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只要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我能够把他玩于股掌之上。在我们做的那些事情上,他从来不当头儿。只是跟着大伙儿一起转。〃
我点起一根香烟,看着我喷出的烟圈。烟圈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在空气中消失。
〃妈和艾略特都认为我这事之后仍旧若无其事地跟他出去到处近,很不对头,但是,我并不放在心上。我一直到最后都认为他会屈服的。我一直相信不了,当他的蠢脑袋意识到我讲的话算数时,他不会让步。〃她迟疑一下,带着顽皮的恶意向我一笑。〃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会不会大吃一惊?〃
〃我想肯定不会。〃
〃在我们决定来伦敦之后,我去看了拉里,问他我们能不能一同消磨我在巴黎的最后一晚。当我告诉家里人时,艾略特舅舅说这非常之不得体,妈说她觉得没有必要。妈说没有必要,意思就是说她对这件事完全不赞成。艾略特舅舅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吃晚饭,然后去逛那些夜总会。他告诉妈说,她应当禁止我去。妈说,〃如果我禁止你去,你会听吗?〃我说,〃不,亲爱的,绝对不听。〃她就说,〃这就是我原来设想的,既然如此,我禁止你去好象没有什么意思了。〃
〃你母亲好象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女人。〃
〃我敢说很少有什么事情逃得过她的眼睛的。拉里来接我时,我到她房间里跟她说再见。我稍微打扮了一下;你知道,在巴黎非得如此不可,不然的话看上去就太象光着身子了;当她看见我穿的那些衣服时,她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使我很局促不安,觉得她相当敏锐地看出我心里的打算。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吻了我一下,说她希望我玩得开心。〃
〃你打算干什么呢?〃
伊莎贝儿疑惑地望着我,就象决定不了自己究竟坦自到什么程度。
〃我敢说我看上去很不错,而且这是我的最后机会。拉里在马克昔姆饭店定了一张桌子。我们点了很多好菜,所有我特别喜欢吃的东西都点了,还喝了香槟。我们杂七杂八地谈,至少我是这样,而且引得拉里大笑。我喜欢他的一件事情是,我总能够使他开心。我们跳了舞。跳舞跳够了以后,我们就上马德里堡,在那边碰到几个我们相识的人,就加入他们一起;我们又喝了香槟。后来我们又去阿凯西亚。拉里舞跳得很好,而且我们步调很合。又是热,又是酒,又是音乐……我有点飘飘然起来。我觉得毫不在乎。我和拉里脸儿相偎地跳着,我知道他要我。天知道,我也要他啊。我有了一个想法。我觉得这个想法一直就在我脑子里。我想我要把他带回家,只要带回家,嗯,那个不可避免的事情一定会不可避免地发生。〃
〃我要说,你这样措辞再微妙不过了。〃
〃我的房间离艾略特舅舅的房间和妈的房间有一段路,因此我认为没有危险。等我们回到美国之后,我想我就写信告诉他我怀孕了。他那时就只好回来和我结婚,而且只要能把他弄回去,我敢说使他留在美国并不难,特别是妈在生病。〃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我这个蠢货,〃我跟自己说。〃这一来,当然什么都解决了。〃音乐停下来时,我仍旧在那里让他搂着我。后来我说时间晚了,明天中午我们还要上火车,所以我们还是走吧。我们乘了一辆出租汽车。我紧紧偎着他,他用胳臂搂着我,而且吻了我。他吻了我,吻了我……啊,简直是登天。车子开到门口,好象只有一刹那的工夫。拉里付掉车钱。
〃我走回去。〃他说。
