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沉吟着不肯回答。纪主编耐心地谈着自己的设想:“更年期的选题,角度很刁。这是当今社会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也是社会问题。要焦点有焦点,要热点有热点,公众、家庭、个人,如果处理不好,它的危害性很大……”
吕西安突然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这一点我比你清楚!纪主编,这个采访任务,你给别人吧,反正我不干。”
“小吕,别刚有点名气就翘尾巴。”纪主编想不到他竟然这么不给面子,气得站起来就走,“是不是担心写砸了会倒了你这块牌子?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
更年期的幸福生活(十九)(2)
纪主编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吕西安也赌气地关上电脑,仰身倒在床上。
屋子里又潮又暗,也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张样式陈旧过时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旁边堆着报刊杂志,乱糟糟的。
吕西安的心里一阵一阵痛着,他茫然地望着墙上挂着的一个镜框。镜框里是一张撕掉一半的全家福,上面是十八岁的吕西安和他的父亲。父亲的目光是那样慈祥,默默地和他对视着,渗透着那种只有饱经风霜的男人才有的哀怨。
吕西安突然想哭,他忍了忍,坐起来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拿过烟灰缸,放在镜框下,又把香烟放在上面,用缕缕香烟来祭奠父亲。相片撕去的那一半是他的妈妈,现在正关在监狱里度过漫长的刑期。她就是因为更年期的偏执砸伤了自己的丈夫,导致丈夫医治无效而死亡,她也被判无期徒刑。父母的这段惨痛的历史是藏在吕西安心中永久的痛,也是他之所以不愿意采写有关“更年期”文章的原因所在。
如果不是那个电话,他会坚持自己的原则,甚至可以放弃报社的差事。然而,下午的时候,医院的李勋大夫忽然打来了电话,说他那里有一些病人的状态很有社会普遍性,他这样关心社会热点的记者应该是很感兴趣的,建议他来一趟。吕西安本来就心烦,想出去找点自己愿意干的事情,放下电话就去了那所医院。
在李勋大夫那里就诊的正是宋家慧。由于她一直四处寻找能够控制更年期疾病的大夫,自然和专科门诊的李勋混熟了,往往是一边看病,一边海阔天空地聊些生活中的其他事情。这天,她聊到了王动,想不到李勋竟然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宋家慧灵机一动,就把王动失踪的事情对他说了。
李勋听了很震惊,说:“这个老王一直在我这里看病啊,想不到……我想起来了,他那天来的时候,情绪就很低落。”
宋家慧问:“他得的是什么病?”
“属于中等程度的男性更年期综合征。这是从生理角度的诊断,他的问题很严重。除情绪不稳定以外,还变得很消极。我当时提醒过他,应积极采取治疗措施,可他再没有来。想不到竟然失踪了,太遗憾了。我当时就感觉到他有抑郁症的倾向,有这种倾向的人,会对社会生活产生厌倦,有时是毫无因由的厌倦。严重的还会自杀。”
这正是宋家慧所关心的。她还想问点什么,门开了,吕西安从门缝里向这边张望。宋家慧回手把门关上,转回身说:“李医生,我想求您一件事儿,您一定要答应我。”
李勋向门口看了看:“什么事?”
宋家慧正要问,门又开了一条缝,露出吕西安的脸来。她有些生气,刚要发作,李勋却朝着那人招手了:“是西安吧?进来等我一会儿。”
吕西安这才大大方方地进来,坐在宋家慧的对面。宋家慧见他和李勋这么熟,也就不避讳了,说:“王动失踪以后,我们一直在找他,现在已经十多天了,始终没有他的音讯。我私下猜想,他可能自杀了,和您说得一样。现在他儿子闹起来了,请了律师,要状告我的一个女朋友。王动失踪前,他们有过一段感情,分手时不愉快。”
李勋又向吕西安看了一眼,示意让他注意。
宋家慧口无遮拦地说下去:“他儿子把王动失踪的原因,归罪于我的女友。我想,您能帮她。既然王动的失踪或自杀是更年期所致,就与他人无关。您是专家,一句话顶我们一万句。您要是跟律师谈谈,没准,这事儿就了了。”
李勋思忖片刻,慢慢说:“我未必能起多大作用,但可以从医学的角度,给你们做一些解释。”
李勋还答应今天好好分析分析王动的病历,让她明天下午再来,到时候也许会有更具体的解释。宋家慧高兴得叫起来,一扭头,发现吕西安正注意着她,疑惑地问李勋:“这位是……”
“我的一个朋友,报社的作家。”李勋怕她疑心,连忙介绍一番,然后对吕西安说,“她叫宋家慧,是我这里的常客,也是好朋友了。能不能把你的书让她指正指正?”
