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未亮,泉州江头人潮钻动,货物堆积如山。
这座南宋第一大港以及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大城,聚集著无数从全国各地而来的商旅。
宋朝的海外贸易分官营与民营,其中又以民营为大宗。这里每天交易著成千上万的生意,举凡丝绸、瓷器、茶叶、盐糖、五金,都是由此运出,进口的东西则包括象牙、珊瑚、玛瑙、珍珠等数百种商品。
码头旁泊有许多舢板和中小型货船,人来人往,有装有卸,搬运工人奔走自如地来往於随波起伏的跳板。
码头右侧是一排高大宽敞的大厝,有些是仓库,也有临江而设的店铺,熙熙攘攘。这座城市的商业气息和京城很不一样,京城是绚丽的,步调是缓慢的;但在这里,是令人振奋的。
薄曦清晨中一辆马车躂躂而来,停驻在江岸上。
范荷花揭开窗幕,微微将头探出马车外。
她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海潮空气,两眼如湖水晶莹。展目四顾,看见忙碌的情景和路口转角的饼店,许多人站在路旁摊子上吃东西,其中一道半生不熟的人影吸引住她的注意。
「小姐,你也饿了吧?要不要来上一块糖饼?」驾车的仆从小吴隔著帘子问著范荷花。
他们赶了三天两夜的路,来泉州主要是提货的,待会儿货物就要上岸,还得劳烦小姐点货,可没闲暇上馆子。
「嗯!再来碗羊奶。小吴,你看站在糖饼店外、穿著白绸衫的人是不是有几分面熟?」范荷花隔著车厢的门缓缓地道,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
「小姐是指那个面如冠玉的公子?那是天下第一布的当家姚小星,站在他旁边的是总管王志大。」小吴满脸堆著笑,一眼就认出这名来自扬州、却在京城大鸣大放的年轻人。
在泉州这地方能见到来至全国各地的大户,叫得出名号不外那几个。
南姚锦的布缎天下闻名,经常通商出口至占城、真腊、大秦、波斯、高丽等地,其名气和范府的荷花山庄不相上下。
更何况,姚小星还被悟达画师形容为芳气袭人的春兰,和洛阳王、百里侯、轩辕将军等人齐名。
「他就是那个不怕死、敢挑战洛阳王的姚小星?!」范荷花双目睁得圆圆的,俏生生地再往车窗外瞥了一眼。「我听说姚布庄的当家是七十高龄的姚榆林。」
出身大户之家的范荷花曾远远见过姚小星几次,却没有烙下印象。倒是丫鬟们爱嚼舌根,有一回教她听见关於姚小星为了迎娶粱霜不惜冒犯洛阳王这件事。
好笑的是,那总管竟也敢放帖子去王府挑衅,真是一对怪异又不怕死的主仆!
「姚老爷前年把生意交给了姚小星打理。小姐晓得他?」荷花山庄和姚布庄在京城名气同等大,但两家并不熟识。
「城里人把他的大名传得满城风雨,依我看……不是什么大人物嘛!表哥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他出色。」范荷花这么说是胳臂往内弯、夸张了些,但在她眼中,天底下的男子确实没有一个比得上表哥季中书。
小吴听范荷花这一提,才忆起表少爷的船今日抵达泉州。
难怪小姐一路上心情都很不错,接风是主要的待办事项之一,甚至比取货更重要。
「姚小星是个怪人,当然不能跟表少爷比。听说今天他除了来这儿出货,还要迎接一位贵宾。」小吴懂得讨主子欢心,纵使他觉得姚小星并不比季中书差,却识趣地没说出来。
表少爷的家乡就在泉州,所以小姐尽管嫌搭马车累,仍然爱来的很。
只可惜生在这样商业苍萃之地的表少爷不爱经商,爱读圣贤书。季家只有他一个独子,不许他赴京求取功名,只许留在家中。
季范两家本就来往密切,加上范荷花倾心季中书,心眼全系在季府。
别说季府进了哪一位丫鬟、走了哪位管事,就连季中书每天吃的菜色都难逃她的法眼聪耳。这次季中书到异地求佛书,闹得家中不愉快,范府上上下下都晓得。
「贵宾?」范荷花眉一挑。
「高丽来的!据说是他的红粉知己。小姐,你说这好不好笑?两个人从写生意书信到变成写情书,从来没见过面竟然能私订终生!待会儿我们也能看到这号让姚公子神魂颠倒的人物。」小吴侃侃而谈,说起姚小星比说表少爷有趣多了。
前者经商,能聊八卦是非的趣事自然不少;後者只知死读书,去的逛的不是书坊就是古庙,说的是子曰什么什么,再不然就是圣人曰什么什么……常听得他们这些下人猛打瞌睡。
「异族恋吗?听起来似乎很有趣。」马车内的范荷花眼睛微微一亮。
京城人的思想最为开放,宋人虽然向来以有别於蛮邦的汉人血统自傲,但今非昔比,连年动荡不安的时局,削弱这种盲目的自视甚高,宋人被迫接触到许多厉害的种族。
「姚老爷这回肯定头又大了!听说他一点都不想要异族媳妇。不说了,我还得去帮小姐买早点。」他们家小姐可是千金之躯,一尊娇贵清艳的玉人儿,可不能给饿著!
