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林连连点头:“我不敢,长官。”
徐金戈掸了掸军装上的尘土,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美军中尉,转身走了。
方景林严厉地用脚碰碰中尉命令道:“起来,跟我走!”
徐金戈的举动算是捅了马蜂窝,在保密局北平站内部引起轩然大波,此值国共内战期间,国民政府正需要美国人的帮助,却让徐金戈搅了局。北平市市长何思源和美国驻华领事馆的总领事为此事进行了好几轮的磋商,何市长也对美国军人近来屡次触犯中国法律的行为感到很不满,本想息事宁人将此事低调处理。保密局北平站站长乔家才当过徐金戈的顶头上司,平素和徐金戈私交也不错,他看重徐金戈的才干,也清楚徐金戈在抗战期间曾经立过不少大功,他把徐金戈叫去大骂了一顿,本想把此事糊弄过去,没想到美国陆战一师驻北平联络处又把徐金戈告到了保密局局长毛人凤那里,毛人凤发了火,亲自打来电话,责令乔家才严惩肇事者。乔家才无奈,只得将徐金戈做降职处分,军衔也由中校降为少校。
徐金戈对降职倒不太在意,他恼火的是由于自己被降职,手里悬而未决的案子也转交给继任者,他以前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犬养平斋经过草草的甄别,其结论为“犬养平斋的间谍身份查无实据,按日本侨民身份遣返回国”。看到这个结论,徐金戈气得七窍生烟,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自己以毕生精力为之流血卖命的机构竟然如此荒唐,如此不负责任。这是有关国家安全的大事,不管这个国家将来由谁执政,犬养平斋的间谍网存在一天就会对国家安全构成重大威胁。
徐金戈找到站长乔家才,把自己的忧虑告诉他,希望站长能听取自己的意见。
乔家才是军统局的老资格了,黄埔六期毕业生,和戴笠老板是同学,不过他比戴笠的学历要高得多,黄埔军校毕业后,乔家才又考入北平民国大学政治经济系,“九一八”事变后入军统局从事对日情报工作。照理说,乔家才多年从事对日情报作战,尤其是“七七事变”以后北平沦陷期间,他和代号“黑马”的马汉三等人都属于潜伏在北平的高级情报人员,对日本间谍的重视程度应该不亚于徐金戈,但他现在的心思却不在这儿。乔家才近来的注意力全放在破获北平共产党地下组织方面,根本无心他顾,他对共产党的仇视要远远超过对日本人的仇视。
乔家才笑眯眯地递给徐金戈一支香烟,还用打火机替他点燃,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说:“金戈老弟,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所说的也很有道理,说心里话,我又何尝不想把这个案子搞个水落石出?问题是,现在咱们的工作是在国际盟友的监督下进行的,你指控犬养平斋是日本间谍,那好,人家要你拿出证据来,既然我们搞不到证据,那也只好把他算做侨民遣返。老弟啊,现在不是搞秘密工作那会儿啦,管他有没有证据,怀疑他就可以让他消失,现在可不行喽。”
徐金戈皱着眉头说:“长官,干咱们这一行的都知道,情报工作没有战时与和平时之分,一场战争的结束有可能就是下一场战争的开始,我们为什么不能把眼光放得远一些……”
乔家才打断他的话:“这些我比你清楚,我只问你,对这个犬养平斋,你有什么建议吗?”
