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灰色胡同的故事如果继续讲下去,那么,十三岁上失去了父爱的桔子和十五岁上失去了父亲兄长的桔子皮,似乎应该面对的是一个很悲惨的将来?
(三)
小煤矿出事那天晚上,桔子和桔子皮在玩一种叫“摸鱼儿”的游戏。就在胡同那些男人们放下碗筷的祠堂侧屋里,屋里还有酒气飘浮着。刚刚从春生那个村子抱回来的小狗儿也在凑热闹。女人们都在忙着磨豆腐和碾米。屋子震动了一下,桔子的头碰到了桌子,生疼。而磨豆腐的推手和碾米的板措失了方向。女人们便惊愕起来,之后突然想到了什么,飞快地蹦了出去。煤井远远地冒出一股黑烟,蹋了下去。紧接着便有女人嚎着奔过去。前后不过两分钟,这胡同里的人家便失去了各自的主心骨,又回到了主要靠磨豆腐和碾米这两样活儿维持日常生计的过去。龙光镇的豆腐是远近闻名的,豆好,磨的功夫也好。都是在晚上磨好豆腐,第二天天麻麻亮就挑到城里去卖。碾米是个闲活,镇里专门有收购站。有时,遇到收成好也会弄些到城里集贸区,摆上个摊儿,交五毛管理费,一天也可卖一些出去。换些闲钱活络日常开支。孩子们都入了学。学校就在离镇三里多的桔子坡上面,两间砖混结构的教室。灰色的砖缝嵌着些黄土,用手一摩挲,土就掉下来。两个老师一个姓龚一个姓何,都是镇上请的外籍教师。刚刚放了暑假,老师都回家赋闲去了。教室空荡荡的。桔子和桔子皮有时也会盘算着时间,然后顺着胡同东侧的僻径摸到那里去,因为教室后面有一处桔子林。桔子熟时,奶子般大,晃晃地挂在那里,极其招人。不时有些异乡流蹿者前来偷摘,往往弄得满坡狼藉,颇讨人生恨。所以,桔子的父亲便到春生那个村弄了只小狗回来看林子。小煤矿就在桔子林西北方向的机埂道旁,相距百十米。过去是个砖窑,后来又改成了一个水泥厂,最后有两个外乡人发现此处有大量的煤矿,便唆使镇里的头头入股,办了这个小煤矿。刚起用一个多月,还没有合法手续。出事那天正好是桔子父亲的三十四岁生日,桔子皮的哥哥还不到十八岁。
镇里忽然来了许多人,开进了许多车子。胡同里的青石板路响起了不同的脚步声。过去贴土匪告示的红军墙,现在刷上了一层灰色的涂料,贴满了告诫。感到奇怪的是它们总将自己固定地暴露在墙的某个部位,不久又被新的盖住了。于是,便有孩子常到那下面仰头瞅,瞅新鲜,瞅得有趣便撒泡尿。都是很自然的事。桔子和桔子皮也常去凑热闹。俩人一直配合默契。一左一右,背对背。撒完了,便相互检查成绩。桔子的总在青石板上,顺着板纹淌到缝隙里去,而桔子皮的则总在墙上会留有印迹。桔子感到奇怪,但又不敢撒尿时回头偷看。桔子皮就会狡黠地笑,桔子便感到受了委曲。桔子是蹲着,桔子皮是站着。这都是小煤矿出事前的故事了。这种姿势一直存在他们的记忆中,保持着鲜活的形态,像一个独特的感叹号。
镇里出面帮忙给死者送了葬,回来后在胡同里摆了十多桌冥席。桔子一直瑟瑟地躲着,躲在胡同尾过去关押过土匪头子石鼓头的木屋内。石鼓头是给桔子的爷爷带去的红军抓住的。桔子的爷爷据说后来参加了剿匪,死在异乡的一次剿匪中。现在,这里成了置办冥席的灶屋。女人们在胡同中央坐成一桌,各自悲怆着,那神色很像怀里虚空地抱着块焦黑的牌位。胡同里吃酒的人们逐渐热闹了起来,高亢的吆喝声终于使女人们明白,自己的男人是彻底走了。很快事情就办完了,该清清场子,女人们将青石板路认真冲刷了一遍,然后默默地抱着各自的牌位缩进了黑糊糊的屋子。灯亮起来后,便不再出来了。桔子和桔子皮害怕见到女人们的可怖神色,蹲在胡同里又感觉风阴阴的,便跟了做道场的法师到镇上去“踩冥场”。踩冥场就是循着下葬的路线,沿路挥洒浅灰色的冥纸,到了下葬地点,便点燃大号的长命灯。长命灯通常是法师自制的,用偌大的黄色糙纸糊在细薄的竹篾上作灯罩,通常会用到八根竹篾,围成类似葫芦的形状。灯是四根大号红烛捆绑而成。法师由四人组成,一路念着熟谙的悼词,偶尔打一声酒嗝。桔子和桔子皮是在半路离开的,俩人改变了主意,准备到桔子坡去摘几只早熟的桔子回家作供果。小狗有些埋怨地咬了根骨头一直跟在后面,摇着白花花的小尾。