但范荷花却唤住了小吴。捻住帘子的手很白,手指长而纤秀,指甲乾净整齐,并未像一般爱打扮的女人那样涂著凤仙花汁,另一只玉掌上立著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小吴,你把这个拿去打赏给在街头卖艺的姚公子。」范荷花道。
原来那个人就是姚小星……
盾很浓,鼻子很直,一双发亮的眼睛,眼睛里充满了笑意,似乎从来不晓得烦恼两个字怎么写。他站在人群里,把糖饼顶在一根指尖上旋转,另一手拿著一把刀,将刀削面的绝活应用成刀削饼,就见糖饼飞也似地落下一片片箭花雪片,惹得旁人叫好连连。
「小姐,这……」尽管面露为难,小吴仍收下了。
在范府待了五年,小吴自然知道范荷花此举的用意;见不惯姚小星爱出风头,才故意想用银子羞辱人。
唉!人人都说姚小星是怪人,只希望对方怪得收下这锭银子,不会以为这是在贬损他。他可是悄悄喜欢著姚府中管著丫鬟的曹明媛,不想被对方列为拒绝往来户。
范荷花听见小吴脚步声远去,合上眼皮倚向马车内的香枕,脑中依旧响著小吴的话。她还没见过高丽人,不知道长什么样子?据说和中原人士长得差不多……
「小吴,你也在这。」虽然表演刀削饼的人不是王志大,但他一副与有荣焉地站在姚小星身旁,乐得分沾目光。一看见小吴,便主动开朗地打招呼。
「早!」小吴欲言又止地望向这对主仆,做主子的人都那么爱出风头了,他一点也不奇怪王志大的沾沾自喜。所幸这会儿姚小星终於表演完刀削饼,容得了他说句话。
「姚公子你好,你的多才多艺吸引住我们小姐的目光,这是……是她要送给你的银子。」小吴用袖子擦了擦汗,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
在旁闻言的王志大爆笑一声,手肘轻轻撞了姚小星一下,然後用著没大没小、贼兮兮的语气道:「少爷,有人看上你哦!」
抬头又转向那架美丽的马车,生怕天下无事般地闹喊:「荷花姑娘,你好啊!你的定情礼,我家少爷一定会收下的!」这句话消这意味重,大夥又是大笑起来。
在泉州这地方,有谁不知道荷花山庄的荷花姑娘是个大美人,更听说她快嫁进镇上的穷酸人家季府。
「不是的,是……」小吴急得汗又冒出。他都快求爷爷告奶奶了,王志大仍不放过地闹著。
「不是喜欢我们小星少爷,那么是用这银子来折腾人吗?天下第一布难道需要人来施舍著?不成,你得把话好好讲清楚!」王志大逮著小吴的语病,便加油添醋起来。
事实上,他也知道范荷花唤人送来这一锭银子没好意,才故意闹得众人皆知,这叫以牙还牙!别以为她貌若天仙、又有荷花山庄撑著腰,他们就会放过她,「天下第一布」可不是好欺负的!