“有,绝不能把他放走,此人属于日本秘密组织‘黑龙会’的重要成员,从理论上讲,他所掌握的谍报网是独立于任何官方部门之外的,也是最隐秘、最具威胁性的,我判断这个谍报网的人员名单都记在犬养平斋的脑子里,对于一个高级特工人员来讲,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如果此人的意志足够坚强,那么得到潜伏名单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但同时我们也掌握了另一方面的主动性……”
“不动声色地让此人永远消失,犬养平斋的消失会使他的谍报网变成一盘散沙,这个谍报网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乔家才若有所思地说。
“长官,这正是我所想的,恐怕要采用一些非常规手段。”徐金戈斩钉截铁地说。
乔家才合上眼睛不说话了,显然,徐金戈的话打动了他。
徐金戈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乔家才终于睁开眼睛:“金戈老弟,你的想法很有意思,对此,我有两点忠告:第一,此案事关重大,我和你都不能沾手,保密局的任何在编制人员都不能参与;第二,我希望这个人像水汽一样蒸发到空气中,至于如何蒸发,那不是我考虑的问题,只不过是我的个人愿望,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长官。”
“金戈老弟,你的薪金好像不太够用吧?以后如果钱的方面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好吧,你可以走了。”
“谢谢关照,长官。”
徐金戈走进“翠云轩”茶馆时,文三儿已在此等待多时了,他破天荒地要了一壶“碧螺春”,还有几碟瓜子、云片糕之类的小吃,文三儿从来没这样奢侈过,以前他喝茶总是喝“高末儿”。
自从有了自家车,文三儿的手头活泛多了,首先是不用向孙二爷交车份儿了。另外,由于洋车的档次提高,一些有钱、有身份的人也愿意雇他的车,因此,文三儿的收入有了明显的提高,前些日子他居然在“全聚德”吃了只烤鸭子,这是文三儿长这么大头一次进“全聚德”,也是头一次吃烤鸭。那只烤鸭连同葱丝、薄饼、甜面酱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全进了文三儿的肚子,完事儿又喝了一大碗鸭架汤,吃得文三儿顺嘴流油,一个劲儿地打嗝放屁……临出门时,文三儿看见几个洋车夫正灰头土脸地蹲在“全聚德”门口儿等座儿,这时文三儿心里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说心里话,“全聚德”的大门台阶上砌了多少块砖他都清楚,有多少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文三儿把手揣在破棉袄的袖子里蜷缩在台阶下等座儿。如今,老天总算有眼,咱也是爷啦。
徐金戈显得心事重重,落座后他有些不耐烦地问:“文三儿呀,你拿我当闲人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快说,我可没时间和你喝茶扯淡。”
文三儿咂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徐爷,看您说的,咱们哥们儿没事儿就不能一起坐坐?我是想咱徐爷了。”
徐金戈狐疑地盯了文三儿一眼:“又缺钱了吧?要不你找我干吗?说吧,需要多少钱?”
文三儿显得很伤心地摇摇头:“徐爷,您干吗总觉得我要钱?我文三儿人穷可志不穷,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和徐爷一起坐坐。”
“好吧,那就聊聊,也算我休息一会儿,文三儿啊,你也该成个家啦,不能总一个人晃荡吧?”徐金戈的眼睛在习惯性地四处观察,心不在焉地问。
“成家?您饶了我吧,一个臭拉车的成什么家?养自己都养不活,好嘛,再添几张嘴,这不要了我盒儿钱①?还是光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走哪儿都是家。”
“扯淡,我听说你把挣的钱都送到窑子里了,有这么回事吗?”
“不是经常去,有时候一个礼拜还轮不上一回呢,人哪,还是得有钱,有了钱天天都能入洞房。”
徐金戈笑道:“看你那点儿出息!干什么不好,非要到那种地方去?我劝你还是娶个女人吧,要是钱有困难,我还可以帮你,就是千万别到那些下等窑子去,那种地方太脏。”
文三儿放下茶碗四下看看,然后凑近徐金戈小声说:“徐爷,干您这行也得有几个眼线吧?这个我懂,别说您了,就是外五区的那些警察,哪个没有自个儿的眼线,上回英国领事的娘们儿逛天桥让人掏了包儿,这娘们儿二话没说就找了市长,市长怪罪下来,限期破案,外五区的王巡长一看这洋娘们儿惹不起,就和手下眼线打了个招呼,谁偷的自个儿送回来,少了根毛王爷我扒了他皮。嘿!就这么一句话,顶市长十句都管用,第二天贼就把东西送到警署,还送了王巡长五块大洋赔罪钱,哎哟,王巡长可是露了脸儿啦。”
徐金戈打断文三儿的絮叨:“行啦,行啦,文三儿,你到底想说什么?有事就说,怎么这么多废话?”