〃汽车隆隆开走,我拿胳臂搂着他的头颈。
〃上来再喝一杯酒,好吗?〃我说。
〃行,如果你要我的话。〃他说。
〃他已经揿了门铃,这时门开出来。我们进门时,他把电灯扭开。我看看他的眼睛;眼睛的神情是那样信任,那样诚实,那样……那样天真无邪;他显然一点没觉察到我在设下一个圈套;我觉得,我不能对他玩这样的卑鄙手段。这就象把孩子手里的糖拿掉。你知道我怎样做的。我说,〃呀,也许你还是不上去的好。妈今天晚上不大好。如果她已经睡了,我可不想吵醒她。晚安。〃我仰起脸让他吻了我,把他推出门。事情就这样完结。〃
〃你懊恼吗?〃我问。
〃也不高兴,也不懊恼。我只是自己做不了主。并不是我要这样;只是一时冲动,使我没法子不这样做。〃她勉强一笑。〃我想你会说这是我的性格的好的一面。〃
〃我想你可以这样说。〃
〃那么我的好的一面只好自食其果了。我相信将来它会小心点。〃
我们的谈话实际上就这样结束。伊莎贝儿对自己能够无拘无束地跟人谈话也许相当感到慰藉,可是,我能给她的只是这一点点。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尽到责任,想讲几句话使她多少感到舒服一点。
〃你知道,一个人在恋爱,而且事情弄得全然不对头时,心里总是非常难受,而且好象永远不能摆脱似的。可是,你会诧异的是,海在这上面很起作用。〃
〃这话怎么讲?〃
〃爱情是个很不行的水手,你坐一次船,它就憔悴了。当你和拉里之间隔开一座大西洋时,你会意想不到地发现,在启程以前,好象无法忍受的苦痛,也变得轻微了。〃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这是一个曾经沧海的人的经验体会。我在爱情上碰了钉子,感到痛苦时,就立刻去搭上一只大海轮。〃
雨仍旧下个不停,我们认为不去看汉普顿宫那些华贵建筑,甚至伊丽莎白女王的床,伊莎贝儿也可以活下去,所以就坐车子回到伦敦。这以后我还见过伊莎贝儿两三面,但是,都有别人在场。后来我在伦敦住够了一个时期,就上蒂罗尔山区去了。
作者:'英'毛姆
翻译:周煦良
第三章(一)
一
这以后,我总有十年没有再见到伊莎贝儿和拉里。艾略特还是经常见到,而且由于某种原因……这我以后再交代……比以前见面的机会的确更多了。我不时从他口中得知伊莎贝儿的近况。可是关于拉里,他一点讲不出来。
〃以我所知,他仍旧住在巴黎,可是,我不大可能碰到他。我们交游的圈子不一样。〃他又接上一句,有点心安理得的样子。〃非常遗憾的是,他会堕落到这种地步。他是好好人家出身,我敢说,如果他把事情交给我来安排,我总可以使他混出一点名堂来。反正对伊莎贝儿说,她总算幸免了。〃
我的交游并不限于艾略特认识的那些人;我在巴黎认识的有些人,艾略特说不定认为很不象样。巴黎我虽然时常经过,但是呆的时间都不太长;也曾问过里面某些人可曾碰见拉里,或者听到他的消息没有;有几个和他偶然相识,但是,都谈不上和他有深交,所以谁也没法告诉我拉里的情况。我去他常吃晚饭的那家饭馆,但是,发现他已经好久不去,所以都认为他一定走了。我在蒙帕纳司大街那些咖啡店里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些咖啡店是住在附近的人总会去的。
拉里在伊莎贝儿离开巴黎之后,原来的打算是去希腊,但是他放弃了。他的实际行踪多年后才由他亲口告诉我,但是,为了把事情尽量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读起来方便些,我还是现在来叙述的好。他整个夏天都住在巴黎,一直工作到秋深。
〃那时我觉得需要把书本子放一下,〃他说。〃我一天看八小时到十小时的书,这样已经有两年了。所以我就到一家煤矿去做工。〃
〃你到那儿去?〃我叫出来。
他看见我这样诧异,笑了起来。
