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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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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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往往自命你懂得的比你知道的多,〃她说,话有点尖刻。〃一个女子只有一个法子能抓住男人,你而且知道的。让我再告诉你一点:她要抓住男人不在乎第一次和他睡觉,而是看第二次。如果一个女子抓住了一个男人,那么,就此永远抓住他了。〃
  〃你这话可以说是探骊得珠。〃
  〃我到处跑,眼睛和耳朵又没有闲住。〃
   ※ ※ ※ ※ ※
  我有半晌没有开口;心里在盘算。
  过了一会,我说道,〃我不知道拉里过去是不是真正爱你。〃
  她坐起来;脸色有点变,眼睛含怒。
  〃你讲的什么?他当然爱我。你认为一个女孩子碰到有人爱她都不知道吗?〃
  〃噢,我敢说他在一定程度上是爱你的。他认识的女孩子里没有一个象你这样接近的。你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他指望自己爱你。他有正常的性欲本能。你们应当结婚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你们除掉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外,相互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特殊不同。〃
  伊莎贝儿气平了一点下来,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女子总是喜欢人谈论爱情,所以接着说道:
  〃道德家总想说服我们,把性的本能和爱情看作是两码子事。他们总倾向于把性说成是一种附带现象。〃
  〃附带现象,这放的什么屁?〃
  〃有些心理学家是这样看的,认为意识是伴随脑的活动出现的,并且由脑活动决定,但是意识对脑的活动并不产生任何影响。意识就象水里的树影,离开树不能存在,但是对树丝毫没有影响。有人说,没有热情也可以有爱,我认为是胡说;他们说热情没有了,爱仍旧可以存在,他们指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感情,好心,共同的爱好,兴趣,和习惯。特别是习惯。两个人可以由于习惯继续发生性关系,就象到了吃饭的时候肚子觉得饿一样。当然,人可以有欲望而没有爱。欲望并不是热情。欲望是性的本能的天然结果,它比人这个动物的其他功能并不更重要些。所以有些做丈夫的在时间地点适合时偶尔放纵一下,他们的妻子那样大惊小怪,实在愚蠢。〃
  〃这难道专指男人吗?〃
  我笑了。
  〃你一定要问的话,我得承认对两者都适用。唯一不同的是,对一个男子来说,这种露水关系毫无情感价值,对一个女子来说就不同了。〃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预备让她打断我的话。
  〃爱没有情欲,就不是爱,而是别的东西;而且情欲并不是由于满足而是由于阻挠变得强烈的。你想济慈告诉他的希腊古瓮上的情人不要难受是什么意思?〃你将永远爱着,而她将永远美好!〃为什么?因为她是得不到手的;不管这情人怎么疯狂地追求,她仍旧逃脱他的掌握。原因是他们被拘禁在我所谓的一件无情艺术品的大理石上面。你对拉里的爱,和拉里对你的爱,就和保罗与法郎赛斯加的爱情,和罗米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一样单纯和自然。所幸是,你们没有碰上一个悲惨的结局。你和一个有钱的人结了婚,拉里则云游世界,想弄清妖女唱的是什么歌。情欲在这里没有起过作用。〃
