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变得更为谨小慎微。
避世文章皆化鹤;
归山暮日半推窗。
一避一归,实乃苍凉二字的写真。生于乡村厮混于民间的文人,因其悲怆的命运而欲遁世的身影便跃然纸上。这幅悬于沈公书房正中央的条幅,足以见证沈公生前淡泊功名利禄之心。
而沈公的书房谓之“香斋”。这香斋之实,香源之处,该是书香墨香与薯香了。
“我是挚爱着书香的,因为我是书香的仆人,而且将永远是仆人。”
这便是《香斋闲话》里,沈公最后的遗言。料想说这番话时,沈公正用爬满经文的手推开窗。香斋外,远处青山放绿,百鸟筑荫。小草的蹄子松软而轻盈。春,总掖着一段花事,风一抖,就缤纷了;阳光捂着窗口,打个盹儿,稍有疏忽,香涎便溢了出来。
远空,是风筝的节日。
二、雪案
村上的习俗不外有两种:荤事与素事。荤事是指闹节气或闹洞房,又名闹喜;素事则是指宗族祭祀,须闹香,或死了人,须闹丧。
记忆中,村里但凡有荤事,均与沈公无干。沈公仅仅能做的,便是徘徊于学堂操场,或陷于自己的那片小天地里,默坐于香斋。
于村人,沈公的一生虽含糊,并不招恨;于村俗,却招忌。沈公终生未娶,大约跟村俗有非常深的纠葛。后来听母亲偶然提及,说村人传言沈公的香斋特别“阴晦”--村里前后有两名豆蔻女子,在冬天选择了沈公香斋外的那片竹林自杀。阴晦的香斋必居阴晦的人,竟一时成了村里的谣传,后竟波及到邻村。自然,阴晦的人是不能婚娶的,那样便是犯忌。会遭天遣,祸村殃民。
那时我尚幼,既无惧,也无知。所幸母亲在洞察人这方面,极有眼力与慧识,并不阻挠我去沈公的香斋,使我的幼年平添了许多趣事。然而一想到沈公的遭遇,唯有彻彻的大寒。因寒而惭,当初我为何竟无法提醒村人:村头的榕树上不也吊死过更多人么?村人哪有忌恨过呢?而如今那榕树更已成了我们在外的游子最忆念的东西!
每村各有其对应的风俗及故事,如同每个人有其对应的生之序列。若要细究村上的自然规律,除却春耕秋收之类的平常话题外,那便是春天生的孩子较多,尤其是男孩特别多。而冬天,是闹丧的旺季。
闹丧是极讲究极有排场的。村人称之为“大奠”。除却爆竹烟花吹拉弹唱之类的冗长程序外,还有一“大奠戏”--墨祭(沈公发明的词)。又谓之“破喜”。而沈公正是墨祭的“正司”(即理所当然的阴司使者之意)。
村里的人传言沈公是冬天生的,其时必有一场大雪,故沈公有雪的性子,甚至有人说沈公必与雪有前世的姻亲。后来,更有人将沈公与阴间联系起来,称其为阴间的使者。既然沈公贵为阴司,想必自然能为死者落个好的阴间户头吧?