吕西安心领神会,马上拿出一本他写的《情感独白》递给她,还夹了一张名片。宋家慧接过书,说了声“谢谢”,出于礼貌,也给他留了通信地址和电话号码。
更年期的幸福生活(十九)(3)
宋家慧回到友谊宾馆,财务科打来电话,口气挺硬的,说让她过去一趟。她心里顿时又窝起了火:要在过去,财务科的人敢这么跟她说话吗?可如今不一样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会计部门都是新人,哪还把她放在眼里?
果然,一进财务科的门,新来的女会计就把一些票据摊在宋家慧面前,一张张指着说:“宋经理,你看这些,都是你签的字,不符合财务规定。”
宋家慧忍着气拿起来翻看了一遍,辩解说:“厨房的大宗采买,有时候就是从个体商贩手里拿货,青菜、时蔬、鸽子、兔子,还有海鲜,这些东西也只有他们才有。历来是白条冲账,见收据我就得签字。”
新会计很不客气:“你可以签字,可税务局来查,怎么办?”
宋家慧看不惯她那小人得志的样子,立刻回敬了一句:“这是餐饮行业的惯例,谁查也一样。”
新会计的脸拉了下来,从里面拣出一张发票递到她面前:“宋经理,这五十瓶洋酒也是你的签字吧?看上去还是正规发票呢。假的!”
宋家慧不由得一惊:这可是上万元的货啊!她拿起那张发票仔细察看着,虽然检查不出所以然,却不免有些心虚,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假发票防不胜防,做得跟真的似的。那怎么办?”
新会计占了上风,居然也就同意下了账。
从财务科出来,宋家慧忽然联想起什么,而且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急匆匆地回去把那张买墓地的发票拿上,又返回来交给新会计辨认。
新会计好不得意,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最后确认是真的:“绝对没错,05版发票,带水印的。”
宋家慧这才放心了。可回到家里,又犯嘀咕了:当真是真的吗?既然社会上有那么多假的东西,难道邱茂林就不会给她作假?比如,明明去天津办别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却编织了买墓地的谎言,还煞有介事地搞回来一张假发票。
整个晚上她都觉得心慌得难受。第二天早晨,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背后推着她,等邱茂林上班以后,她草草装上那张发票,又拿了一点现金,匆匆地上了开往天津的列车。
上了火车以后,她按照发票上的单位名称打听到了华夏陵园的地址,那里虽然离城里很远,她也顾不得许多,花了七十多元打出租车赶在下班前就到了。陵园里已经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工作人员也对她这么晚了还风尘仆仆地赶来感到奇怪。
宋家慧说自己是来祭奠李梅的,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说她知道那块墓地的位置,便领着她去了。陵园面积很大,他们沿甬道走去,一言不发地穿过数不清的林立的墓碑,宋家慧觉得有些人。
终于到了李梅的墓前,工作人员指了指说:“就是这儿。瞧,是座新墓,买的时候还是我来领他选的地儿。”
宋家慧做出一副哀伤的样子,问:“我是她的好朋友,本来想帮她办的,可是正赶上到国外访问,成了终身遗憾!这墓是谁买的,你还记得吗?”
