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瑶将手中折扇递到他跟前,笑问:“你当我没事找事?先看看这扇面题诗是否熟悉。”
只见扇中诗云:
悲恨苦楚与谁商,对镜羞见美人妆。
冷风寒露浸清愁,隐泪启颜断悲肠。
“还认不出?这是陈先生赠的。哦、差点忘了,这扇面我嫌太过素净,就配合诗意添了几枝傲梅,你不介意吧?”沈瑶望着呆滞中的如星,收回折扇,“若非陈素提起,我还不知道你除善音律外,诗作得还不错,字也极好。本官用这你题诗的扇子,竟见也不失身份。不过,看着那『悲恨苦楚』、『冷风寒露』着实令人心酸。然则,既有『悲恨』又怎会无过节?”
如星见他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只得实话相告:“其实,告诉您也无妨。不过是半年前宋公子欲纳我阿姐做妾,阿姐不乐意,但姨丈又收了礼金,她一急就投河自尽了。”
“你也用不着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吧?”
“那我还能怎么说?实际上逼我姐姐的是姨丈,不是宋家少爷。姐姐要自尽也不是因为不想嫁到来府,她是为了守节,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但姐姐嫁过人,她是为了那个人才投河的,你让我怪谁是好?我恨啊、满腔的怨恨!姐姐是世上仅剩善待我的亲人,她死了……可、可我却不知该恨谁!”如星垂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了腿上。
“恨他、去恨那个抛弃你姐姐的男人。把他找出来,报仇。”沈瑶语调冰冷,如果他遇到这种事,一定会这么做。
“姐姐都不恨他,我恨他做什么?阿姐说她不是弃妇,她一直相信那个男人还爱着自己。”如星哀伤着只顾抹眼泪,连自己已经被沈瑶揽入了怀中都浑然不觉。
“他怎么称呼,家在何处?”沈瑶看着如星那梨花带泪的模样,很是怜惜,下意识的将他搂着,轻轻爱抚。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阿姐没说。”如星吸泣了两下,又突然醒过神来,愣愣地看了看自己胸前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手,随后猛地一惊:“你做什么?干嘛抱着我!”他赶紧甩开沈瑶跳到了一旁。
“咦,是你自己靠过来的啊!”沈瑶淡然一耸肩,继续喝茶,“只是想安慰你而已,不习惯就算了。”
安慰?这东摸西摸的算哪门子的安慰!我是男的啊,怎么这样!而且,他那个叫什么琰的侍卫还站在一旁呀!也不避讳一下,京里的大官都是这般怪异的么?
如星畏畏缩缩的退到门口,胡乱找个借口溜掉了。
其实,若沈瑶存心留他,那小家伙肯定插翅难逃。他沈瑶是何等人物?且不提那出神入化的好身手,单说权势,即便是在京里,也有不少三品以上的大员要看他脸色行事。区区一个瓦市勾栏的歌伎,怎能轻易逃出他的手掌心?不过是闲得无聊,逗他玩玩欲擒故纵的戏码罢了。
几日后,陈素登门寻到如星,说是替沈大人传话,要他随自己去太守衙门走一趟。
“衙门?为什么要去衙门?先生不要吓我,如星也没犯什么事啊!我不要去、不去。先生不要逼我,您现在做了府衙主簿,是个七、八品的官了,可别学着欺负百姓!”如星嘟着嘴,委屈的直跺脚。
“你这孩子,瞎担心什么?”陈素被逗乐了,笑着解释:“沈大人只是叫你去弹弹曲儿而已。他现在暂住府衙后院,自然是让你去衙门一趟,你想哪去了?”
