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梦。远远地蹲于都市的记忆深处。
(二)
海上田园最讨我欢喜的地方唯有水乡新邨。蜿蜒数百米的河道两岸,客栈林立,小巷交错。房屋骑楼临水而建,瓦沿叠落,小桥如虹。静静的一片水乡,极柔软地伏于辽远的海天前,像一只温驯的小狗儿。爽净的海风吹过,白花花的芦苇如狗儿之尾般摇曳,极能撼动人内心的那种惜爱。
于是,湖前的柳垂下了秀发,一排排,一缕缕,均匀而滑顺。而泊靠于湖岸的小舟,如湖女之肚兜,却绝不惑艳张扬,自然而妥贴。细细的堤石则一味地碎下去,碎到令你怦然心动的梦中去。
打个盹儿,醒来四处望望,翠堤上早已铺满落日的余晖,而杏色的酒旗缱绻在惺松微倦的黄昏时分,那种招摇的古风尤其稀罕。
然而夜终于来临了,我所熟悉的夜终于来临了,在稀薄的扼腕之中。之前,我轻率地以为这里的夜与都市的夜大抵该是等同的吧?喧哗、眩惑、繁杂。所幸这里的夜虽不是闲客,却并不随意敲门。悄然踱来,携着小径深处玫瑰的花香。借着这温软的玫瑰花香,花径间情侣的痴缠,没有一丝慌乱。手与手轻轻相握,身子与身子悄悄契合,真实而惬意。而女人越多的地方,男人反倒老实些。微醺之际,诚恳地敞开胸怀,相互抚摸一段陈年旧事,间或掏出卷烟儿,旷达地燃起,极有节奏地品匝,夜生活便生动鲜活起来,仿若砧板上翻滚的烤羊肉,滋滋滋的响声传出很远。
远处响起了低徊的笛声,声音澈透,倒教人颇为宁静;近处忽然蹦出一阵又一阵的虫鸣。奇妙地应对着、酬唱着,调儿舒缓,疑似早已约好的伴儿。
靠着稳固的木式寓所的廻栏,朋友竟熟睡了。脚底清凉的水光映射上脸,粼粼的,一点一点,一圈一圈浸润着倦意。我那掠美的癖好却活络起来。
抬眼望去,远远的一片空濛,海天无界;稍近的房舍,影影绰绰。
何处有美可掠?
(三)
笛声歇了。忽然有了孤独与凄凉的感觉。慢慢扩散开去,令我欲罢不能。
就在我难以释怀的当儿,透过渐稠的夜色,我窥见了湖中的那座拱形仿古桥。说是座桥,实则是一座模糊的桥影。白日里未见它有何出彩之处,何以夜晚竟这般诱惑于我?
难道掠美的真谛其实不是掠景,而是舒展内心的某种召唤么?
忽然想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来了。“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难道我与这桥曾有某种远期的预约么?
内心咯噔一声,此时,那桥亦抖动了一下,如一只河蚌露出了里面的珍珠。最初,我误作为一颗天边的星,然而定睛看去,我分明看到了一个神秘的白色的影子,晃动着,就在桥的最高处。然后天地间便响起了一阵悠扬的笛声。
我的眼角陡然有了微凉的东西。无疑的,那声音触到了我久闭的记忆深处。
溪声上枕,百骸通透;笛声入耳,魂牵梦萦。
这些声音,如今在钢铁森林中竟这般稀罕。
笛声天籁般自然地响着,我则细心地收藏着。
最远的你,如一支葱绿的箫管。你在桥栏轻轻低吟,我于窗前悄悄习惯。
(四)
