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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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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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吉斯小姐重新坐下来时,请帖已经到了我的口袋里。
  〃今天很幸会,吉斯小姐,〃我说,把手伸出来。〃化装舞会上你预备穿什么服装?〃
  〃我亲爱的先生,我是个牧师的女儿,〃她回答说。〃这种愚蠢的事,我留给上层阶级去做。当我看见《先驱报》和《邮报》的那些代表吃了一顿好宵夜并且喝了一瓶我们的第二等最好的香槟酒之后,我的责任就结束了。我将回到我的卧室关起门来看一本侦探小说。〃
   八
  两天之后,我去看艾略特时,发现他笑逐颜开。
  〃你看,〃他说,〃我收到请帖了。今天早上来的。〃
  他从枕头下面把请帖拿出来给我看。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说。〃你看你的姓是从T开始的。那位秘书显然到现在才写到你。〃
  〃我还没有回信呢。等明天回。〃
  听见这话,我一时害怕起来。
  〃你要不要让我替你写回信?我走时就可以替你寄掉。〃
  〃不,为什么你要替我回?我完全能够亲自回答人家的请帖。〃
  我想,幸亏信封会由吉斯小姐拆,而她当会懂得把它扣下来。艾略特按按铃子。
  〃我要把服装拿给你看。〃
  〃难道你真想去吗,艾略特?〃
  〃当然要去。自从博蒙家那次舞会之后,我还没有穿过它呢。〃
  约瑟夫听见铃声进来,艾略特告诉他把服装拿来。服装放在一只大的扁盒子里,用薄绢包着。这里有白绸长袜,衬里的织金布短裤,白麻布镶边,配上紧身上衣,一件大氅,一条围在脖子上的绉领,一顶平顶丝绒便帽,一条长金链子,链子的一头挂着那个金羊毛勋章。我看出这是模仿提香画的菲力普二世穿的那件豪华服装,这张画就在普拉多。当艾略特告诉我西班牙国王和英国女王结婚时,德·劳里亚伯爵穿的恰恰就是这样的装束,我认为他完全是想入非非。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吃早饭时,就有人打电话来。是约瑟夫;他告诉我,夜间艾略特又发病了,医生匆匆赶来之后,认为可能今天都熬不过去。我命人把汽车开来,赶到昂第布。艾略特正处于昏迷状态。艾略特坚决不肯用护土,可是我却看见有个护士在场,是医生从那个介于尼斯与博卢之间的英国医院找来的,这使我看了很高兴。我出去打了个电报给伊莎贝儿。她和格雷正带着孩子在拉保尔的海滨度夏,因为那边费用比较便宜。这条路很长,恐怕他们赶不到昂第布送终。她是艾略特唯一在世的亲人,除了她以外,就是她的两个哥哥,他们同艾略特已经多年不见了。
  可是他的生活意志很强,不然就是医生用的药物生效,在这一天里,他慢慢恢复过来。尽管病得不成样子,他仍旧强作精神,和护士打趣,问一些关于她的性生活的狠亵问题。我在下午大部分时间里都和他在一起;第二天再去看他时,发现他虽则人很疲惫,兴致已经相当好了起来。护士只允许我和他果很短一段时间。我对发出的电报没有得到回音感到焦急;由于不知道伊莎贝儿在拉保尔的地址,电报是打到巴黎去的,生怕管家转电报时耽搁了时间。两天之后,我才收到回电,说立刻动身。也是活该倒霉,格雷和伊莎贝儿正坐汽车在布列达尼半岛作短途旅行,所以刚刚收到电报。我查了火车表,看出他们至少要等过三十六小时才能到达。
  第二天清早,约瑟夫又打电话给我,说艾略特夜里睡得很不好,而且要找我。我赶快去了。当我到达时,约瑟夫把我拉到一旁。