入夜,如星随陈素到了府衙,先从边门进去,又绕了几个弯到了后堂。那里有家丁守着,不让走,只说要先通传一声,请他俩站一边候着。
“先生,这里好大呀,墙这么高,仿佛有点阴森呢……”如星轻声说着。
“哪个衙门没冤死的苦命人?到了夜里自然会有些阴森,所以沈大人才不想住这里。听说已经买了个雅致的园子,正在修整,过些天就会搬了。”
“哦。”如星点了点头,不再做声。
不多久,一位名唤云坷的美婢笑着将他们请进了偏厅。只见沈瑶穿着一袭月白长袍斜靠在躺椅上,那是绣着梅竹纹样的锦缎袍子,领口袖口嵌着纯白的狐皮毛边,腰间扣有一条镂花青玉饰带。他手边置有矮几木凳,乌木矮几上则搁着围棋棋盘、茶具。
“先生,来下几局吧,”他躺着没起身,只用折扇指了指,示意陈素到自己身边来,又对如星吩咐道:“坐,随便弹点什么。”
“是,大人。”如星颔首鞠躬之后,在不远处焚着香的琴桌旁坐下,随即弹了一曲《平沙落雁》。
房内烛火闪烁,香气四逸,古筝琴声袅袅,与对弈的二人一并构成了幅极美的图画。意境虽美,如星却觉得很是不妥,因为沈瑶跟先前相比不一样了。前两次见他,虽然被戏弄好几回,可他一直是笑容满面平易近人的;今夜,却变得好冷漠,傲慢地教人难以接受,那握着剑立在一旁的凌琰也是副死人似的冷脸。看沈瑶那一身迫人的贵气,或许,傲慢也是应该的吧,真难想象,他那时就会好心搀扶满身脏污的自己。
“今早在书房,本官有点冲动。没吓着先生吧?”沈瑶轻轻的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没有、没有。只是略微有些吃惊。”陈素连连否认,却是明显的口是心非。沈瑶虽说得很平淡,实际上,他当时就差没把书房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沈家的奴仆见惯了不当一回事,陈素则被吓够了。因为沈瑶是看了他转交的公文之后才突然暴怒的,而那个半人高的哥窑碎纹瓷瓶差一点就落到了自己头上!真要砸中了,不死也得残废。
“我自幼被宠惯了,脾气有时不太好。还望先生多担待些。”沈瑶语调平平,没多少诚意,不过,好歹还是说了句客气话。
“不敢当。”陈素摆了摆手。
“那封加急公文,不过是父亲写的家书,一些不中听的话而已。我发火与先生无关,请勿惦记,忘了吧。”沈瑶说得平淡,信中内容,也确实只是沈相爷责骂他年轻气盛、做事鲁莽。新官上任的那三把火烧得过旺。然而,沈瑶平生最不甘心的就是他所崇拜的父亲从没赞扬过自己,只不时的泼冷水。
之后,沈瑶又随意说了些公事。陈素屡屡点头,像个应声虫。他突然觉得有点后悔,后悔答应沈瑶做这八品小官。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那沈瑶可不止大了他一级而已,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像他这种没权没势又没功名的小人物,也只能拿了奉禄丢掉尊严。穿着官服又怎样?还不就是个供权贵使唤的奴才。
如星手里抚着琴,也腾了耳朵听他俩讲话,却一句也没听明白。只大概知道了沈瑶神情傲慢是因为心情不好,也知道了他时不时的会发脾气。此时的如星,对沈瑶发火的理解仅限于“发脾气”三个字而已,他想象不出沈瑶真正发火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可怕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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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精彩内容载入中·夜,深了,寒意更浓。
如星在弹琴的间隙皱眉看着窗外,他怀疑待会儿回家的时候自己会不会被冻个半死。不由心想:若是能留下不走就好了,这房里好暖和。
“爷,夜宵已备齐。”沈瑶的贴身婢女云坷站在门外,恭手而立。
沈瑶只微微点了点头,几名捧着瓷碟、盅罐的婢女即鱼贯而入。
“先生,请。”沈瑶率先坐于桌前,又向如星招了招手,“过来呀,无须客气。”
“是。谢谢大人。”“如星才刚入席,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就放在了他面前。什么东西啊?奇奇怪怪的样子,真可以吃么?虽然闻起来很香……他疑惑地望向沈瑶。
“这是三鲜缕肉羹,先以人参、鲍鱼、海参、牡蛎等物熬成汤底,再用其炖初生的幼鹿腿肉至烂熟。此物天冷时食用最佳。”沈瑶对如星解释着,脸上难得的有了一点笑容,“看你瘦成这样,多吃点,补补。”