今夜,我于灯下从头想起,钢铁森林早已被那一夜的笛声雾化。
最远的你,总在我最柔软的内心深处。恍若极近,实则甚远,更无法依偎。如那夜幕中远而可以弥望的些许灯光,根植于夜的深处,娇小而玲珑,无过激的震颤,只轻微地漾,并不惊扰夜色的柔和。
有灯光的地方,便是夜的心脏。
幼时的蛙声跃动着,极有规律。诱导我忘记都市的情结或边缘人的身份,介入到那片清凉的世界中。与之相关的莲塘,虽已转入潜伏期,但真实的期待仍存在着。不妨循着田园独有的脉络经纬,将惆怅的目光一直搜下去,搜到最远的地方,那微温的,爱或涟漪。
2005/11/9于深圳退笔堂
第十三篇 选择荒凉
文/烽烟
说到冬天,冬天就来了。来到我居住的院落,坐下。像一位衣着敝旧,神情落拓,面貌平常的中年人,不时地掏出胸襟内的怀表看看。
我疑为一前来督促我写作的前辈。而对于时间,我又是极为惶恐的。就如此刻的小院,瑟瑟的,僻而荒凉。
我所居住的这个小院,蜗于都市的喉结处(地图上看来确信如此,然而又是最为偏僻的象征)。小院不发音,只暗暗的翕张,像一只花蕊上的蝴蝶。悄悄的写着信函,却不知往何处寄。印象中,小院是没有接到任何投诉的,不似那喧哗地段常有的扰人的钢铁之音。它安静地躺在一个斜斜的小坡地上。
荒凉而不自弃。四围的草堆意识到终于找了个好的婆家,愈发长势异常。森严的枯枝在墙外不远处按生命的序列排列,像一场铮铮的祭奠仪式。间或有阳光稀薄地滑下来,翻过较近的公路上的那两排柏树之后,默喻似的,钻进较近人家贫弱的窗户,哄着那些幼小的手臂。狭长的,更远一些的坡后,堆着赭色的石料。一条条,纵横交错,裸着,像开山民工遗留的肋骨。
听说坡后的山沿原来确有一座采石场,始于清末民初。其时隆隆的炮声过处,石屑纷飞,天空似起了红色的雾障。其场面也是颇为壮观的。待雾障消褪,若立于坡顶远望,便能隐约见到镐钎钻镢之类的铁器轮番挥舞,震得大地一颤一颤的。而劳作于田垄的女人,无须侧耳,便能听到“哃哃哃”的声音一阵一阵从山腹内传来,坚硬地,破了晨昏。这些都是较早的事儿了。后因风水先生说这里乃佛缘之地,故采石场又搬迁了。于是,山民们筹资在南端坡顶最高处修了一座庙,唤作“金光寺”。据说在修建之时,曾用掉四百多桶上好的“金漆”。大约这便是庙体虽并不壮观,佛缘却极广的缘由了。庙里也有过香火式微时,便有执事僧出寺向远近的山民化缘,谓之“事佛”。山民平日无甚喜好,得闲便备些黄酒香料,簇群上山叩庙,谓之“请佛”。
后来,村落也远远的搬迁了。庙便失了魂魄,像一颗空壳的花生,空荡荡的,被遗在了荒山野地。远远地,与我所居住的小院组成了一个黯黯的喻对--
欲塑真身,须修心革面;
若居小院,要种菊添梅。
相视一笑,荒而不弃。庙与小院各自在应处的位置,应对着,于天地间,不错乱,不乖张,哑静中,接受岁月的开涮。
也有经不起岁月开涮的。如曾傲慢地耸立于北坡的那座“六和塔”。瘦瘦的,高高的,不乏清癯的印象。由于倾斜严重(据闻其倾斜度比之意大利著名的比萨斜塔,更为惊心),终于在某个雷雨夜轰然坍塌。如今则只能躺在地方志上长眠不起了。
一些事物的逐渐消失,是否意味着新鲜事物的崛起?
