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爰抓棋子的手微微一颤,想笑忍了。
司徒暮归道:“皇上,程大人求了这么多回,您就没打算当真赐他个名字换换?”
恒爰正色道:“程大人的名字乃是当年程太师苦思冥想三天三夜才定下的,还跟吕太傅发誓说天皇老子砍他头都不换,朕实在不忍抹煞太师的一番心血与慷慨。”
司徒暮归也正色道:“其实臣也劝过程大人,‘文旺’两个字寓意深刻,正符合庄谐并重雅俗共赏的意趣。程大人为这句话恼了臣五天,上朝时连招呼都不同臣打,臣实在凄凉的紧。”
恒爰掂着棋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忽然转口问:“你当真如此想调去秘书监?”
司徒暮归含笑道:“臣只是这么一说。”
恒爰敛起笑,叹道:“如今人人都想远着朕,你是,睿王也是。”
司徒暮归悠悠道:“臣只是这么一说,皇上也只是这么一说。”
恒爰沉默半晌,道:“朕自亲政,自以为大小事务尚能明察。今天出宫一趟,方才晓得这十来年都坐在鼓里过日子。”
司徒暮归夹着棋子,听着。
司徒暮归陪皇上下棋到半夜,待告退时,恒爰忽然唤住他道:“你去查查今年进士科考试的名单中可有一个叫程适的。若有让卷官留意一下,试后将他的卷子拿出来放在第一份给朕瞧瞧。”
司徒暮归应声告退。
皇上跟姓程的还挺有缘,不过这个程适的名字比程文旺好听多了。
第二天,中书舍人奉旨起草诏书,从内务府至御膳房官员宦官司务采办罢职七十一人,交由刑部审理。判斩立决者三十四人,其余流放充军。皇帝自登基,开了最大一场杀戒。
也是在第二天,下午,司徒暮归在御书房禀报皇上,进士科待考名册里六百四十三个试子中没有程适这个人。
程小六与顾小幺关门灌了几个月的诗书学问,晕晕乎乎熬到五月。眼见要到初八,宋诸葛和刘铁嘴积蓄最后的精神轮番上阵,将经义要诀从头到尾顺下一遍。又让他两人各做了几篇文章。程小六与顾小幺被灌了几个月,早分不清东南西北,几篇文章破题破得荒唐不堪,文字做得七零八落。刘铁嘴犹在自家寻安慰等上了场就好。
五月初七那天,宋诸葛在卧房里自己发课,算了百十来遍,总算卜出一个上上好的卦象,文昌星兆运,双手颤抖无限欢喜地睡了。
第二天,顾小幺与程小六寅时不到被喊起来。换上长衫,先给孔夫子的大画像上香磕了三个响头,刘铁嘴再把试场大忌教训了一遍。因为此回的恩科赶在热天,考生自带的干粮放不住,皇上特从自家私库里放出银子来体己试子,每日均备有三餐。刘铁嘴煮的三十几个茶叶蛋没有派上用场,连铺盖卷也省了。
临出门前宋诸葛郑重地交代,去文宣门的时候走街右边,文宣门在东,孔明先生说今天往东者右为上。顾小幺与程小六恭敬应声上路,刘铁嘴还在门口点了一串鞭炮。
顾小幺自言自语道:“乖乖,师傅都忙晕了。正经是南文华门,他非记成东文宣门。”
一路往文华门去,路上见到不少行色匆匆的书生,却都与他俩人擦肩过往东去,顾小幺有些疑惑,程小六也有些疑惑。
程小六道:“这么多人难道都记错了?”顺手拦住一个问:“敢问兄台,试场不是在南文华门么?”
