话，扭头看萧晓云沉静如水的侧面。
萧晓云扭头瞪着他，目光有些严厉：“你倒是细致。”
“吃这碗饭，察言观色在所难免。”孙白虎也不闪躲，直接看进她的眼里：“大隋第一勇将的确名不虚传，他看我的时候，那份压迫感让我觉的心跳都要停了。”
“气势惊人。”萧晓云收回眼光看向前方：“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五年前，那个时候我甚至不能跟他对视一盏茶的功夫。至于这次，到后面的时候，我以为我的声音在发抖。”
“你没有。”孙白虎在一旁说：“如果不是你，我和小凤会在他的目光中夺路而逃。”
“我也想夺路而逃……”萧晓云低声说：“可是我们真能逃的开吗？这里是瓦岗军力的中心，不管朝那个方向走，快马加鞭都要一天的路程。在那之前，只要他们愿意，我们都会绑成漂亮的粽子送回这里，当然，也许是李密或着哪个将领的后宫里。”
“不会吧。”孙白虎听了心里一惊：“小凤他们家……应该不会吧。”
“知道岭南朱家也许不奇怪，可是一眼就认出小凤是朱家的人就很令人费解。何况提到岭南朱家的时候，他们的笑容总有一些怪，似乎并不是害怕。我也摸不透他们的意思。” 萧晓云轻声一笑，“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种缥缈的事情上，总要靠自己。”
“那你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萧晓云弯腰把头埋在膝盖里：“我觉得自己好没用。裴行俨的武功我见过，我那点弓箭在他面前根本不算什么。身为当朝名将，想必他的智计也高人一等。形势又是如此……”她喃喃的说：“我找不到胜算，一成都没有。”
孙白虎难得的看到萧晓云沮丧：“晓云，你为什么要去洛阳呢？”
不知道是天冷还是害怕，萧晓云的肩膀抖动的厉害。过了一会才说：“我想去看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沉默。
他知道萧晓云不想说：对于一些人，萧晓云会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让人听得头晕目眩的谎言，对于另一些人，萧晓云会技巧高超的转换话题，可是对于他和朱玉凤，萧晓云对于不想回答的问题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沉默。
他叹了口气，伸手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伏羲币：“要不要我帮你算一卦？”
萧晓云抬头看了看他，过了一会才点头。钱币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落在土地上的时候没有一丝声音，他抬头看了看：“比，坎上下坤。这是一个静卦。主吉，也许你应该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萧晓云看着他收起钱币：“可是白虎，你和玉凤愿意留在这里吗？”
“只要有你的地方！”孙白虎直起身看着她墨黑的头发中略显凌乱的发线：“对于我和小凤而言，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们想要呆的地方。”他看着萧晓云带着一点惊慌抬头，忍不住为自己也能吓着她而开心：“我们两个可都卖身给你了，不跟着你，谁负责我们的吃喝呢？”
萧晓云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小猫儿！”她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既然如此，那明天我们就摆个摊子算命吧。万一我们被留在这里身上的钱不够了怎么办，未雨绸缪嘛！要是有个少奶奶之类的看上你，当然要比上次那个好看点，那我们就能捞点香火钱了……”
虽然对方看不见，孙白虎还是朝天翻了个标准的的白眼，抽身往屋里走。留下萧晓云一个人在后面倚着水瓮乐呵呵的自说自话。