疑虑中,我是怀有这份祝愿的。伫立小院中,村里舂米的声音早已听不到了,朗朗的读书声也听不到了,瓦楞上跳舞的雨声当然也听不到了,唯槐树下纳凉的故事犹在耳边。而我所熟知的蛙声,应在暗处产卵罢?以及那条无端消失的河流,也应在源头上作重新的生命之旅?……我努力想捉捕这里明灭的生命闪光。
荒凉的小院是值得好好赏阅的。虽无江南园林的进深与迂回景致,亦无光鲜的历史姻亲,但那份自在纯朴的情怀是足以令我震惊的。
远远看去,一溜青砖碧檐古风蔚然。之前,小院的造型一度使我疑为一富庶人家的乡野别院,抑或某位晚清高官退乡后俸银定居之所,因而应该居住过一个小小的族群吧?在清末的南方,这种景况是极为常见的。然而待得真的入居后,方知这份揣测是经不起实地推敲的。
院墙外面敷着青砖,内面则塞堵着红土,结实而怪异。想必这种构造江南江北亦不多见吧。而院内较阔些,最醒目的是靠近院心的一口老井,早涸了,头部余留着一根粗细均匀的辫子,颤颤的,令我想起汲水的女人。院中三四级台阶赤条条的,潮湿而光滑。也不知经过了多少脚步声的打磨。料想幼时若有伴儿相偎靠坐于台阶,说些天狗吃了月亮,村南村北野狗活动的怪事,反倒是极为有趣的。
这便是我作为一陌生的闯入者,在进入小院后纳到的生之寥音。虽荒凉,但无虚势。那份自然与真切也是颇使人感触的。何况曦微之际,从墙外枯枝的行列缝隙间,点点的,还可看到远处浅淡的绿原,而不远处,那些曾被闪光的锄头翻耕过的田垄,条分缕析之间,将过去稀松的村落掌故悉数呈现……一切,都有可圈可点的基因。
从陌生到熟悉,这小院周遭的一切,与我终于有了性灵相通了。可是这个时节耳目所接触的,却是个比梦境更荒凉的实在。首先闯进来的是几只耐捺不住的麻雀,它们刚刚在旷野码完了文字,甚至极有远见地排好了版,现在溜到我的院落里准备小资地透透气。
不过是从荒凉到荒凉罢。它们那般娇小,瘦得令人疼惜。而我的院落早已失了春的气息。倘若现在有一只鹰于天空盘旋,勾勒出一段远景,该有多好。
然而雪倒成了冬天的象征。想起了鲁迅先生讲的闰土的故事--冬雪一来,支一张簸箕,洒几颗小米,绳索长长的绕到院角某个隐秘处……
原来小院虽荒僻,也有这般异趣的陈年旧事呢。
冬天,总会露出一些局部的荒凉。
就像小院内檐沿织网的蜘蛛,选择了荒凉,受业于动静。于简单生命渴求中,露出一点本能的技巧与慧识。而风坐在墙头,如那坐台的女子,薄薄的,倦倦的,观瞻着,揄揶这个世界。
然而这个世界真的属于我么?今夜我坐的地方,既没有台阶,亦失了伴儿。窗的左边是一丛荒草,摇头晃脑,右边则是一个巨大的夜的空缺。夜里的小院,似浑身上下笼罩着一层大的黯然。戳不破,挑不明。
侥幸有月光,凉涔涔的,从墙头逡巡过来,极有韵致。
记忆中,月是极有药性的。如一枚创可贴,敷于夜空;月又是极有品性的。或如一素面女子,虽外廓寂寞而清冷,但那份守住荒凉的心思却泻了出来。
“只悉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诗人其实与媒人有些神似。王鹏运应是颇懂赏景之人了。此刻摇身一变,作了媒人,于小院中稍稍一拨弄,替月找了个很好的婆家,褪去了月的寒性,便勾起了人的悬思。
悬而未绝,着了色相;思而无悔,日积月累。故弦月的另一半,唤作相思?