  〃先生,恕我冒昧跟您谈一件不大好说的事,〃他跟我说。〃我当然是不信教的,认为所有的宗教都只是神父企图控制人民的阴谋,但是,先生要知道,女人不这样看。我老婆和女佣都坚持老先生应当受到最后的祝福,而且时间越来越短了。〃他相当不好意思地望望我。〃实际的情形是,谁也说不了,也许一个人如果要死的话,还是把自己跟教会的关系搞搞好为上。〃
  我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多数的法国人,不管他们平时怎样随便闻弄宗教,到了临终时,都还是愿意和他们几乎骨肉相连的信仰妥协的。
  〃你是要我向他提出吗?〃
  〃先生如果肯行好的话。〃
  这个差使我并不怎样喜欢,但是,艾略特毕竟多少年来都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所以,履行一个天主教徒的职责也是对头的。我上楼进了他的房间。他仰卧着,人又瘦又憔悴,但是,神志完全清楚。我请护士出去。
  〃艾略特,你的病恐怕很重了,〃我说。〃不知道,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找个神父来?〃
  他看看我,有半晌没有说话。
  〃你的意思是说我就要死了?〃
  〃哦,但愿不是如此。不过还是把稳的好。〃
  〃我懂了。〃
  他不作声。这的确是个难受的时刻,当你不得不向一个人说出我刚才向艾略特讲的话时。我没法望着他;自己牙关紧咬,生怕要哭出来。这时我人坐在床边,面向着他,伸出一只胳臂撑着身体。
  他拍拍我的手。
  〃不要难过,我亲爱的朋友。义不容辞的事,你懂。〃
  我傻里傻气地笑了。
  〃你这个怪家伙,艾略特。〃
  〃这就对了。现在打电话给主教,说我要忏悔并且受涂油礼。如果肯派夏尔神父来,我将感激不尽。他是我的朋友。〃
  夏尔神父是主教的代理人,我以前也提到过。我下楼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和主教亲自讲了。
  〃急吗?〃他问。
  〃很急。〃
  〃我立刻就办。〃
  医生来时,我告诉他适才的事情。他和护士一同上楼去看艾略特,我在楼下饭厅里等着。从尼斯到昂第布开汽车只消二十分钟,所以过了半小时多一点,一辆大黑轿车就开到门口。约瑟夫跑来告诉我。
  〃Cest Monseigneur en personne,Monsieur,是主教本人。〃他慌慌张张地说。
  我出去迎接他。主教并不如往常一样带着他的副手,而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带着一个年轻神父;神父携着一只盒子,想来里面装的是进行涂油礼的用具。汽车司机携了一只破烂相的黑皮包跟在后面。主教同我握手并介绍了他的同伴。
  〃我们可怜的朋友怎么样了?〃
  〃恐怕病得很厉害呢,主教大人。〃
  〃请您把我们带到一间屋子里,好穿上法衣。〃
  〃餐厅在这儿,主教大人,客厅在楼上。〃
  〃餐厅就行。〃
  我招待他进了餐厅,我和约瑟夫在外面等着。不一会,门开了,主教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神父,双手捧着一只圣餐杯,杯子上面是一个小圆盘子,里面放一块祭祀用过的圣饼。这些都拿一块麻纱食巾盖着,麻纱非常之细,等于透明。我除掉在晚宴或者午宴席上和主教见面外,从来没有和他会见过;他而且是个食量很大的人,能欣赏一顿好饭和一杯佳酿,讲些滑稽甚至下流的故事起来津津有味。那时候,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身体结实强壮的人,只有中等身材。今天穿上白法衣,披上圣带,看上去不但很高,而且高贵。一张红红的脸,一般都是笑容可掬的,现在则很严肃。从外表上看,过去的那个骑兵军官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痕迹;他的样子就象是教会里的一个大人物,而且实际也是如此。我看见约瑟夫在胸口画了十字,一点不觉得诧异。主教头向前倾,微微怄一下身体。