(四)
因为手里还有点镇里送来的钱,女人们很快就适应了没有男人的日子。桔子的母亲添置了一台小型绣花机。桔子皮的母亲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在胡同口盘了一个卖大饼的摊子。原来卖大饼的老头姓易,前几天死了,死在镇里一家出租屋内。得的是胃癌。听说是北方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的人。死后缩成了干虾,后来被镇医院给收了去,说是反正没人领尸,正好县里下了指标,要求每个镇争取培养一至两名内科什么手术种子。易老头的身体便成了理想的练习靶子。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女人们便到离镇十里外的磨菇岭去孝敬菩萨。桔子的母亲摘了些桔子去,包了一个四方的红绸笼子。说是给父亲过冬准备的“隔席”。桔子不知道“隔席”是什么意思,便问桔子皮,桔子皮就说可能是父亲和母亲隔着桌子吃饭吧。桔子便想,这跟平常一样呢。桔子头天晚上偷偷掀起红绸瞧过,里面放着五包“红芙蓉”卷烟,父亲生前最爱抽这烟,都是在地里做活或者晚睡前才抽。有时家里有了远客,也会摆出来。笼里还有四盒卷米糕两张土饼一截母亲自已做的腊肠,腊肠金黄色的,桔子知道这都是过年才能吃到的东西。转眼就到了十月,女人们忙着给孩子们添置过冬的棉衣。镇上的邮差有时经过胡同,破旧的邮车弄得胡同里咣咣响,胡同里的女人们便放下手中的活计,争着跑出去,看看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寄来的。胡同里的女人们只有桔子皮的母亲收到过一封信。但信中说的是一个远房亲戚不幸从上梁架上摔下死了的事,信从桔子皮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于是一群女人们哽咽着哭开了。哭声并不大,所以镇上的人听不到。仍旧卖彩色塑料盆的卖自己的盆;补鞋的蹿客依然埋头认真补鞋;城里来兜售低廉衣服的也自顾吆喝着;开餐馆的死死拉着过路的司机往店里拽,嘴中不断说着些讨好的话儿。过一会儿,胡同里女人们的哭声便走散了。
日子堵了堵胡同的嘴,讨了个没趣,便蛇一般滑了过去。有一些疼痛的回忆便不断从胡同内的灯光中溢出来。落入无尽的寂寞。
桔子林黄了两茬,桔子就满十六岁了,而桔子皮则到了十八岁。俩人都同时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桔子没考上城里的中学,便辍学了。天天在家跟母亲磨豆腐。聪明的桔子皮回镇上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他不但在父亲去世的那年顺利地考上了城里的中学,而且现在顺利地考上了大学。
一阵风谨慎地过来,掀了掀盖大饼的帘子,然后就象一位牧师钻进了胡同。桔子皮的母亲接到邮差送来的录取通知书时,愣了很久。她只认得桔子皮的名字。女人们都围过来,猜测又是她哪房亲戚发生了意外。近三年来,胡同里就只收到过这两封信。
桔子送桔子皮走的时候,塞了本笔记本到桔子皮的包里。小狗似乎意识到什么,拼命吠。桔子皮潇洒地在桔子的脸蛋上拍了拍,桔子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娇小的身子偎在胡同口,像胡同明亮的招牌,像这个小镇在地图上的注册商标。脸羞得就像晚霞,射得胡同口的灰色粉墙一颤一颤地。女人们纷纷涌上来说着感人肺腑的话。灰色胡同还是那幅古道热肠的样子。
关于灰色胡同的故事,说到这里似乎就应该结束了?