这般一恍惚,倒有了些意思。
月下的小院景致其实是颇多可疑的。
唯院角的一点菊黄,凛凛的,与那黄而旧的灯光,攒些真实的话儿,兑着遥夜。
2005/11/12于深圳退笔堂
第十四篇 香斋;雪案;春困
文/烽烟
晚餐前,收到邮局送来的一个包裹,打开来看,竟是沈公托人寄来的遗物--一册《隐溪书林》,一册《香斋闲话》。两本薄薄的集子。当即脑子一阵轰响,像一枚石子投进深谷。怅怅的,确实地感到四围的渊气之凉。
待翻开《隐溪书林》,立刻就被扉页那四个印迹深刻的象形字吸引。下面罕有地题有沈公的一段研书心得:
书艺之途,如做人。能蔚然成就者,盖因“大方”二字。无积木感,无蛇妖状,更无半点讷讷。余生极喜黄山谷之字,若驻杖,若砍樵,若归舟,若溯潮……
触目间,感觉被往事绊了一下。
一、香斋
长辈中,我若有常常惦着的人,那一定是母亲和沈公了。母亲有一种寻常劳动妇女惯有的健康的麻痹,无逆从,少远忧;无幻像,少偏见。于世事,于人心,于生活,一切简洁而质朴。这种健康的麻痹无处不在。无疑的,母亲是我内心稳固不移的一座香斋。独特、恒久。
而沈公,则似乎更多了一点旧时文人墨客的骚动性。
沈公是村里唯一泊来的老字辈,身世讳秘,实名不详,自号隐溪闲人。村人嫌拖沓费解,不如沈公这名字简洁松脆,索性直呼其为沈公。
沈公是村头榕树下的常客。时发一些诸如“诸葛孔明不如水镜先生”之类的惊世小论。听得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学童一惊一诧的,便撺掇着要生生地追问下去。这时,沈公便踱起了“鸭步”(村里的孩子背地里给他的举止弄的歪言),一个一个挨着抚摸我们的头,嘴里又念着“草堂春睡足,西山日迟迟”般的浮闲诗句了。
“树下搜来三两句,村前放养几千蛙。”因此,幼时那榕树下的石板,半生不熟的朗朗诗句,一溜成群结队的笑声,也成了我内心一直秘而不宣的香斋。
记忆中,村头的学堂里是有块响钟的(挂在榕树上的一块生铁板,乃上下课的警报器)。约一成人高,入手冰凉砭人。旁边系着根狭细的铁槌,长约一尺,槌尾有孔,系着尺来许的红绸,槌头浑圆鼓鼓囊囊的,被磨得光滑锃亮。待到敲钟的时刻,红绸飘扬,人头攒动,学童们便潮一般涌入各自所属的教室,如饥饿的婴找到了奶嘴般,整个流程极默契而滑顺。印象中,不管是春寒料峭,或冬雪欺枝,那钟声都是极有规律极准点的。
敲钟的人,便是沈公。
沈公给了我们不少的幼学启蒙。我一直较为奇怪的是,以沈公的品性学识,何以竟未入学堂授业于我们?
沈公的“草堂”就在学堂后面的一片竹林后。一排密密的竹子掩着一座瑟瑟的茅屋。屋廓不算大,左侧有一溜篱几株梅,梅开时,透过学堂的窗,远远的便能看到那艳艳的色;右侧则搁置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石槽,然而至今我不知道它有何大用,估计是用来盛放天水的?中间是一块空地,不甚平坦,但脚踩上去极为舒服。比之村里寻常人家添有石磨碌碡之类的,该算是更清贫些了。屋顶是稀薄的黄草,风一吹,草便爬起来,极像沈公那一头永远零乱的头发。而屋壁是夯实后的黄土,掺杂着稻草的茎杆,远观全无美感,近闻却有清香。待进去后,方知又另有一番世界--
屋内一分为三,均用翠绿的挂帘分隔。居中为厅,放置一张磨掉漆色的供桌;右侧是灶室,零乱地堆着一些炊具,熏黑的灶上镶嵌着一只较大的锅,锅里有水,飘浮着一层浅薄的籽油及疑为天灰之类的混合物。记得第一次到沈公这座茅屋,沈公兴奋莫名,极耐心地洗涮这口锅,然后不知从何处弄来几截香藕和一些红薯。其时,锅里一截一截白藕,嫩嫩的,滑细的,直诱我们的口水;而灶内明亮的火跃起,热烘烘的红薯香便飘满屋子了。
但我印象更深刻的,则是沈公的书房。在屋的左侧。只要轻轻掀开帘子,便能看到一排溢香的书架,房内净洁而清爽。架上密密地挤着一部部书。均是清一色的线装本,诱得我眼睛大放异彩。后来才知道,沈公酷爱收罗民间书画善本,有一不多见的癖好:每有新书入架之前,都要用细密的黑线重新缝合书喙。
可惜文革时,由于莫须有的“封建余孽”之名及身世怪异之谜,所有善本均被一一抄走焚毁。沈公嘴里不断念着“必是我的疏忽”之类的含糊话头,铮铮的汉子终于倒下,大病一场,性情从此变得更为谨小慎微。
避世文章皆化鹤;
归山暮日半推窗。
一避一归,实乃苍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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