被拦的那个胡子大把的试子冷笑道:“今年考两科,文宣门与文华门自然各有试场,兄台不晓得么?吾等着赶路,兄台赶紧去文华门吧。”拱手匆匆走了。
程小六恍然大悟:“原来是分了两场,本次恩科有六百多个试子,委实应该分两场。”
赶到文华门,试场前些天他二人来探勘过。是个老旧的院子,匾上题着两个大字“经院”,当时没让入内。顾小幺与程小六只绕着院子走了一周,觉得不甚大。顾小幺还道:“听说试场内都是一间间隔开跟坐牢似的试房,每人一间蹲着。不晓得这么一个小院子怎么隔出几百个小屋子来。”
今天经院门口贴了红纸,写着“试场”两个大字。门口有三个卫兵,还站着两个穿青色官服的老官。程小六左右看看,甚高兴地道:“我就说来早了。都还没瞧见其他人。”刘铁嘴在家中嘱咐过,到场前,先在纸榜上寻自己的试房号,看图画上试房的方位,再拿应试帖入场入试房。顾小幺与程小六在墙上前后寻了一圈,没找见贴的纸榜,门前站的两个老官见他两人来回在墙边徘徊,其中一个眯起老花眼扬声道:“你两个可是今科的试子?为什么还不入场?”
顾小幺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回监场大人,学生在寻试房号。”两个老官咧开嘴,都笑了。方才说话的那个道:“试房?咱这科不是那个规矩。快交帖验身入场罢。”
顾小幺与程小六觉得依稀有些摸不着头脑,依言交帖入场,两个老官草草在身上搜了搜就点头让进去,往里指道:“一直向前走,正殿就是试场。”
程小六很高兴,幸亏昨天做了几张条儿今早塞在头巾里。顾小幺很懊悔,早知道不搜鞋袜就在鞋里多藏两张纸条。
跨过门槛有条笔直的青石道,直通一个宽阔的敞屋。门窗都甚老旧,门边贴着红纸,也写着试场两个字。顾小幺与程小六上了台阶入门,举目一个大殿里笔直排了几十张桌椅,殿门前也站着两个老官,验了入试帖后道:“各个桌上都有号,按入场的先后从甲纵一号坐。”
顾小幺坐了甲纵一号,程小六坐了甲纵二号。其余六十余张桌子现在还是空的。其中一个监场又道:“茅房在出门右手向东北角,想方便的趁早。”他两人便是傻瓜这时候也要生疑惑了。顾小幺忍不住问道:“大人,学生想请教一句。此场内考的不是进士科么?”
宋诸葛与刘铁嘴一整天没出门做生意,在家团团乱转度日如年。刘铁嘴寸步不离孔夫子的大画像。一时给圣人上上香,一时给夫子磕个头,嘴里必要念念有词地祝祷两句。宋诸葛在屋里院内乱转,在院子里看看天色,在屋里瞧瞧课筒竹签。到日头偏西,宋诸葛到井边舀水做饭,刘铁嘴也出来打水洗脸。刘铁嘴对着宋诸葛感叹:“今儿一过,还要熬两天。想着比我当年亲自考的时候还熬人。”宋诸葛道:“何止两天,从今日到放榜,到秋都不得安心。”
两人都想揣测,今科的题目出得如何,顾小幺与程小六能不能破题破在正路上,文章此时做到几分,又都不敢揣测,只相对叹了一口长气。
宋诸葛吃完饭,天将黑。正要收碗筷去洗,院门嘎吱一声响,程小六与顾小幺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宋诸葛手里的饭碗匡地掉在地上,刘铁嘴从房中冲到院里险些闪到老腰。“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程小六拎起袍子扇风道:“考完了。今儿一天完试。”
宋诸葛红着眼珠吼道:“你个小畜牲还敢混扯!进士科要考五天,哪能一天就让你出来了!”
程小六道:“当真是一天,上午帖经下午射策。我还算是后交的卷子。”
顾小幺干笑道:“先、先生,我们领帖入名籍的时候入错了。。。。。。这回考的不是进士科,是明经。”刘铁嘴与宋诸葛觉得头脑中嗡的一声,两腿一软。
程小六大惊:“不好了,先生中暑了!”