回到房间里摸黑躺下，还没有把被子拉起来，就听的床上有人说：“也不知道这次的少奶奶什么样？”
孙白虎低低的笑了一声没有回话，裹了被子自去睡觉。迷迷糊糊中听到门轻轻的响了一声，于是放心睡去。
第 4 章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风和日丽。齐武按照平时的习惯起来，点到应卯处理完一些事情后顺着道路往西走。走到村西一家普通的农户门口，他停步站住，然后在院门口沉声问道：“怎么样？”
“人都在，没有任何异动。”一个轻微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看不清对方的身形和面貌，只有地上淡淡的影子。
齐武点点头，推门进了院子。绕过中央的大瓦缸，走了几步到了南房。抬手刚要敲门，忽然停了手，身上肌肉一紧，下意识退后两步。
几乎是同时，屋里传来说话的声音：“这才多久你的手就僵了。”说着话，有脚步声过来，接着门被人打开：“齐护卫？”开门的人是孙白虎：“这么早来访，不知道有何贵干？”
屋里朱玉凤一边甩手腕一边说：“你的杀气太重了！”
萧晓云正把箭往箭囊里面放：“我又不会吃了你，至于这么一会就吓的手都僵了吗？”说着扭头看向门口：“齐护卫，早啊！”
朱玉凤哼了一声，扭头也朝门口看了看，哼了一声然后自顾自去倒水喝。
齐武知道刚才自己感觉到的是萧晓云的杀气，一边在心里琢磨一边进屋拱手施礼：“萧姑娘、朱姑娘、孙道长，诸位起的倒是早。昨晚休息的可好？”
朱玉凤显然不高兴看到他，刚要开口被萧晓云一个眼神压了下去：“多谢齐护卫的关心，我们休息的还好。倒是您，这么一大早就来拜访，是否有重要的事情？”
齐武摇摇头：“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有些疑问多年来一直压在心头，忍不住想要请教萧姑娘。”
“齐护卫指的是当年山东沥水坡的事情吗？”萧晓云一笑：“往事已矣，何必放在心上。”
沥水坡一役后，齐文齐武两兄弟被萧晓云指责为借刀杀人，心里很是委屈。他们兄弟二人自小被当作护卫培养，武功虽然高强却没有学过排兵布阵。沥水坡时两人其实也有点慌神，在那么短的时间完全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根本没有考虑的那么周到。萧晓云和王虎那一队出了状况自然也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兄弟自小长在将军府，即便受过冤枉，也没有在如此多的人前指责，因此总把这件事情记在心里。
齐武本想来问清这件事，还未开口就被萧晓云在谈笑间挡了回去。若是再提起，倒显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他琢磨想了一会，只得说起自己来的另一个目的：“不知萧姑娘下一步要去哪里？”
“洛州！”萧晓云一笑：“我们正准备去洛州。”
“萧姑娘可知道如今洛州进不去了？”
“略有耳闻。”萧晓云点点头说：“听说蒲山公把洛州围了。”
“既然如此，你……”
萧晓云作了个手势打断他的问话：“齐护卫，去往洛州的路有百千条，总有一条走的过去。倒是你们，从昨天开始就派了人在外面乱晃，难道是真的认为我们要打探军情吗？”
齐武没想到自己的布置会被看穿，愣神之间，看到朱玉凤正竖着三个指头朝他晃，心知派在这里的三个人都被他们发现了。干咳一声，才慢吞吞的说：“萧姑娘莫要误会，原本并不是这个意思。”
“哦？”萧晓云挑了挑眉毛，却没有多问。“不管如何，我们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这样大家都放心。”她起身行了个礼：“昨晚大家不欢而散，早上我还在为难如何去向裴将军告辞。齐护卫您过来正好帮了我一个忙，就请你代为转告一声，我们这就要准备上路了。”