〃我认为从事几个月体力劳动对我有好处;这会使我有时间把自己的思想理理清楚,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没有开口;我不知道这是否拉里采取这一意外步骤的唯一理由,还是和伊莎贝儿拒绝和他结婚也有关系。事实是,我就不知道他对伊莎贝儿的爱有多深。大多数人在恋爱的时候会想出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认为照自己的意旨行事是唯一合理的举动。我想不幸的婚姻那么多,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就象那些把自己的事情交给一个明知道是坏蛋的人去管一样;由于这个坏蛋和自己很好,他们就不愿意相信一个坏蛋首先是坏蛋,然后才是朋友,而且坚决认为这个人尽管对人不老实,对自己决不会如此。拉里不肯为了伊莎贝儿牺牲自己选择的生活,是相当坚强的,但是,失掉伊莎贝儿可能比他自己预料的要更加不能忍受。可能他就和我们多数人一样,又要吃饼子,又要留着看。
〃哼,你讲吧,〃我说。
〃我把我的书和衣服放在两只箱子里,交给美国旅行社保管。然后把一套替换的衣服和些内衣打了一个包,就动身了。我的希腊文教师有个妹妹嫁给朗斯附近一家煤矿的经理,所以写了一封信介绍我去见他。你知道朗斯吗?〃
〃不知道。〃
〃在法国北部,离比利时边界不远。我在那边只住了一晚,就在车站旅馆,第二天坐当地的火车去了煤矿那边。你去过煤矿村吗?〃
〃在英国。〃
〃啊,我想大约是差不多的。有煤矿,有经理的房子,一排排矮小的三层楼房,全是一个样,完全一个样,单调得使你看了心情非常抑郁。有一座新近造的、怪模怪样的教堂,还有几家酒吧间。我到达时,天气又阴又冷,而且下着毛毛雨。我到了经理的办公室,把信交给他。经理是个矮胖子,两颊红红的,看上去象是个贫嘴的家伙。矿上正缺乏工人,许多矿工在大战中都牺牲了,有不少波兰人在这儿做工,敢说有二三百名。他问了我一二个问题,他不喜欢我是个美国人,好象觉得这里面有鬼,可是,他舅爷的信上说我很好,而且他反正愿意用我。他要给我一个地面上的工作,可是,我告诉他我想到矿下面去干活。他说,如果我没有做惯,会觉得人吃不消,但是,我告诉他,我早有准备,这样,他就说,我可以做一个矿工的助手。这其实是男孩子做的,不过,男孩子也不够周转。这人很不错,他问我有没有找过房子,当我告诉他还没有去找时,他就拿一张纸条子写了个地名,说我如果拿这个纸条子去,那个房子的女人就会给我一个地方睡。她是个寡妇,丈夫是矿工,大战中阵亡了,两个儿子都在矿上做工。
〃我拿了包,离开经理室,找到那所房子,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来开门,头发已经花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眉眼长得不错,过去有一个时候一定好看过;如果不是因为门牙少掉两个,她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憔悴。她告诉我没有房间,但是,她租给一个波兰人的房间里有二张床,我可以睡那一张空床。她的两个儿子睡在楼上的一个房间,另外一间她自己睡。她给我看的那个房间在楼下,我想原来大概是作为起坐间的;我很愿意能够单独有间房间,不过,我想还是不要罗嗦吧;外面的毛毛雨已经渐渐沥沥下起来,而且我的衣服打湿了。我不想再跑别的地方,把衣服淋得湿透。所以,我说这样行,就住了下来。他们把厨房当起坐间,厨房里有两张摇摇晃晃的圈椅。院子里有个堆煤的棚,也用来作浴室。两个男孩子和那个波兰人已经跟他们吃过午饭,但是,她说,我可以跟她在中午一起吃饭。这以后,我就坐在厨房里抽烟,她一面做家事,一面跟我谈她的身世和家庭情况。早班做完,别的人陆续回来,先是那个波兰人,后来是两个男孩子。波兰人穿过厨房,当房东太太告诉他,我要和他睡一个房间时,只跟我点一下头,并不开口,从壁炉架上拿起一只大水壶到煤棚里洗脸去了。两个男孩子都是高个子,尽管脸上有煤污,看上去还很漂亮,而且好象愿意跟我要好。他们把我看作是个怪物,因为我是美国人。一个男孩子十九岁,解除军役不过几个月,另一个十八岁。