村人天性笃诚,倒勉强解决了沈公晚景的生活之忧。不过沈公生前对阴司之名头竟无惧,却是我所感到意外的。以此便看出沈公是一个很难捉摸的人。如同他的身世,他的性情,都是无法揣测料及的。用遗世绝俗或落落寡合这样的形容词来概括他的一生,显然不妥贴。若说沈公的后十年,春中潦倒,冬里裹腹,倒是较为准确。
记忆中,总是在初霁日,小院中铺满昨夜的雪。一方端砚,两支狼毫,几升徽墨。一一对号入座,谐和着,像一持守品性的部落。落拓的长衫旷达地一摞,不声不响便拂去了老桌上的积雪。待坐下,大红的喜纸早有人备上,稍一裁剪即可。诸事皆宜,沈公并不急,从褂中掏出一薄薄的黄腻的记录本,左手托着本子,右手摸着笔管,腰微躬,深凹的眼循着那细小的蚂蚁文字一路逡巡下去,神色极肃然耐心,像一位经验老到的猎人。一旦觅到合意的佳句,嘴角便念念有词:“这幅联对好,妙哉。”磨去棱角的陈年木桌,便是沈公妙趣横生的世界了。
墨祭完毕,堂屋中便有大奠的司仪凛凛的声音传来:
“撤案,给先生上茶备烟。”
雪案撤去,茶烟均已入了角色,大奠便正式开始了。其实仅是一个村人皆熟络的程序。沈公浅酌一口茶,也不客气,收了卷烟。之后,大奠的司仪便会高喝一声:
“娃儿,送先生。”
一阵爆竹声便在门外响起,也不知是送阴司还是送瘟神。这时,沈公不紧不慢拾掇好笔墨砚具。待拾掇停当,这才站起,当胸一抱拳:“烦扰了。”言辞神色间不乏洒脱,绝无阴司之气质。倒教人能够揣到那弦外之音:沈公绝非蹭饭的角色。
推开门,风冽冽的。雪地中,那双黝黑的布鞋犹为醒目。如雪案上行走的墨迹,留下一左一右两行脚印,不紧不慢的,渐行渐远,直至渺茫。
像一幅生之喻对。
三、春困
春里,是最无须疑惑的。径直踏青去,若嗅到花香,恹恹的让人思睡也无妨。而村前村后的青山绿水随意拓一块,都是大佳的春景图。
《隐溪书林》里载有沈公自辑的两幅国画,一幅题为《春晖》,另一幅便是《春困》。画中景致都是村外的寻常场景。可见沈公与我早已有了某种预期的默契。《春晖》图色艳些,绿水环绕中,花繁干老的李,临风婀娜的红桃,一亩方塘,几树怒放的梅……将整个春天妆扮得色丰味醇。而《春困》图则淡雅了许多,用笔极简。画中仅半角青山,一溜疏篱困住一座茅屋,屋前有几株老梅,窗前有一位酣卧的老人……整幅画布局一分为二,与题诗相得益彰:
一片青山一片红,
半窗流绿半窗风。
春景无限。惜沈公仅辑录了两幅,由此可见沈公于书画之苛严。
村人有憾。竟无人识得天地间尚有一种不应缺失的生之趣味,兀自让沈公于瑟瑟的茅屋内自阉才学。
若非造化使然,使我如今有机缘重新接受沈公的另一种启蒙,想必我对沈公的书画造诣将一无所知罢。
据沈公的自序看来,沈公作画师从石涛,兼蓄晚清金石遗风。其景苍凉迂折,或若岸芷汀兰,或若幽深之谷,极诱人深入;而于书道,则精研钟鼓文达四十年之久。落纸若天外坠石,点划貌似粗砺,实则精准,横划看似随意,实则若千里阵云,而最令我惊叹的却是竖划,状如万岁枯藤,一笔一笔细细抚摸,极有韧性。
沈公的字,让我想到一个词:清灯。沈公的人,便是这样一盏清灯,沈公的一生,被生之寂寥所困。影子虽写在生之壁上,然观之难测,抚而虚空。
怅然间,也不知沈公去后,是谁为他作的墨祭?
为此,趁清明时节,我回了一趟村。
学堂仍在,响钟却已替换成了响铃,而榕树下的场景早已不复存在。沈公的“草堂”也不见了,母亲说学堂已作了扩建,沈公生前早有遗嘱:生之趣,乃学。学须有堂。因而将“草堂”捐给了学堂。而关于墨祭的事,只听说邻村有位先生代替他作了墨祭的正司。
沈公生前无积蓄。村人良善,念及沈公生前的诸多善举,自觉自愿地捐了些钱财为他送终置柩,并择了一上佳的风水地安葬。
沈公的墓在村后的山杈最高处。墓喑哑,狭小。呈椭圆形。大约暗示着沈公的一生冥冥中有所或缺罢。墓无碑。春雨斜斜的,细密地缠扰着,捆着,似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荒山劳作。那墓便像极了一只茧。墓前一张供桌,桌上笔墨砚台仍依原址端放,皆沈公生前至爱之物。
这一切使我想起沈公的香斋及那幅春困图。不知为何,每次我远远观瞻时,仿佛能见到沈公正虚坐着,背靠黝黑的大山。并忆起沈公当年在雪地中泼墨挥毫的洒脱样儿。
而清脆的铃声从山下学堂传来,一阵又一阵,声音极悦耳清晰。料想沈公在此安眠,也许无憾罢?