“得嘞,您瞧我这臭嘴,一说秃噜了就收不住,咱说正事,您还记得吧?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开战那会儿,北平出了个大案子,日本笠原商社的老板佐藤一家七八口人被杀,家里被人抢了个精光……”
徐金戈一下子直起身来:“我还记得,当时北平的很多报纸都报道过,是个特大抢劫杀人案,当时已经是战争前夜,北平危在旦夕,警察局也无心破案,这案子就成了悬案。”
文三儿得意地拍拍胸脯:“徐爷,您瞧,认我这个兄弟不吃亏吧?这个案子前前后后咱都知道,谁干的?都抢了什么东西?作案人现在在哪儿?你兄弟我都门儿清呀,徐爷,您别着急,先喝口茶,我慢慢给您说……”
方景林还真差点儿丢了差事,他把那个美军中尉带回警局关了起来,然后通知美国陆战1 师驻北平联络处前来警局领人并协商赔偿事宜。结果和徐金戈一样,也受到上司的严厉训斥,要不是因为方景林是局里有数几个资深警官,真有可能被开除。
方景林在党内的联络人老胡代表上级对他进行了批评,当然是从另外的角度,作为党的地下工作者,他无权做出任何未经上级许可的事,作为一个老党员,他更应该模范地遵守党的纪律,不能凭一时的冲动做出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事情。
方景林接受了批评,他私下里想,我和徐金戈大概都属一类,是性情中人,要不是分处在相互敌对的阵营,我们也许可以成为好朋友。当然,这些想法他和谁也没敢透露,哪怕是罗梦云。
一想到罗梦云,方景林心里又有些不自在,这不是刚因为违反纪律挨了批评?其实上级不知道,他还有更严重的违纪行为,那就是和罗梦云的幽会。两人都是老党员了,道理谁都懂,就是克制不住那种急于见面的渴望,明知道这是错误行为,却也顾不上了。
他和罗梦云的见面地点改在北海五龙亭旁的一个茶社里,这里守着湖边,对岸就是琼岛上的白塔,冬季的北海公园游人寥寥,湖面上结着厚冰,显得死气沉沉。
方景林支走了茶博士,自己动手沏茶,罗梦云默默地注视着方景林忙活,眼睛里充满了爱意。
他们每次见面就是喝喝茶,扯一些家常,唯独不谈工作上的事,更多的时候是两人相对而坐,互相凝视着对方,该说的都说过,不该说的自然不能说。
方景林将茶水倒进紫砂杯递给罗梦云:“梦云,最近好吗?”
罗梦云望着方景林幽幽地说:“很紧张。”
“紧张?你指的是心理还是工作?”
“都有吧,尤其是见到胜利曙光的时候,情况会越发险恶,当然,我有应付一切变故的心理准备。”
方景林神态自若地呷了一口茶,淡淡地说:“我倒是早习惯了,就是很难想像将来,要是有一天我处在没有危险的和平环境,还不知我能否习惯。梦云,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
罗梦云摇摇头轻声道:“你恐怕帮不上我,你我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好在时间不会太长了。”
“梦云,对于将来,你有什么打算吗?”方景林似乎话里有话。
罗梦云露出了璀璨的微笑:“当然,我想和自己爱的那个人结婚,若是条件允许,我还想生两个孩子,最好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哦,这个要求不算高嘛,我保证你能做到,梦云,你猜猜看,此时我最想做什么?”
罗梦云眼波一闪,顽皮地说:“知道,你很想吻一个女人,但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你过来坐,我告诉你。”
“不行啊,亲爱的,这里的环境实在不好,再忍耐一下,好吗?”