齐武听了这话心里直着急：昨晚回去以后，裴行俨详细的询问了他们萧晓云以往的事情和各人的看法，对于沥水坡以少胜多的那场战役尤其感兴趣。他从小跟在裴行俨身边，自然看的出他有心要把萧晓云收在帐下，所以才先来探探口风，没想到被对方抓住机会反客为主，竟然为他们离开这里提供了条件。
萧晓云指挥朱玉凤和孙白虎收拾东西走人，齐武心知这三个人一旦以此为借口离开了老贯村，他们也就没有立场再去追人。因此一边在心里暗骂萧晓云奸诈，一边想尽办法拦截。谁知萧晓云跟他虚应着打太极，孙白虎和朱玉凤一个收拾东西一个牵马，三人轻轻松松的就要出门离开。
齐武在屋里眼看着萧晓云笑嘻嘻的朝他拱手施礼，已经懊恼万分；再一听孙白虎在院子里跟这家农妇告别，心更是就跌到了谷底：完了，完了。没想到萧晓云这么厉害，这下自己的差使可办砸了。
忽然门口传来朱玉凤的惊叫声，然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说：“咦，小岚换了女装是这个样子么？倒是个美人胚子，就是跟以前差太多！”
齐武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立刻长出一口气，萧晓云却皱了眉往外走。只见院子里突然多了五六个人，每人手里牵着一匹马，把小小的农家院塞了个水泄不通。朱玉凤正和一个宽脸阔鼻的大汉瞪眼睛，旁边站着的另一个人身量与那个大汉差不多，也正上下打量朱玉凤：“咬金，看着有点不太像。”
裴行俨也在院子里，看萧晓云出来，笑着说：“自然不像，萧姑娘在那边呢！”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起扭头，萧晓云看着眼前突然多出来的熟悉的面孔，脑袋嗡的一声。还没张口，先有一个少年扑了上来：“岚哥哥！”他喜气洋洋的抓住萧晓云的手：“很早就听说你的弓箭天下无敌了，有机会我们比划比划！”
有人的手搭在那个少年的肩膀上，“小岚，”他叫得很亲切：“好久不见！”
然后那个跟朱玉凤瞪眼的人也过来，拽住萧晓云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下结论：“这一年都没有长高，而且还瘦了些。”
萧晓云被三人团团围住，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说：“秦大哥、程大哥、罗士信……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话一出口，萧晓云就恨不得扇自己耳光。果然，罗士信已经跺脚叫到：“岚哥哥！你来了这里也不跟我们先打声招呼！”
程咬金也捏着她的肩膀咬牙切齿的说：“若不是裴将军告诉我们，你是不是就准备这么偷偷溜走啊？亏我们当初还是患难得兄弟！”
萧晓云疼得直呲牙：“我是真不知道二位哥哥在这里，否则无论如何都会去拜见的。”她一边从程咬金的熊掌里挣脱，一边朝另外两个人招手：“先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两个朋友：朱玉凤、孙白虎。小凤、白虎，这是以前在山东时候很照顾我的两位大哥：程咬金、秦琼。他们的威名不用我介绍你们也知道。阿……还有这个……”她指了指依旧气哼哼的罗士信：“这个是罗士信，虽然比我还小，却是少年成名的将军！”
第 5 章
跟着裴行俨走进大厅，朱玉凤借着打量里面摆设的机会走到萧晓云旁边：“上贼船了？还能下来吗？”
萧晓云只来的及给他一个苦笑，就被一直拉着她手的罗士信拽走。朱玉凤扭头看看旁边的孙白虎，露出一个跟萧晓云相似的笑容：“怕是走不了了。”
孙白虎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从秦琼程咬金出现在院子里，他就觉得事情不会像他们早上商量的那样进行。萧晓云对待他们并不是冰冷的无可挑剔的礼貌，而是不自然的带出一分亲近，即使对方的称呼她并不喜欢，也没有开口反驳。等到裴行俨借口院子太小让大家找个宽敞的大厅喝茶聊天时，他就知道他们三个要留在洛口。拴着行李的马都已经跟着他们乖乖的到了裴行俨住着的大院，接下来要做的，不过是在这里找个房间把行李搬下去放好。