2005/11/18于深圳退笔堂
注:谨以此文,遥祭我幼时的启蒙外教沈公先生。
卷七 仰望苍穹
文/烽烟
晚餐前,收到邮局送来的一个包裹,打开来看,竟是沈公托人寄来的遗物--一册《隐溪书林》,一册《香斋闲话》。两本薄薄的集子。当即脑子一阵轰响,像一枚石子投进深谷。怅怅的,确实地感到四围的渊气之凉。
待翻开《隐溪书林》,立刻就被扉页那四个印迹深刻的象形字吸引。下面罕有地题有沈公的一段研书心得:
书艺之途,如做人。能蔚然成就者,盖因“大方”二字。无积木感,无蛇妖状,更无半点讷讷。余生极喜黄山谷之字,若驻杖,若砍樵,若归舟,若溯潮……
触目间,感觉被往事绊了一下。
一、香斋
长辈中,我若有常常惦着的人,那一定是母亲和沈公了。母亲有一种寻常劳动妇女惯有的健康的麻痹,无逆从,少远忧;无幻像,少偏见。于世事,于人心,于生活,一切简洁而质朴。这种健康的麻痹无处不在。无疑的,母亲是我内心稳固不移的一座香斋。独特、恒久。
而沈公,则似乎更多了一点旧时文人墨客的骚动性。
沈公是村里唯一泊来的老字辈,身世讳秘,实名不详,自号隐溪闲人。村人嫌拖沓费解,不如沈公这名字简洁松脆,索性直呼其为沈公。
沈公是村头榕树下的常客。时发一些诸如“诸葛孔明不如水镜先生”之类的惊世小论。听得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学童一惊一诧的,便撺掇着要生生地追问下去。这时,沈公便踱起了“鸭步”(村里的孩子背地里给他的举止弄的歪言),一个一个挨着抚摸我们的头,嘴里又念着“草堂春睡足,西山日迟迟”般的浮闲诗句了。
“树下搜来三两句,村前放养几千蛙。”因此,幼时那榕树下的石板,半生不熟的朗朗诗句,一溜成群结队的笑声,也成了我内心一直秘而不宣的香斋。
记忆中,村头的学堂里是有块响钟的(挂在榕树上的一块生铁板,乃上下课的警报器)。约一成人高,入手冰凉砭人。旁边系着根狭细的铁槌,长约一尺,槌尾有孔,系着尺来许的红绸,槌头浑圆鼓鼓囊囊的,被磨得光滑锃亮。待到敲钟的时刻,红绸飘扬,人头攒动,学童们便潮一般涌入各自所属的教室,如饥饿的婴找到了奶嘴般,整个流程极默契而滑顺。印象中,不管是春寒料峭,或冬雪欺枝,那钟声都是极有规律极准点的。
敲钟的人,便是沈公。
沈公给了我们不少的幼学启蒙。我一直较为奇怪的是,以沈公的品性学识,何以竟未入学堂授业于我们?