“梦云,等到那一天,我会什么事也不干,每天都把你抱在怀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做多长时间就做多长时间。”
罗梦云明知故问:“亲爱的,你要做什么?”
“做一些爱人之间应该做的事,你明白吗?”
罗梦云的脸红了:“呸!你这个人越来越坏,难道是当警察当的?”
方景林警惕地望望窗外,脸上闪过一丝忧虑:“梦云,我为你担心,我们所处的环境太残酷了,每天都面临着流血和死亡,有时甚至还有比死亡更残酷的事,我常常想,让你这样的姑娘去承受如此残酷的命运,实在是一个错误。”
罗梦云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景林,我能承受的底线就是死亡,除此之外,我不会给对手任何机会。”
“梦云,答应我一个要求,好吗?”
“你说!”
“要小心,好好保护自己,活到我可以拥抱你的那天。”
“我答应你,亲爱的,你也要保重。”
早上起来,花猫儿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在门口磨他那把斧子,其实那斧子已经够快的了,他不过是习惯而已。干他这行的手里没有好家伙不行,能不能用上无所谓,关键是能吓住对方就成。开这种下等窑子也是有天敌的,这天敌不是警察,而是来自于嫖客本身,这也不奇怪,有钱有势者不会来这地方寻欢,来的都是下九流,掏个三五毛钱都有困难,如果不能一出手就把他们吓住,有些嫖客敢天天不花钱白玩。
花猫儿边磨斧子边琢磨事,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他也不喜欢这个职业,一个老爷们儿靠几个老娘们儿卖身子过日子,这本身就是件栽面儿的事,但凡有点办法谁干这下三烂的事?花猫儿心里也很窝囊。要怨只能怨彪爷不仗义,当年跟彪爷鞍前马后伺候,花猫儿可谓忠心耿耿,没有半点儿对不起彪爷的地方。
民国二十六年“七七”事变时,花猫儿受彪爷的指派,带几个弟兄做了佐藤一家,当时洗劫的财物就装了满满一大车。彪爷是个老江湖了,他选择的时机大有讲究,城外的卢沟桥正打得不可开交,北平城内老百姓的反日情绪高涨,彪爷早看出29军不是日本人的对手,北平城早晚要丢,这时候干他一票才真正是渔翁得利。彪爷是个纯粹的实用主义者,他没有任何政治倾向和国家民族的概念,在他眼里,日本人和蒋委员长都是一路货色,只要有机会,干谁都一样,关键是能不能搞到钱。彪爷的嗅觉出奇的灵敏,29军还没撤退他倒先撤了,就像扎猛子,从北平一家伙扎下去,等他露出头来的时候人已经到重庆了。抗战八年里据说也没闲着,战时的重庆缺什么彪爷倒腾什么,钱恐怕是赚海了去了。问题是,像花猫儿这样忠心耿耿为彪爷卖命的弟兄,彪爷是怎么对待的呢?彪爷离开北平之前,仅用了二十块大洋就把花猫儿打发了,这八年里花猫儿过得容易吗?日本人刚进城时,花猫儿还混了个“维持会”干事的差事,跑跑颠颠地干点儿杂事,花猫儿的特长是耍胳膊根儿,讲道理他不会,动手打人还是比较拿手的。后来就不行了,日本占领区内建立起正式的维持政府,需要各种有头有脸儿的人物来壮门面,像花猫儿这种身份的人自然不能考虑,花猫儿因此而失业,百般无奈下才干起了这行。
如今这世道只有彪爷这样的人才如鱼得水,无论世道怎么变,不变的是彪爷。日本天皇宣布投降是八月十五日,人家彪爷八月底就和一群接收大员们出现在北平街头,那天花猫儿路过“玉华台”饭庄,一眼看见西装革履的彪爷和几位官员模样的人有说有笑地从里面出来,正准备往“别克”汽车里钻,花猫儿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他不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