  〃带我上病人那里去,〃他说。
  我让他先上楼,可是,他请我在前领路。我们在庄严沉默中上楼。我走进艾略特的房间。
  〃主教亲自来了,艾略特。〃
  艾略特挣扎着坐了起来。
  〃主教大人,我感到不胜荣幸之至,〃他说。
  〃你别动,我的朋友。〃主教转身向着护士和我。〃请你们离开。〃然后又对神父说:〃我到时候会叫你。〃
  神父向四下看看,我猜想他是想找个地方放圣餐杯。我把梳妆台上的玳瑁壳镶背的发刷推推开。护士下楼去了,我把神父领进艾略特作为书房的那一间。窗子开着,窗外是蓝天,神父走过去,站在一扇窗子口。我坐下来。海湾里一些两头尖的单桅帆船正在竞赛,它们的三角帆被蓝天一衬,白得闪烁耀眼。一条大黑壳纵帆船,红帆张开,正迎着风向港口驶来。我认出这是捕捞龙虾的船,是从撒了捕获了一批鱼虾给赌场里的那些寻欢作乐者晚饭时食用的。从关闭的门里,我能隐隐听见讲话声。艾略特正在作忏悔。我渴想抽支烟,可是,怕神父瞧见不以为然。他站着不动,向外面望出去,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浓密的黑鬈发,清秀的深色眼睛,黄里带青的皮肤,表明他是意大利种。他的脸上带有南方的那种生命的活力,这使我心里盘算着是什么强烈的信仰,什么火热的心愿,促使他放弃日常生活的欢乐、年轻人的享受和感官的满足,献身为上帝服务。
  隔壁房间的声音忽然停止,我看看门。门开了,主教出来。
  〃来,〃他向神父说。
  剩我一个人。我重又听见主教的声音,知道他正在祈祷;这是教会命令要为将死的人说的。接着又是一阵沉寂,知道艾略特正在吃圣餐。恐怕这是远祖的影响,我虽则不是一个天主教徒,但是每次做弥撒时,听见侍从摇着小铃通知我圣饼举起时,总不免感到一阵战栗;现在我同样感到一阵战栗,就好象冷风透过肌肤一样,感到又害怕又奇怪。门重又打开。
  〃你可以进来了,〃主教说。
  我走进去。神父正在把杯子和放圣饼的镀金小盘子用纱布盖上。艾略特的眼睛显出喜悦。
  〃送主教大人上车,〃他说。
  我们走下楼。约瑟夫和女佣们在厅堂里等着。女佣们在哭。她们一共三个人,都挨次地走上前来,跪下吻主教的戒指。主教伸出两个指头放在她们头上,为她们祝福。约瑟夫的老婆用肘部捣他一下,他上前一步,也跪下来,吻了戒指。主教微笑。
  〃你不是不信教的吗,孩子?〃
  我看出约瑟夫挣扎了一下。
  〃是的,主教大人。〃
  〃别放在心上。你对主人很忠心耿耿。主将会饶恕你在理性上的错误。〃
  我陪主教到了马路上,给他开了汽车门。他向我鞠个躬,上车子时,欣然徽笑说:
  〃我们可怜的朋友病很重了。他的缺点只是些浮面的;他心地非常宽厚,而且对同类是仁慈的。〃

  我想艾略特经过了适才的临终忏悔仪式之后,可能不想见人,所以,上楼进了客厅,看起书来,可是,才坐下来,护士就进来通知我,说艾略特要见我。我爬上那串楼梯到了他的房间。是不是由于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帮助他能熬过即将临头的忏悔仪式,还是由于举行仪式给他的兴奋,他的兴致比较好,眼睛也有神。
  〃莫大的荣幸,我亲爱的朋友,〃他说。〃我将带着教会的一位大人物的介绍信进入天国。我想所有人家都会欢迎我。〃
  〃恐怕你会发现人色一点不齐整,〃我微笑说。
  〃你别相信它,我亲爱的朋友。我们从《圣经》上知道,天上和地上一样有阶级区别。有六翼天使和二级天使,有天使长和天使。我一直在欧洲的上流社会中走动,毫无疑问,我也将在天上的上流社会中走动。主曾经说过: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把大众安置在他们完全不习惯的环境里是极端不适合的。〃
  我猜艾略特把天国想象为德·罗思柴尔德男爵的宫堡一样,墙上镶有十八世纪的护壁板,比尔的桌子,嵌术细工的小房间和路易十五风格的成套家具,蒙着原来的精工刺绣。