天呐,光听着都觉得好贵!这得花多少钱啊?与其吃到肚里去还不如换成钱实在。如星在心里直嘀咕,但依然吃得很高兴,不吃白不吃,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陈素吃得更高兴,他也是个聪明人,只看沈瑶时不时的将目光落在如星身上不愿移开,就知道自己只是个陪客的陪客。
“来,再尝尝点心。”沈瑶笑着将一个酷似牡丹花的小点心放到他手边的小瓷碟中。
“好精致,吃掉多可惜呀。”如星将它捧在掌心感叹着。
“不吃坏了更可惜。这是京里送来的,下午刚到。”
“京里?汴梁?”如星彻底呆掉了,居然会有人大老远从汴梁给他送来几个小点心,真是奢侈!不知道是什么人如此溺爱他?上天真是不公平,人与人的境遇为何会相差如此之大?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有的人却只能历经坎坷凄凉终老……
如星正想心事想得出了神,又听沈瑶说道:“准确的说,这是宫里送来的。皇上的赏赐。”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差点没把如星吓摔着!“皇上的赏赐。”这句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就像是在说:“这馒头,我娘做的。”可是对如星和陈素这等小老百姓来说,却无疑如夏日惊雷。
直到躺在了床上,如星依然震惊于自己竟然吃到了皇上的赏赐。由于太过震惊,他在那雕花红木床上滚来滚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此刻仍在沈瑶府上,睡着客房里的大床,身上盖的是软软的绫丝棉被,猛然住进这么好的房子,裹着顺滑的锦被,更使得他辗转难眠。
“谁?”如星突然觉得自己床头有些动静,定眼一看,是个隐约的人影!他顿时手脚一凉,吓得头皮发麻。半夜三更的,不会是冤鬼吧!
“别怕,是我。”沈瑶在轻声回答的同时开始宽衣解带。
“沈大人,你、你做什么?”如星打着颤缩到了床角,他记得沈瑶说过要他“以身相许”。以前在酒楼里,他曾见过一个俊俏的男孩被两个官家子弟拽入厢房里“污辱”了。男人之间怎么行房事,如星搞不清楚,但是他还记得那个男孩在房中哭爹喊娘、哀号阵阵。
“沈大人!您、您这是……要做什么?”他断断续续的问。
“不做什么,只是孤枕难眠。今夜陪我睡,不然干嘛要你留宿?”沈瑶躺到床上,将直打哆嗦的如星拖入自己怀中,搂着抚摸了一阵,又趴在他身上四处嗅了嗅,“嗯,肌肤如凝脂润玉,还有淡淡的体香,果真是个宝贝。”他满意地笑着自言自语。
“不要,求求您,放开我……”如星惊恐的睁大了眼挣扎着,他觉得自己的寒毛都倒竖起来了。
“别吵。陈先生就在隔壁,你想把他吵醒么?乖孩子,好好躺着,不用怕,这次我什么都不会做。乖乖睡吧。”沈瑶一面喃喃细语一面将如星牢牢的圈在了身前。
如星不敢大喊,只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自己丝毫不能动弹。
他先是吓得无法入睡,而后发现沈瑶信守承诺,没有再动手动脚,安心之后,如星竟然真的就这么睡了。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只是没用脑子去想清楚沈瑶为什么会说“这次”我什么都不会做。
其实,沈瑶也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做。清早,如星起床时枕边已经没了那个不速之客,他原以为只是个怪梦,正暗地高兴着,却突然发现自己脖子上挂了个玉坠,玉上刻着“瑶”字!再仔细一查看,锁骨上方还多了块拇指大小的红斑,虽然不痛也不痒,但却乌红的挺吓人。
沈瑶可不是柳下惠,与佳人同榻相拥,怎么可能坐怀不乱?那是他在如星身上留下的“烙印”,一个深深的吻痕,用以标明他是自己的所有物。只可惜,这俊美少年此刻压根就不懂“吻痕”为何物。
***
当朝宰相长子沈瑶,官至三品,年轻有为。他自请圣命赴杭州上任,在杀鸡儆猴之后此地一片歌舞升平,身为地方长官的他却清闲得无事可做。杭州虽然是个风景秀丽之地,但在这暮秋之时花叶凋零,没景色可赏。因此,他只得终日窝在家里吃吃喝喝,不时邀请陈素与他对弈,或者强留如星唱曲、陪睡。
当然,这“陪睡”目前还只是字面意义的睡而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沈瑶不打算将如星逼得过紧,含含蓄蓄的逗他玩玩倒还更有意思。
冬除的前三日,沈瑶迁宅至“逸园”。
遇乔迁之喜,自然要张灯结彩大宴宾客。太守老爷搬家而已,竟成了轰动一方的首要大事。多少大小官员豪绅地主,削尖了脑袋想在宴席中露个脸,巴结巴结这相府的公子、皇上的爱臣。瓦舍勾栏,烟花柳巷的若干人等,也都指望着自己能去陪个酒助助兴,这种大场面,赏钱肯定不少!