八月到了,桂花开了,榜文放了。
进士榜与明经榜同放,进士科共试子六百四十三名,恩科进士榜取进士三十人,入殿试,再取三甲。皇上钦点的状元榜眼探花大名用金粉写在红榜上闪闪发亮,全京城张灯结彩鞭炮声声敲锣打鼓等着看新状元游街。
顾小幺向刘铁嘴道:“先生,其实朝廷对这科的明经重视的很哪。你看进士科六百四十三份卷子加上皇上的殿试,八月放榜。我们明经科才五十七份卷子,也是八月放榜,一定审得格外用心。”
刘铁嘴脑袋上顶着一个拔火罐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道:“你个小畜牲气死老夫才甘心,审明经卷的学士都是从阅进士科的学士里取官最低资历最浅的,等进士科卷阅完毕后统阅。人家阅了三个月你们至多阅两天,赶着与进士一道放榜。”
顾小幺傻笑道:“先生,您老人家真厉害。明经科本朝开国只考过两次,上回考离现在都几十年了,规矩居然您都知道。”
刘铁嘴见顾小幺与程小六两张红光满面的脸,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拔火罐子的火候到了一把拔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幺啊,去给师傅拧个凉手巾搁在额头上,让老夫清净歇歇。”
恩科明经实考者五十七人,榜取四等共二十九序三十人。因为末等末名也就是第二十九名有两人并列。明经榜也用一张红纸贴在皇城正门进士榜的旁边,进士榜是金字,明经榜是墨字,榜上末等末名的两个名字排在一处倒也显眼
程适。
顾况。
刘铁嘴一想,胸口的气胀得越发堵了,将凉手巾翻了个面,颤巍巍向门外喊:“小幺小六再给师傅拿个凉手巾来”
八月十五,顾小幺与程小六蹲在乐风观门口,在人缝里看新科三甲游街。
探花郎是新科进士三十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今年方才三十一岁。因此满街挤的人一半为看状元郎另一半是为了看他。状元、榜眼、探花依次从乐风观门前过,人群沸腾欢呼。
宋诸葛在观内摇着签筒说:“小六小幺啊,进来吧,咱不看他。等册封的榜文下来,你们与他们一样,一样的入朝做官,只是品阶略微低些,只要好好干,得了上头大人的赏识,兴许升得比他还快哩,看他做什么。”
程小六与顾小幺依言进观,门外的人追着新科三甲渐渐散了。程小六哼道:“游完街,该去宫里跟皇上吃御宴吧。”宋诸葛收拾家伙道:“先回家吃顿饭下午再做生意。”
三人沿着路边慢慢向家走,身后一阵嘈杂吆喝:“让开让开都让开些!莫挡了睿王爷的骑驾!”待闪到街角边,只见十几匹骑马的侍卫簇拥着一个人风驰电掣般擦身而过,顾小幺站的稍微靠外,险些被马蹄子踹到,考虑自己好歹中了明经快要有封赏,硬生生把骂娘的话吞进肚子里。被护在中间骑在玉花驹上的那个人应该是睿王爷,似乎还回头瞧了他一眼,顾小幺还没看清他长得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一行人马已经去的远了,扬起的沙土落了一嘴。
程小六啐啐嘴里的沙子嘀咕道:“睿王的排场一向都这么大。”
顾小幺吐了口唾沫:“万岁爷唯一一个活着的兄弟,他不谁。我险些被睿王府车马撞翻的次数加这次总有十多回。”
程小六道:“只要在京城地面上住过一、两年以上的,哪个没被车马差点撞过几回?谁叫这里是京城呢,皇亲国戚跟做高官的,就能这么。”
八月二十,册封的诏书放出来,程小六与顾小幺做官了。
明经比不得进士,在金銮殿上百官面前领圣旨做官。
同榜的明经三十人统一到皇城中万寿楼前听封,听封前与听封后各朝金銮殿方向遥拜叩头,叩谢圣上恩典。
进士分三等,一等五名,入翰林;二等十人,分往朝中各部;三等十五人,外放各州县。
明经分四等,一等五名,授中书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书书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书书令吏,正九品下;三等十名,授门下书令从吏,从九品上;末等十名,授秘书监楷字,从九品下。