  〃我不骗你,亲爱的朋友,〃他停了一下,又说,〃天上决没有那种混蛋的平等。〃
  他忽然睡着了。我坐下来,拿本书看。他一直睡下去。一点钟时,护士进来告诉我,约瑟夫替我把午饭烧好了。约瑟夫变驯服了。
  〃真想不到主教大人竟然亲自来。对我们可怜的先生是很大的光荣。您看见我吻他的戒指吗?〃
  〃我看见了。〃
  〃我自己不会吻它,是为了满足我可怜的老婆才做的。〃
  我在艾略特的房间内呆了一下午。中间伊莎贝儿来了个电报,说她同格雷坐蓝钢车第二天早晨到达。我认为他们肯定赶不及送终。医生来了,摇摇头。太阳下山时,艾略特醒来,能够进一点饮食。这好象使他暂时有点力气。他向我招招手,我走到他的床前。他的声音很弱。
  〃我还没有回爱德娜的请帖呢。〃
  〃噢,现在别管它了,艾略特。〃
  〃为什么不管。我一直是个台面上的人;不能因为我就要离开,就忘掉礼貌。请帖在哪里?〃
  请帖放在壁炉板上,我交在他手里,但是,敢说他看不清楚。
  〃你在我的书房里可以找到一本信纸。你把它找来,我就可以口述回信。〃
  我走进书房,把信纸拿来,在他的床边坐下。
  〃你预备好了吗?〃
  〃是的。〃
  他的眼睛闭着,可是,嘴边露出调皮的微笑。我盘算不知他会说些什么。
  〃艾略特·谈波登先生甚感遗憾,由于和赐福的主事先有个约会,不能接受诺维马里亲王夫人的盛意邀请。〃
  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幽灵似的冷笑。他脸色白得很古怪,看上去阴森森的,而且呼出的气息有他这种毛病所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恶臭。可怜的艾略特,过去一直就喜欢洒夏内尔和摩林诺的香水的。他手里仍旧抓着那张我偷来的请帖。我觉得拿着不方便,想从他手里取出来,可是,他勒得更紧。他忽然开口讲话,声音相当大,这使我吃了一惊。
  〃老淫妇,〃他说。
  这是他最后讲的一句话,接着人就昏迷过去。护士前一天晚上陪了他一夜,脸色非常疲乏,所以,我叫她去睡觉,答应在必要时叫她,由我来守夜。事实上,无事可做,我开了一只有罩子的灯,看书看得眼睛发酸,于是把灯熄掉,在黑暗中坐着。夜晚很热,窗户都洞开。灯塔的闪光每隔一定时间扫射一下屋子。月亮下去了;等月圆时,它就会俯视着爱德娜·诺维马里的化装舞会那片空洞而嘈杂的欢乐景象。天的颜色是一种极深极深的蓝,无数的星星照得骇人地亮。我大约打了一下瞌睡,但是,感觉仍旧清醒;忽然间,一声仓促的愤怒的声音,是人们所能听到最怕人的声音,死的呼啸,把我惊醒,人的神志变得极端清楚起来。我走到床边,凭着灯塔的闪光接接艾略特的脉搏。他已经死了。我开了他床头的灯,望望他。他下巴张开,眼睛睁着。我将他眼睛闭上之前,先对眼睛看了一会,自己感动了,觉得有几滴眼泪沿双颊流下来。一个老朋友,忠厚的朋友。想到他的一生过得那样愚蠢、无益和无聊,使我感觉难受。他参加过那么多的宴会,曾经和所有那些亲王、公爵、伯爵厮混过,现在都毫无道理了。他们已经忘记他了。
  我觉得没有道理要叫醒那个筋疲力尽的护士,因此,回到我原来靠窗子的座位上。护士在早晨七点钟进来时,我已经睡着。我留下她做她认为应当做的事,自己吃了早饭,就上车站去接格雷和伊莎贝儿。我告诉他们,艾略特已经去世。由于艾略特的房子里没有客房,我邀他们上我家去住,可是他们愿意住旅馆。我回到自己家里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换了衣服。
  上午格雷打电话给我,说约瑟夫给他们一封信写的我的名字,是艾略特付托给他的。由于这封信里面讲的话可能只是对我一人讲的,所以,我说立刻就到,因此,一小时不到,我又一次进了那所房子。那封信的信壳是这样写的:在我死后,立刻变去;信里面是关于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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