(五)
最近镇上到了晚间便开始停电。说是节约起来供城里用,反正乡下人用不了这么多电。况且快过年了,省省是好事。布告胡同里一贴出来,女人们就缩进屋子准备油灯去了。桔子忙完了手上的活计,母亲已经睡了。桔子便挑暗了一些灯光,坐在窗前给桔子皮写信。
桔子想了想,便写道:镇上盖起了不少新楼房,还弄了个农贸市场,每个星期都有许多别乡的人前来赶集,很热闹。豆腐都不用挑到城里卖了。哦,还有春生跟他那村的几个野娃到外地去贩猪大肠了,弄回不少钱来,家里的房子也翻了新,听说还镶了厚厚的铁门,晚上敲门会发出沉沉的哃哃声。
桔子接着写道:小狗已经守了四茬桔子林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皮皮。很多人这样叫过它的名字,不过它一直记得只跟两个人蹓跶过。皮皮去年生了一窝崽子,有四只呢。写到这里,桔子的脸红了一会儿。顿了顿,桔子继续写道:但前两个月皮皮死了,是被偷桔子的人弄死的。母亲说用的是城里的耗子药。我把它埋在后山的桔子林里,它既然喜欢桔子林,那就让它一直守在那里吧。
桔子黯然了会儿,最后写道:过完这个冬,我就要嫁人了。嫁给春生那个村的。我不知道会嫁给谁,反正母亲收了聘礼的。有绸缎,有一头牛,还有几千块的礼金……
桔子的母亲翻了翻身。桔子赶紧将灯光再挑暗了些。桔子凝神还想写下去,灯却忽然灭了。借着月光,窗前印出一个轮廓非常清晰的影子。
(六)
桔子皮从公司大楼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天空飘起了小雨。桔子皮叫了一辆车,往住的地方赶。桔子皮在这座新崛起的城市里已经呆了一年了,但一直蜗居在某个胡同里。胡同里的租金便宜。
胡同口塞满了回收的家俱,一群人在忙着冒雨搬家,并不愿意多出几十块钱多住一晚。地面上积满了污水,行色匆匆的人在积水中趟来趟去。溅起的污水飞到胡同的墙上。桔子皮被堵在胡同口,一直瞅着,想起了什么。进了门,锁好。桔子皮狠狠地将自己扔到床上。外面的雨未见停歇的势头。桔子皮在床上呆了会儿,起来从小矮柜里取出一瓶脾酒,仰起脖子喝了一口。直到酒喝了一半,然后才坐到灯下。
这是他每天必须坐的位置。有时候他会写些小报需要的文字。小报销售情况一直不理想,所以也学着大报开了些时髦的专栏。桔子皮是小报的专栏写手。但今天桔子皮摊开纸,想给桔子写点什么。
桔子皮整理了一下思绪,写道:城里的胡同墙上贴的东西越来越多,什么都在贴。做假文凭的招睐电话爬得像黑色的蛇,有的甚至爬到人家的窗子上。而一开门就会收到下水道浚通公司的电话卡。桔子皮停了一下,拉开用地摊上买来的廉价的窗帘,望了望外面。胡同对面那家人正在争吵,男的给女的一耳光后,摔门走了。桔子皮很清楚地听到了门撞击墙壁的声音。桔子皮接着写道:现在的人已经并不了解夜的层次,一下雨就乱了。门越来越结实。缩进被窝的时候,想着的是合同或者性。写道性的时候,桔子皮犹豫了一下,他想到了回来之前背着自己的老婆搂着别的女人钻进出租车的同事。桔子皮继续写道:我一直希望离开这个胡同,搬到花园小区去写作。那样,就会更加自由了,不过那样租金就很贵了。桔子皮定了定神,补充了一句:我需要宽松的环境。
信写到快完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也快亮了。桔子皮伏在案头睡着了。
(七)
关于灰色胡同的故事,以及桔子和桔子皮的故事到此就算完了。
最后,我只想补充一点:这两封信不知为何便奇怪地落到我手中了,所以,我一直想帮他俩写完。不过,抬起笔来,我只想到一句:桔子和桔子皮的信都没有寄出去过。
2004/12/6——7于深圳退笔堂
第十篇:撞车
第十篇:撞车
撞车
文/烽烟
一