听完封磕头遥拜完万岁爷爷,顾况在空地上自言自语地揣度:“书里常说七品芝麻官七品芝麻官,那这个从九品下算是什么官?”程适低声道:“就是芝麻尖儿那么大的官。”
宋诸葛在院子里放了一串鞭炮聊做庆贺,街坊四邻都晓得程小六与顾小幺考中科举做了官纷纷过来道贺,挤兑刘铁嘴摆酒请客,刘铁嘴摇头:“罢了,那么个小官,还没个守城的总兵大,不值得。”
朝廷的规矩,官员未有家室者,凡品阶在八品下的,一律在各部职衙门内安排住所。说是体恤官阶低的官员,其实是为了朝廷的面子。八品下的小官俸禄低微,买不起房子摆不起轿子随从的排场,穿着官服满街乱跑丢朝廷与皇上的脸面。
明经一榜三十个,尽是十七、八岁的风华少年,最老的一个年方二十四,因为乡下家穷,还没得有钱娶上媳妇。倒方便吏部安排,程适说,这便是所谓的一窝端。
八月二十一下午入处所,八月二十二上午到各司部就任。程适与顾况回家收拾包袱,顺便给宋诸葛与刘铁嘴看看他二人的新官服。
宋诸葛叹气道:“在朝廷做事情不比在家里散漫,需时时谨慎小心在意。皇城里是个官都比你们大,待上司要恭敬,同僚之间要亲近又不能太亲近。横竖你们这样的楷字,也没人拉拢你们结朋入党,只把‘谦恭有礼’这四个字记牢。”
顾况与程适一一听着应着。顾况道:“先生,现在我好歹有个差使也有俸禄,以后别再起早贪黑的做生意。在家种种花养养鸟,等着我升了官有钱买宅子进去做太爷。”
刘铁嘴道:“太爷这一桩等你升了官再说,现下先好好的做分的差使。先生我是天生穷命,一天不说书急得慌。等哪天你做到穿红袍子的份上,再指望你享福。”
程适接口道:“到时候师傅哪天嘴急了想说书也罢算卦也好,我去请人,前厅里站一百,正厅里坐一百。前厅站的留着先生算卦,正厅的听刘先生说书。”
第二天中午吃了饭,顾况与程适在堂屋与宋诸葛和刘铁嘴磕头出门,背上包袱进皇城。
验牌入城门,看四周的高墙琉璃瓦,颇有些激动。从今日起,算吃朝廷饭的人了。
明经末等的十名楷字被安顿在秘书监西南角的一处院落里,三面厢房通连着回廊,一人一间,离书库不远。通事大人说,这样方便传唤。
程适与顾况两个末等末名住在回廊拐角最背阴的两间屋子里,屋子里各有床帐衣箱桌椅,是吏部统一分发的被褥,顾况摸了一把被子,不厚。
院子里还有个厨房,雇了据说是典簿大人亲戚的老俩口烧锅做饭。老人家年纪大了,口味钝,做出来的饭汤汁菜水都能拿去腌过冬的咸菜,十个楷字吃了两天,每人搂着一个茶盅过日子,在楷书阁里窜来窜去,一时添水一时跑茅厕。楷书阁里还有五个楷字,都是过了知天命年纪的花白胡子,上司楷书郎施大人年纪最老,也是明经出身,在秘书监做过三十年,楷字十一年的楷书郎,脾气甚好。几个老人家看着年轻人心里欢喜,含笑看来来回回找水的跑茅厕的只当个乐子。
进朝廷第一件事情,就是熟悉各种规矩。
熟悉规矩的第一项,便是将官阶大小与官服的品色一一对应记牢,方便见什么样的人行什么样的礼。九品到七品的小官穿青,六品至四品的官员穿蓝,三品以上的大员穿红。同色里颜色越深的官越高,超品的三公官服是紫红。
顾况与程适的这些学问源头是顾况隔壁的席之锦,席之锦是山西人,家里有亲戚走过买卖,十五、六岁的时候跟亲戚去了江南江北几个地方,见的世面多,连说到朝廷的规矩都是一套一套的,顾况与程适虽然从小打不拢,但跟席之锦都很对脾气,所谓一见如故,大家常在一起喝个小酒。
喝第一顿的时候,顾况与程适将从九品下的楷字在朝廷里是什么地位晓得了个通透。用席之锦的话,是个人都比咱大。从九品的官服是淡青,帽子上连个帽翅都没有。皇城里帽子上没翅的只有打杂的、做太监的跟官阶在从九品下的三种。太监穿绿,从九品下穿淡青,一个帽棱是方的,一个帽棱是圆的。
不过从九品下有个好处,其他品阶段的走路上都要留神瞧着过来的人比自己高还是低,楷字没这个顾忌,只要见到帽子上带翅的一律拱手低头闪到路边,一定万无一失。
喝第二顿,席之锦告诉顾况跟程适还有另外两个楷字,朝廷里公认的几个对头。
最大头的,程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