  〃你怎么知道的?〃
  〃情欲是不计代价的。巴斯噶说感情有其为理智所不理解的理由。如果他的意思是我设想的那样,那就是指情欲控制着感情的时候,感情就会发明一些不但言之成理的理由,而且可以充分证明世界在爱的面前可以为了爱完全毁掉。它使你相信牺牲荣誉是值得的而蒙耻受辱是便宜事情。情欲是毁灭性的。它毁掉安东尼和克里娥彼特拉,毁掉特雷斯坦和伊苏尔德,毁掉巴奈尔和吉蒂·奥赛。如果它不毁掉人,它就死掉。到了那时候,一个人才会废然若失,发现自己虚掷了一生的大部分时间,熬受因妒忌引起的剧烈痛苦,蒙辱含垢,忍气吞声,把自己的全部柔情蜜意,自己灵魂的全部财富,都浪费在对方身上,而对方不过是只破鞋,一个蠢货,是自己制造许多梦想的一个借口,连一块橡皮糖都抵不上。〃
  我发挥掉这段议论之前,已经满看出伊莎贝儿并不凝神听我,而是一个人在出神。可是,她下面的一句话却使我出乎意料。
  〃你想拉里是处男吗?〃
  〃亲爱的,他已经三十二岁了。〃
  〃我肯定他是的。〃
  〃你怎么会有这样看法?〃
  〃对这种事情女人天生有一种本能。〃
  〃我知道有一个年轻人冒充他从来没有和女人睡过觉,把一个个美丽女子都骗了过去,因此混得很不错。他说这就象巫咒一样灵。〃
  〃你怎样说我也不管。我是靠直觉知道的。〃
  天已经快晚了,格雷和伊莎贝儿有朋友约他们吃晚饭,她要换衣服。我无事可做,因此,沿着拉斯拜尔大街一路行来,享受着春天傍晚的愉快气息。我对女人的直觉从来就不大相信;它和她们的主观愿望太适合了,使人对它的可靠性不得不产生怀疑。当我想到和伊莎贝儿的那一大段谈话的末尾,自己不由得笑了出来。这使我想起苏姗·鲁维埃来,我有好几天没有和她见面了。不知道她目前在干些什么。如果没有什么事,说不定愿意跟我一起吃晚饭,并且去看个电影。我叫住一辆在街上彷徨的汽车,告诉车夫鲁维埃的公寓地址。

  我在本书开头时,曾经提到过苏姗·鲁维埃。我认识她已有十一二年;在我现在讲到她的时候,她已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人长得并不美;实际上,可以说相当丑。在法国女人里面,个子算是高的,短身体,长胳臂,长腿;动作笨拙,就好象不知道把长长的四肢怎么对付似的。头发的颜色看她的高兴,多数的时间是红褐色。一张小方脸,高高的颧骨胭脂搽得红红的;大嘴,唇膏涂得很厚。所有这些全谈不上动人,但是,偏偏有人看中她。诚然,她皮肤长得很好,还有雪白有力的牙齿,和大而有神的眼睛。这是她相貌最美的部分,所以她把睫毛和眼皮都染黑了,尽量使得眼睛更好看。人看上去既精明而又和善,而且有种随遇而安的派头;性情非常敦厚,也相当地硬挣。就她所过的那种生活来说,她非得硬挣一点不可。母亲嫁了一个政府的小公务员,丈夫死后,回到昂懦原籍那个村子靠抚恤金过活。苏姗十五岁时,被送到邻镇一个服装店里学生意,离家很近,每星期都能回家;十七岁那年,苏姗有两个星期假期,被来到她村子画风景的一个画家勾引上了。苏姗知道得很清楚,自己一个铜子没有,结婚的机会是谈不上的,所以,在夏天快完时,画家建议带她上巴黎去,她欣然答应了。他带她在蒙马特尔区象兔子窝一样全是画室的地段找到一个住处,快快活活过了一年。
  一年后,他告诉她说,自己一张画都没有卖掉,因此没有能力再养活一个情妇。她对此早已料及,所以泰然处之。他问她要不要回家去,当她回答说不想回去时,他就告诉她说,另外有个画家愿意要她,就在同一条街上。他提的这个人曾经勾引过她两三次;虽则她顶了他回去,但是,嘻嘻哈哈的,所以并不使他难堪。她对这个人并不讨厌,所以服服帖帖接受这个建议。搬家很方便,连出租汽车都不用叫,就把箱子搬了过去。她的第二个情人比第一个情人年纪大得多,但是仍旧长得很体面,把她各式各样的姿势都画到了,穿衣服的,裸体的。她和他同居了两年,过得很快活。她感到得意的是,他的第一张真正成功的画就是以她当模特儿的;她拿给我看这张画的一张印刷品,是从介绍这张画的一个画报上剪下来的。这张画后来被一家美国画店购去。一张裸体,和活人一样大小,躺的姿势和马奈的《奥林匹司》差不多。画家很快就看出她的身体比例有一种现代情趣,所以把她的瘦削身材画得更加瘦弱,腿和胳臂画得更长,两个高颧骨更为突出,蓝眼睛画得特别大。从复制品里当然看不出用的什么颜色,但是使人感到构图是漂亮的。这张画给他带来一点小名气,从而使他能够娶一个有钱的寡妇,引得人人欣羡。苏姗完全理解一个男人应以自己前途为重,~点没有吵闹,就和他断绝这种亲切关系。