沈公的“草堂”就在学堂后面的一片竹林后。一排密密的竹子掩着一座瑟瑟的茅屋。屋廓不算大,左侧有一溜篱几株梅,梅开时,透过学堂的窗,远远的便能看到那艳艳的色;右侧则搁置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石槽,然而至今我不知道它有何大用,估计是用来盛放天水的?中间是一块空地,不甚平坦,但脚踩上去极为舒服。比之村里寻常人家添有石磨碌碡之类的,该算是更清贫些了。屋顶是稀薄的黄草,风一吹,草便爬起来,极像沈公那一头永远零乱的头发。而屋壁是夯实后的黄土,掺杂着稻草的茎杆,远观全无美感,近闻却有清香。待进去后,方知又另有一番世界--
屋内一分为三,均用翠绿的挂帘分隔。居中为厅,放置一张磨掉漆色的供桌;右侧是灶室,零乱地堆着一些炊具,熏黑的灶上镶嵌着一只较大的锅,锅里有水,飘浮着一层浅薄的籽油及疑为天灰之类的混合物。记得第一次到沈公这座茅屋,沈公兴奋莫名,极耐心地洗涮这口锅,然后不知从何处弄来几截香藕和一些红薯。其时,锅里一截一截白藕,嫩嫩的,滑细的,直诱我们的口水;而灶内明亮的火跃起,热烘烘的红薯香便飘满屋子了。
但我印象更深刻的,则是沈公的书房。在屋的左侧。只要轻轻掀开帘子,便能看到一排溢香的书架,房内净洁而清爽。架上密密地挤着一部部书。均是清一色的线装本,诱得我眼睛大放异彩。后来才知道,沈公酷爱收罗民间书画善本,有一不多见的癖好:每有新书入架之前,都要用细密的黑线重新缝合书喙。
可惜文革时,由于莫须有的“封建余孽”之名及身世怪异之谜,所有善本均被一一抄走焚毁。沈公嘴里不断念着“必是我的疏忽”之类的含糊话头,铮铮的汉子终于倒下,大病一场,性情从此变得更为谨小慎微。
避世文章皆化鹤;
归山暮日半推窗。
一避一归,实乃苍凉二字的写真。生于乡村厮混于民间的文人,因其悲怆的命运而欲遁世的身影便跃然纸上。这幅悬于沈公书房正中央的条幅,足以见证沈公生前淡泊功名利禄之心。
而沈公的书房谓之“香斋”。这香斋之实,香源之处,该是书香墨香与薯香了。
“我是挚爱着书香的,因为我是书香的仆人,而且将永远是仆人。”
这便是《香斋闲话》里,沈公最后的遗言。料想说这番话时,沈公正用爬满经文的手推开窗。香斋外,远处青山放绿,百鸟筑荫。小草的蹄子松软而轻盈。春,总掖着一段花事,风一抖,就缤纷了;阳光捂着窗口,打个盹儿,稍有疏忽,香涎便溢了出来。
远空,是风筝的节日。
二、雪案
村上的习俗不外有两种:荤事与素事。荤事是指闹节气或闹洞房,又名闹喜;素事则是指宗族祭祀,须闹香,或死了人,须闹丧。
记忆中,村里但凡有荤事,均与沈公无干。沈公仅仅能做的,便是徘徊于学堂操场,或陷于自己的那片小天地里,默坐于香斋。
于村人,沈公的一生虽含糊,并不招恨;于村俗,却招忌。沈公终生未娶,大约跟村俗有非常深的纠葛。后来听母亲偶然提及,说村人传言沈公的香斋特别“阴晦”--村里前后有两名豆蔻女子,在冬天选择了沈公香斋外的那片竹林自杀。阴晦的香斋必居阴晦的人,竟一时成了村里的谣传,后竟波及到邻村。自然,阴晦的人是不能婚娶的,那样便是犯忌。会遭天遣,祸村殃民。
那时我尚幼,既无惧,也无知。所幸母亲在洞察人这方面,极有眼力与慧识,并不阻挠我去沈公的香斋,使我的幼年平添了许多趣事。然而一想到沈公的遭遇,唯有彻彻的大寒。因寒而惭,当初我为何竟无法提醒村人:村头的榕树上不也吊死过更多人么?村人哪有忌恨过呢?而如今那榕树更已成了我们在外的游子最忆念的东西!
每村各有其对应的风俗及故事,如同每个人有其对应的生之序列。若要细究村上的自然规律,除却春耕秋收之类的平常话题外,那便是春天生的孩子较多,尤其是男孩特别多。而冬天,是闹丧的旺季。
闹丧是极讲究极有排场的。村人称之为“大奠”。除却爆竹烟花吹拉弹唱之类的冗长程序外,还有一“大奠戏”--墨祭(沈公发明的词)。又谓之“破喜”。而沈公正是墨祭的“正司”(即理所当然的阴司使者之意)。
村里的人传言沈公是冬天生的,其时必有一场大雪,故沈公有雪的性子,甚至有人说沈公必与雪有前世的姻亲。后来,更有人将沈公与阴间联系起来,称其为阴间的使者。既然沈公贵为阴司,想必自然能为死者落个好的阴间户头吧?
村人天性笃诚,倒勉强解决了沈公晚景的生活之忧。不过沈公生前对阴司之名头竟无惧,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