工作人员想都没想:“当然记得,是一位看上去很体面的邱先生。”
宋家慧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看来,丈夫没有说谎话,来天津的确是处理李梅的事情来了。不知为什么,在轻松的同时,她心里还有隐隐的失望。
“和邱先生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女的。”没想到工作人员又补充了一句。
宋家慧的脸色“刷”地阴下来:“还有个女的?她长什么样?”
“四十多岁吧,看上去比你年轻点,也稍矮点,小巧玲珑的。”
宋家慧沉不住气了,急切地追问:“她姓什么?是不是姓马?”
工作人员不了解她的内心世界,漫不经心地回答:“姓牛姓马我不知道,一看就知道有文化,气质挺好,我猜,可能是他爱人吧。”
这个女人无疑就是马翎子了!宋家慧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了,心里发狠地骂着:“邱茂林,你这个大骗子!等我回去再跟你算账!”
邱茂林这边并不知道宋家慧去了天津,约好了律师在一家咖啡厅里见面。马翎子提前半个小时就匆匆赶到,两个人翘首以待,却怎么也不见宋家慧的身影。邱茂林急得不断地给她打手机,对方就是不接。这时律师来了,他们只好先和他商量下一步的工作。
更年期的幸福生活(十九)(4)
焦急等待宋家慧的不止他们,还有那位吕西安。昨天宋家慧走了以后,李勋一五一十地对他讲了她和王动这几个人的故事,使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妈妈,继而产生了强烈的想了解他们的欲望。因为李勋大夫约好了今天再和宋家慧见面,他认为是个好机会,既然已经认识了,一回生二回熟,今天可以借着问问她看了书以后的感受采访她了。
他在李勋的门诊室里整整等了将近两个小时。这期间李勋不时有病人来求诊,一直没有闲着,他却被尴尬地晾在一边,还得承受患者们审视的目光。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医院清静下来,宋家慧还没有来。
吕西安忍不住问:“这位宋大姐不会是随便说说吧?”
李勋不安地看看表:“按照她平时的作风,应该不会的。也许她忘了?”
吕西安不再问什么,李勋却有些过意不去:“不是我职业病,每次跟她谈话的时候,很明显地感觉到她也是更年期的病人。你可能没注意,她手里总拿把小扇子。这什么季节,还扇扇子?她燥热。还有,健忘也是更年期的又一症状。王动是中更,失踪了;这位宋经理,绝对是一小更。凡是四十多岁快五十的女人,十有七八都这样。和他们共事,你得有耐心,得让着点。”
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来不来是宋家慧的权利啊。
更年期的幸福生活(二十)(1)
马翎子最终没有等到宋家慧,看看天色不早,便赶到学校接闪闪。由于是妈妈来接,闪闪高兴坏了,走路都一蹦一跳,像个快乐天使。
她们母女并不知道,宋家慧已经从天津回来,就在马路对面的麦当劳餐厅里,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她们。
眼见得马翎子和闪闪上了公共汽车,宋家慧的目光中充满了怨恨。
这天晚上,她忘记了是周末,儿子邱颂要回来,竟然没有做饭。她在等丈夫下班后和他摊了牌,把那张发票扔在邱茂林面前,一言不发地等他解释。
邱颂推门进来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他换完鞋,一扭头看见邱茂林和宋家慧面对面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吓了一跳。
邱颂想缓和一下气氛,像平时一样大叫起来:“妈,今天不吃饭了?我快饿死了。”
谁知宋家慧突然当着儿子的面神经质地大哭起来,边哭边朝儿子招手:“颂颂,你别走,别跟你爸一丘之貉。妈有话要问你。”
邱颂不情愿地站住,嘟囔着:“啥事儿又把我捎上了?既然你们没有吃饭的意思,我可顶不住。拜拜。”说着,转身就要走。
宋家慧捂着脸站起来,横在他面前:“你站住!妈问你,李梅到底是谁?”
邱颂有些不知所措,偷眼看看父亲,邱茂林连连对他点头示意,意思是让他说软话。邱颂没有领会,不耐烦地说:“妈,你怎么还揪着这事儿不放?”