〃波兰人回来了,两个男孩子就去洗刷。波兰人的姓是那种很难叫的波兰姓氏,可是他们都叫他考斯第。一个大家伙,比我要高出两三英寸,长得又长又壮;一张苍白肥胖的脸,鼻子短而宽,大嘴;蓝眼睛,由于没有能把眉毛和睫毛上面的煤灰洗掉,看上去就象化了妆一样。黑睫毛把眼珠的蓝颜色衬得简直令人骇异;是个丑陋肮脏的家伙。两个男孩子换了衣服出去了。波兰人继续坐在厨房里抽烟斗,看报。我口袋里有本书,所以拿了出来,也开始看书。我注意到他有一两次张我一眼,不久便放下报纸。
〃你看的什么?〃他问。
〃我把书递给他,让他自己看。是一本《克里夫斯公主》,我在巴黎火车站买的,因为本子小,可以放在衣袋里。他看看书,又看看我,有点奇怪,就把书还我。我看出他嘴边露出讽刺的微笑。
〃你觉得好看吗?〃
〃我觉得很有意思……甚至很引人入胜。〃
〃我在华沙上学时读过。看得我腻味死了。〃他法文讲得很好,一点波兰口音也没有。〃现在我除掉报纸和侦探小说外,什么都不看。〃
〃杜克娄克太太……这就是我们房东太太的名字……一只眼睛瞄着火上在烧的晚饭吃的汤,一面靠着桌子补袜子。她告诉考斯第,我是煤矿经理介绍来的,并且把我认为可以告诉她的话重述一遍。他一面听,一面拍着烟斗,一双雪亮的蓝眼睛瞅着我,眼光严厉而精细。他问了我几个关于我的问题。当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在煤矿上做过工时,他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
〃你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一个人只要有别的工作可做,决不肯上煤矿来工作。不过这是你的事情,肯定有你的理由。你在巴黎住在哪里?〃
〃我告诉他住在哪里。
〃有一个时期,我每年都要去巴黎一趟,不过,都是在那些大街上选。你到过拉吕饭店没有?那是我最喜欢会的馆子。〃
〃这使我有点诧异,因为你知道,这馆子并不便宜。〃
〃一点不便宜。〃
〃我想他看出我有点诧异,因为他嘴边又露出那种讽刺的微笑。可是,他显然觉得并不需要进一步解释。我们东聊聊,西聊聊,后来两个男孩子回来了。我们一同吃晚饭。吃完晚饭,考斯第问我可高兴和他上小酒店去喝杯啤酒。小酒店只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房间的一头是酒吧间,另外有几张大理石面的桌子,四周围放些木椅。有一架自动钢琴,有人放进一个硬币,钢琴正放着舞曲。除掉我们坐的那张桌子外,只有三张桌子坐有人。考斯第问我可会打比陆。我曾经跟我的那些学生朋友学过,所以说会打;他就建议我们赌谁会啤酒账。我同意,他叫人把纸牌拿来。我输了一杯啤酒,接着又输掉一杯啤酒。后来他建议我们赌现钱。他拿的牌好,我的运气很坏。不过赌的输赢不大,我只输了几个法郎。这一赢加上啤酒使他的兴致高了,他就谈起来,从他的谈吐和举止,我不久就看出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当他重又谈到巴黎时,他就问我可认识某某,某某,某某,就是路易莎伯母和伊莎贝儿住在艾略特家里时我碰见的那些美国女人。他好象比我跟这些人熟悉得多,我弄不懂他怎么会落到现在这样。时间并不晚,可是,我们天一亮就得起来。
〃走之前,我们再喝一杯啤酒吧,〃考斯第说。
〃他一面呷着啤酒,一面用他精细的小眼睛瞄着我。我知道他当时使我联想起的什么,是一个坏脾气的猪猡。
〃你为什么到这个混蛋的煤矿来做工?〃他问我。
〃体验一下。〃
〃你是个傻瓜,小伙子,〃他说。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儿做工呢?〃
〃他耸耸自己厚实而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