果然，萧晓云和他们一直聊到午饭结束。程咬金先开了口：“小岚，洛州被我们围的连个蚊子都飞不进去，你们三个就更别说啦，一定进不去！”
“大哥难道都不肯给小妹让条路吗？”萧晓云捧着水杯笑吟吟的问
“我们自然没问题！”程咬金排着胸脯说：“可是王世充那个老匹夫也不会让你们进去！”
秦琼在一旁点点头：“你若是从我们这边毫发无伤的过去，那边一定会把你当成奸细。围城这么久，我还没有见过有人能在两边安全出入的。”
“这么严重？”萧晓云笑嘻嘻的看着秦琼：“若是能从这么严密的封锁线通过，也挺有成就感呢！”
裴行俨却在另一侧开了口：“萧姑娘，请恕我直言：若是你一个人出入洛州，趁着天黑戒备松懈，或许还有可能。如今你们是三个人一起行动，目标这么大，有人受伤或者被俘一定在所难免。”
这句话说的萧晓云心里一动，脸上的笑容虽然没有变化，却忍不住去看朱玉凤和孙白虎。这时有个亲兵跑来禀告：“各位大人，主公大人到了。请大人们出去接驾”
什么？屋里众人都吃了一惊。萧晓云收了笑容快走几步到了朱玉凤和孙白虎身边：“蒲山公李密？”秦琼也站起来问程咬金：“主公大人怎么会来这里？”
话虽这么说，众人还是急忙整理衣服出门迎驾。萧晓云拉着朱玉凤后退一步：“我们回避一下。”正要往后堂走，已经听到门口有人笑呵呵的说：“裴将军，听说你这里来了位智勇双全的人啊，我特别来拜访一下！”
萧晓云脸色一变，把朱玉凤推到孙白虎背后，刚吩咐了句不要随便说话，就听得门口脚步声响起，屋里众人已然跪下磕头行礼。朱玉凤和孙白虎也跟着跪了下去，萧晓云却没有动。于是诺大的房间里面，只有她突兀的站着，与来人四目相对。
李密看到屋里站着的人不禁一愣——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不下跪的人了。面前的人穿着雨过天青的书生服，身形瘦小，是个十五、六岁还没有长开的少年。长眉细目，眼角微微上挑，右边的嘴角处有一个淡淡的笑璇，人长得还算清秀，可惜额头上的一道疤痕直插眉梢，给整个人笼上了一点戾气。这个孩子显然还不到束发的年龄，头发却向后高高的梳起，一直垂到肩膀，整齐的没有一丝凌乱。左边耳垂上带了一个做工精细的游龙戏玉的耳环，右边的耳垂却是空的。然而这身奇怪的装束却比不上他眼里散发的光芒更吸引人的眼球，李密与这个少年视线相交，只觉得一股清亮之气窜上心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才开口让其他人起身。
“今天我听到底下人议论，说银月弓段将军正在这里做客。”李密坐在正中的主位上，满意的扫了扫旁边站着的众人：“所以特地过来看一下。”
裴行俨上前施礼，把遇到萧晓云的过程简单介绍了一下。然后说：“萧姑娘这次是经过洛口，主要是想去洛州。”
李密听裴行俨介绍的时候，一直在不着声色的打量穿着男装的萧晓云，发现对方微笑着沉思，偶尔眼光会往自己身后飘。于是忍不住跟着她的眼光也扭头向后看了看，正好裴行俨把话说完，于是问道：“段将军跟郑主簿是旧识吗？”
萧晓云摇了摇头，耳坠在空中划过银色的弧线：“不是，刚才看着只觉得眼熟，李大人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原来是昨日见过的郑主簿。”
李密说了声原来如此，只顾详详细细的询问萧晓云这一路的见闻，没有发现秦琼脸上突然露出明了的神情，也没有看到裴行俨牵动唇角微微点头，然后像是不经意一样的问她：“听闻段将军很受秦王的器重，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呢？”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突兀，秦琼程咬金听段志亮解释过一点，只是隐约知道萧晓云与段家有了矛盾，至于这个矛盾具体是什么，萧晓云在他们旁敲侧击时不是转移话题就是装傻充愣，因此大家也不明白。李密是瓦岗的主人，问起问题来自然不会像他们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