宋家慧更加火了,甩掉一把泪,瞪着儿子:“怎么跟妈说话呢?我算是白养活你了,跟你爸一个鼻孔出气。”
邱茂林担心事情越闹越僵,急得不断向儿子做手势。邱颂总算看明白了,揽住妈妈的肩膀给她擦眼泪,调侃说:“妈,我不两个鼻孔吗?这个鼻孔跟我爸一块儿出气,剩下的这个鼻孔跟您老人家一块儿出气。这叫一视同仁,对吧?”
宋家慧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你别跟我耍贫嘴。”
邱颂觉得事情有了点松动,马上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操着首长的腔调说:“宋家慧同志,李梅的问题,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不都已经向组织交代清楚了吗?在这大好的春天里,你搞秋后算账,很不合适。”
没想到这个玩笑非但没有把宋家慧逗乐,反而使她火冒三丈。她抓起沙发上的发票在儿子眼前挥舞着:“你睁眼看看这个!你爸他也欺人太甚了!这边和老相好藕断丝连,那边又伴着新相好。你问问他,上次去天津到底干吗了?”
邱颂感到问题严重,从宋家慧手中接过发票仔细观看。
宋家慧在旁边喋喋不休:“邱茂林,我再问你,你在天津住在哪个宾馆,和谁一起住?”
邱茂林觉得很无聊,不耐烦地回答:“我记不住了,就在医院附近。”
“是双人床吧?”
邱茂林索性随她去了:“对。那宾馆只有双人床,比标准间的两张单人床便宜二十元呢!”
宋家慧步步紧逼:“你胡说!发票呢,住宾馆得开发票吧?”
“扔了。说老实话,我当初就是怕你发现,都处理了。”
宋家慧拉着邱颂诉起苦来:“颂颂,你看,他承认了吧?我早就怀疑你爸和她有勾搭。前一段,你说我偏执,多疑,胡思乱想,还说我更年期,更年期怎么啦?更年期让我豁然开朗,让我看问题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透彻。”
邱颂听得稀里糊涂:“妈,你说我爸和谁有勾搭?”
宋家慧委屈得直掉眼泪:“颂颂,你以后交朋友,可一定谨慎哪。妈这一辈子把你马姨当亲姐妹待,谁知道,那不要脸的,跟你爸有一腿。”
邱茂林这下真火了,想不到她竟能够在儿子面前信口开河!他起身指着宋家慧一声怒吼:“怎么胡说八道啊!”
宋家慧吓得浑身一哆嗦,邱颂连忙把她护在身后,针锋相对地逼视着:“爸,这是干什么?”
宋家慧仿佛找到了靠山,又凶起来:“妈打着你爸的痛处了!你那个马姨也真够狠的,我像个傻瓜一样,还给她看着孩子,他们俩却在天津寻欢作乐呢。为了遮人耳目,你爸还说给李梅处理后事,真够卑鄙的。”
邱茂林脸色铁青,哭笑不得:“你怎么跟王动一个德性!”
更年期的幸福生活(二十)(2)
宋家慧反唇相讥:“王动怎么啦?他要是死了,也是被你们俩逼死的。你现在又想逼死我呀,做你的大头梦吧!”
“简直不可理喻!”邱茂林气得浑身发抖,他大步流星地摔门而去。
邱颂总算听出点眉目,但他不相信爸爸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己又没法说服妈妈,只好搀扶着她进了卧室。
宋家慧的心里还被气堵着,躺在床上依旧在控诉邱茂林:“颂颂,别看你个子比你爸高,可还是个孩子,大人的事情你不懂。他把我都糊弄了这么多年,糊弄你还不是小菜一碟。他让马翎子和那个王动假装谈恋爱,转移我的注意力,其实另有心思。你看把人家王动折磨成什么样了,现在是死是活都说不清楚。”
邱颂哼哼呀呀地答应着,想不出劝说她的话来。就在进退两难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