米亚最后拉上牛仔裤的链,转身看了看。偌兰缩在被窝里,大眼里潮潮的,似乎有泪要落下来。米亚已经习惯了。七点差十分,米亚得去公司了。
天有些阴,莲花二村的空气湿度较高。米亚驱车穿过环形天桥,径直往机场方向奔去。今天是偌兰的二十二岁生日,也是明珠的二十三岁生日。米亚去接明珠。
米亚和偌兰认识其实还没一年时间,是那次大友作东到阳光沙滩“泡光”认识的。大友是深海集团的策划总监。泡光就是所谓的日光浴加点柠檬。
那天偌兰其实穿得很普通,水绿色加一点斜纹的短袖T恤,配浅蓝色超短牛仔裤,手腕自然地挂着一块棕色装饰表。由于偌兰肤白腿长,就显得特别清爽干净。偌兰并不是特别漂亮的那种女孩,但耐看。大友去租潜水用具时,米亚又盯着偌兰的手看,那是一双属于艺术的手。米亚开玩笑说你今天很阳光。
米亚说这话时,偌兰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大友让米亚送偌兰回学校。分手的时候,米亚和偌兰紧紧握了一下手,手和手接触时,米亚感觉到偌兰浑身肌肤收得很紧,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跳了出来。
“你手真烫。”米亚露出耐人寻味的笑说。偌兰说是么?两人抽回了手,米亚摸了张名片出来递给偌兰,“有事可到公司来找我”,顿了顿,又说:“或者想到我时也可以给我电话。”米亚向偌兰挥了挥手,钻进了小车。
米亚把房间的钥匙放到偌兰手中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那天偌兰从家里逃了出来,已经是深夜十二点。
“继父喜欢喝酒,喝完就动手摔东西。”偌兰缩在橙色的沙发里直哆嗦。
“你母亲和兄弟姐妹呢?”米亚起身关了空调,然后又问。
“母亲在大一时就去世了,弟弟在一次同继父争执的过程中,砍了继父一刀,跑了。”偌兰抓起茶杯喝了一口,由于惊恐,水溅了一些在茶几上。
米亚把手伸过去,将偌兰揽进怀中,慢慢的,一点一点抱紧。
其实米亚一直在偌兰与明珠之间犹豫。米亚的手机里一直存着两条短讯,他想把这两条短讯分别发给这两个女孩。但这两个女孩不仅生日撞在一起,而且闯入他的生活的方式竟然也相似。这就使他难以取舍。
明珠是深海集团的总裁秘书,一口流利的英语。米亚并不知道大友一直苦苦追着明珠。只有大友知道自己近水楼台未得月。
车子拐上了高速公路。不久,机场已经遥遥可见。米亚有些兴奋起来,每次想到明珠那不屑一顾的样子,米亚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明珠是那种貌似冷冰,实则火热的女孩。米亚想起了同她最后一次做爱的情境,那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在米亚的床上,他们相互搂着,两人喝了一点酒。米亚能感受到明珠身体的每一个局部的颤栗慢慢扩张。明珠的热烈让他有种全力以赴仍然难以征服的兴奋。想到这里,米亚浑身升起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欲望。前面那辆卡车不断摇晃着,估计司机喝了酒,米亚有些焦燥但不敢轻易超车,便一直靠右行驶。倒车镜中紧跟着一辆银灰色小车。米亚想放松一下神经,便放了音乐。是崔健的《一无所有》,老歌了,米亚感到声音有些过激,就拉开车屉翻了一张张信哲的碟子。翻的时候,有张碟子就掉下来,是“紫罗兰”酒吧的老板送给米亚和偌兰的他俩在酒吧的合唱录音碟。米亚暗想,这可不能让明珠见到。便想拾起来放到车后的背箱里。米亚准备弯腰之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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