  原来到了这时,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她喜欢艺术家的生活,高兴让画家画她,当模特儿;在一天工作之后,上咖啡店去跟画家们、画家的妻子和情妇坐在一起,听他们谈论艺术,咒骂画商,讲些下流故事,她觉得开心。就在这种场合,她看见有机可乘,自己打定好主意。她挑中了一个没有相好女人的年轻画家,而且在她看还有点才气;当画家单独坐在咖啡店时,她就找一个机会明白讲出自己的处境,也不来什么开场白,就建议两个人同居。
  〃我二十岁而且很会理家。我会替你省钱,而且省掉你雇用模特儿的钱。你看看你的衬衫,真不象个样子;你的画室简直是一团糟。你需要有个女人照应你。〃
  他知道她是个好样的;对她的建议觉得很好玩;她看出他有意思接受。
  〃反正试试没有害处,〃她说。〃万一不行的话,我们至多和现在一样,谁也没有损失。〃
  他是个非表现派的画家,给她画像画的全是些方块和长方块;画她只有一只眼睛,没有嘴;把她画成一幅黑、棕、灰色交织的几何图案;画成一大堆杂乱无章的线条,这里面勉强可以看出一张人脸。她和他同居了一年半,后来自动地离开他。
  〃为什么?〃我问她。〃你不喜欢他吗?〃
  〃我喜欢他,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我觉得他没有进步。他在重复自己。〃
  她毫无困难地又找到一个继承者。她始终忠于画家们。
  〃我总是和绘画打交道,〃她说。〃我和一个雕塑家呆了六个月,可是,不懂得为什么,我始终不能欣赏。〃
  她引以为慰的是她和那些情人分开时从没有发生不快过。她不但是个很好的模特儿,也是很好的主妇。她喜欢在自己暂时栖身的画室里工作,把画室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并且引以为荣。她的菜烧得很好,能够花很少一点钱烧出很可口的菜来。男人的袜子破了,给他补好;衬衫的钮扣掉了,给他钉上。
  〃我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因为是个画家,就不能穿得整整齐齐的。〃
  她只失败过一次。这次是同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人比她以前认识的画家都有钱,还有一辆汽车。
  〃可是,没有多久就吹了,〃她说。〃他时常吃醉酒,吃醉酒之后真够烦人。如果他是个不坏的画家,我也就不在乎了,可是,亲爱的,他画得简直不堪人目。我告诉他我要离开他之后,他哭了起来,说他爱我。
  〃我可怜的朋友,〃我跟他说。〃你爱我不爱我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没有才气。你顶好回到本国去开个杂货店。这是你的本份。〃
  〃他听了你这番话之后怎么说的?〃我问。
  〃他火高三丈,叫我滚出去。可是你知道,我跟他讲的全是忠告;真希望他能够采纳。他人并不坏,就是画得太坏了。〃
  世情洞达和心地忠厚对于一个风尘中人说来,常会使她的人生历程比较顺利,但是苏姗选的职业也和别的职业一样有它的成功和失败。例如当初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苏姗很孟浪,竟然爱上了他。
  她告诉我说,〃亲爱的,他是个神。个子非常之高,就象爱菲尔铁塔一样,宽肩膀,阔胸脯,腰只有那一点细,只消两只手几乎就可以围过来,肚子是平的,平得和我的手掌一样,肌肉结实得象个职业运动员;头发是金黄色的鬈发,皮肤象蜂蜜一样细腻。画得也不坏。我喜欢他的笔触,有力而且泼辣,色彩用得浓厚鲜明。〃