“死小子!你是不是得罪太守老爷了?”老汉拧着如星的胳膊,抡起鸡毛掸子狠狠的抽在他臀上、腿上。自从发觉侄儿的那张漂亮脸蛋可以换钱之后,他向来都只将棍棒落在看不见的地方,“千叮咛、万嘱咐,要你好生侍候着,你、你居然敢在这节骨眼开罪他!”
“啊!姨丈,求您别打了!我没得罪他、真的没得罪他!”如星打心眼里觉得冤枉,都已经伺候那沈大人伺候到床上去了,姨丈还这么罚自己。
“你还嘴硬!没得罪他——那太守老爷今天为什么不招你去他府上?”
“我怎么知道,他说不许就是不许啊!”
其实理由还是有的,只不过如星说不出口。昨夜里,沈瑶搂着他笑道:“明天你不许来,我一定会忍不住随时将你带在身边,还不知有多少人会看着你流口水。你是我的,不给别人看。”直说得如星脸红心跳。
这种不堪的解释,怎好意思讲出来?
“臭小子还敢顶嘴!看我不打死你!”姨丈说罢提腿就踹了他一脚。
如星在摔倒的同时,那块沈瑶亲手挂在他胸前的和田润玉坠子,一不小心落了出来。“这是什么?你哪来的?”姨丈一把将玉石抢了过去。
“沈大人赏的。”如星在心底直喊糟糕,被他拿去是肯定要不回来的。
唉,沈大人那里又该怎样交代才好?他还说要自己戴着片刻不能离身的!
“好小子!得了赏居然敢不上交!还有没有别的?”
隔了两日,黄昏时,沈瑶派人将如星领到了他的“逸园”。
进了“逸园”,如星才真切的体会到什么是富贵之家。那是个典型的江南园林,雅致秀美,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轩榭山石无所不有。那雕栏玉砌琉璃彩绘,直看得如星目瞪口呆,他直到此刻才明白沈瑶为何不愿住在府衙后院。在自己眼里那是高门大院,却是让沈瑶觉得寒酸、清苦,才不是因为什么冤魂、怨气。
湖边山坡上,有个八角小亭,沈瑶与陈先生正对饮笑谈。如星走上前去,行了礼。
“等你好久了,看座。云坷,布菜。”沈瑶一面说话,一面示意仆从给如星披上一件狐裘蒙衫,“此处月寒风冷,你身子单薄,可得穿暖和些。”
如星愣愣地看着沈瑶,想要道谢,话到嘴边竟无语哽咽。好些年了,活得猪狗不如,很少有人这么关心自己。何况说这话的还是沈瑶,是高官厚爵,目空一切的太守。
“今儿是冬除呢,”沈瑶淡淡的笑了笑:“我们三个无亲无故的可得好好喝上几杯。哟,错了,如星是有家人的。”
“有,等于没有。如星敬大人一杯。”他起身举杯一干而尽,动作虽好看,却喝猛了些差点没呛得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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