  她拿定主意要和他生个小孩。他反对,可是,苏姗说由她负责来养。
  〃孩子生下来时,他相当喜欢。哦,真是个可爱的娃娃,粉红肤色,淡颜色头发,跟父亲一样长了一双蓝眼睛。是个女孩子。〃
  苏姗和他同居了三年。
  〃他有点愚蠢,有时候使人厌烦,但是他很可爱,而且长得非常之美,所以我并不真正在乎。〃
  后来他接到瑞典的一封电报,说他父亲病危,他必须立刻回家。他答应回到巴黎,可是苏姗有个预感,觉得他永远不会回来。他把钱全留给她;走后,一个月听不到他的消息,后来收到他一封信,说他父亲死了,身后有一大堆事情要料理,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侍奉母亲,并且经营本材生意。信中附了一张一万法郎的支票。苏姗不是那种容易弄得心灰意懒的女人,她很快就打定主意,认为带一个孩子在身边非常碍事,所以把孩子带到乡下,连同那一万法郎,交给她母亲去抚养。
  〃这使我很伤心。我非常爱这孩子,可是在生活上,人一定要讲求实际。〃
  〃后来怎样了?〃我问。
  〃哦,还不是过下去。我又找到一个朋友。〃
  可是,接着她就害了伤寒。她提起来时总是说〃我的伤寒〃,就象百万富翁会说〃我的棕榈滩〃或者〃我的松鸡泽〃一样。她病得几乎死掉,在医院里住了有三个月。出院之后,人只剩皮包骨头,身体弱得风都吹得倒,人动不动就要哭。当时她这个人可以说一点用处没有,做模特儿,身体吃不消,钱也很少。
  〃噢拉拉,〃她说,〃我那些日子真是够受的。所幸是我还有些好朋友。不过,你知道画家都是哪一种人,他们能够混口饭吃,已经是不容易了。我从来就不怎么漂亮,当然姿色还是有一点,但是已经不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后来我碰到那个和我同居过的立体派画家;自从我们分手之后,他已经结了婚并且离了婚;他并且放弃了立体派,变成超现实派。他觉得可以利用我,并且说他感到寂寞;他只能供给我住宿和吃饭,老实告诉你,我欣然答应了。〃
  苏姗和他同居到认识那个工厂主的时候为止。这位工厂主是一个朋友把他带来的,指望他说不定会买下一张这位前立体派画家的画。苏姗急于拉拢这笔交易,竭尽所能地敷衍这位客人。工厂主当场不能决定买还是不买,但是,说他想要再来看一次。两个星期后,他果然来了。这一次,苏姗有个印象,好象他是来看她,而不是为了看画。离开时,他仍旧没有买,但是,和她拉手拉得有点过分亲热。第二天,那个带工厂主上门的朋友趁她上街买小菜时半路上拦着她,告诉她那位工厂主看上了她,问她在他下一次来巴黎时,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吃晚饭,因为他想向她提出一项建议。
  〃你想,他看中了我什么地方?〃苏姗问。
  〃他是一个近代绘画的业余爱好者。他看见过你的画像。你使他着了迷。他是外省人,而且是个生意人。你在他眼中代表巴黎,艺术,风流韵事,总之,这一切是他在里尔所得不到的。〃
  〃他有钱吗?〃苏姗老老实实地问。
  〃很多。〃
  〃好的,我愿意和他吃晚饭。不妨听听他有些什么话要说。〃
  他带她上的马克昔姆饭店,使她觉得他为人还不算小气。那天她衣服穿得很文静,再把周围的那些女人看看,觉得自己很充得过一个上流已婚女子。他叫了一瓶香槟,这一点她也认为是对她的尊重。到了喝咖啡时,他把建议提了出来。她觉得条件很不错。他告诉她,自己经常每隔两个星期都要上巴黎来开一次董事会;晚上总是一个人吃晚饭,如果想找女人的话,就上妓院去;这种生活很腻味。以他这样的地位,结了婚,而且有了两个孩子,这样的生活安排实在不能令人满意。那个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把苏姗的身世全部告诉了他,他认为她是个很懂得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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