「这是……」小吴有口难言。
姚小星先前见过小吴,知道他朴实憨厚。体谅他只是个下人,遂接过他手中的银子,好让他交差了事。「代我谢谢范姑娘。」
「姚公子,你真是好人!」小吴没料到姚小星会大方收下,嘴边浮出一抹安心的笑纹。没事了,可以放心了!回头便朝饼店老板道:「老板,打包两份糖饼。」
「小吴、志大,你们有没有看过刀削银子?」姚小星眼眸含笑。
这笑容顽皮可亲、天真无邪,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些,莫怪乎有人会对他掌管那么大的家业抱著存疑态度。
「好啊好啊,少爷为我们表演!」王志大欢天喜地率先拍著手。
小吴则脸色黑了一大半,他今天是招谁惹谁呀!「姚公子,高抬贵手!这是我们家小姐给的银子……」
「谁说为你们表演,我可是为范姑娘表演!」姚小星啐道,先礼後兵地朝著范家马车的方向喊去。他姚小星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姚小星才举刀正要落下,霎时空中飞来一根翡翠金钗,打在光亮的刀身上,响起一声极清澈的声响:「当!」
姚小星握刀的虎口随即痛麻,手一松开刀便落地,金钗绕了姚小星一圈又迳自飞回来处——范家的美丽马车内。
众人立刻响起阵阵叫好的拍掌声,范荷花这招「神龙不见首金钗击刀」,气势非凡,姚小星逊色了。
但在马车内的范荷花脸色却极为难看,不敢置信地望著手中那支断成两截的金钗。
金钗既断,却能完好地飞回她手中,一定是他手下留情不想让她在众人面前难看。这比当众叫她出糗更令她难堪!
「小姐,糖饼买回来了。」小吴开朗的声音传来,揭起一小角车帘,把糖饼递进马车内。
「不吃了!」范荷花使著脾气,把糖饼扔到地上。
众人见了,皆对范荷花有失风度的举止指指点点,也替季府担心,将来娶了这个千金大小姐,可受折腾了。
「小姐,你别生气。」小吴也不管是不是他的错,做下人的一律先道歉再说。「你不吃糖饼,要吃什么呢?」
「不吃不吃!我什么都不吃了!」
众人和姚小星主仆虽听不见马车内传来什么话,却能由小吴那灰头土脸的神色料想到,一定是范家小姐脾气来了!
「哎哟!我真是幸福哟!少爷,你是个举世无双的好主子,我跟著你,从没像小吴那样低声下气地瞧著主子的脸色。」王志大虽不知占了上风的范荷花为何不快,但搧风点火的事他最在行也最喜欢。
「够了你!想唱双簧,也得看对象是谁。」姚小星笑著摇摇头,给了王志大一记爆栗子。这小子比他还得意忘形!
对方是京城首富荷花山庄的千金小姐,再怎么说他们也得装模作样地表示一下忌惮之意。如此一来,人家才不觉得他们太目中无人了!话说回来,他都懒得装了,更何况眼尖、凡事学著他的王志大。
姚小星收回眼,他有功夫这件事连王志大也不晓得,是他这些年偷偷拜师学艺学的。至於不让人知道的原因,没什么特别,就他高兴、不想让人知道而已!
此时,马车内的范荷花,正思量著要不要将头上的另外五根金钗齐射向那对不将人放在眼底的姚氏主仆。
「小姐,范记商船回来了!」
小吴忽然一声欢叫,远远地,他就看见属於范记的商号——美丽的荷花。
一阵帘卷西风伴著一阵环佩铿锵,范荷花倾身从车内而出;浑身的行头金枝玉钿、琉璃五彩宝珠,随著荷衣欲动发出悦耳声响。
在云飞江边、犹如春梦般的早晨里,众人只见一位恍若神妃仙子,艳丽不可方物,外罩石青银鼠褂、下裰翡翠荷裙、蹬著青缎粉底小鞋的人儿,似蝶儿般地轻盈跳下马车。
姚小星认不出眼前这张脸就是三年前他在北城河遇见的女子。
当时仅有月光,范荷花又清素著一张脸,太清瘦、太忧愁、太我欲乘风飞去唯恐琼楼玉宇;而今她云髻堆翠,靥笑若春桃,唇绽如樱颗,脸上精美的五官勾勒得粉桩玉琢,姚小星自然无法把她和那个夜里不期而遇的女子做联结。
大部分的人看见美的事物,泰半相形见绌而不敢接近。但他姚小星不同,自小含著金汤匙出世的他,最不缺乏的就是自信,年少英俊又以多情自许,每每见上美人,总赞叹造物者的神奇。
很多人像他一样,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范荷花那对彷若以黑宝石雕成的眼珠。姚小星本是要捉弄地向她问声好,继而想想,唇一撇,便掉转过头。
美女他见多了!不管是温柔的或美丽刁蛮的,到最後只会让人明白那一面只是假相:温柔的可以很凶,美丽的可以很丑陋,刁蛮的可以很脆弱。
他现在渴望的是一个真诚懂事的女子,就是在这种心态之下,他才对那高丽姑娘金玉顺动心。
但随著范荷花走上一步,他便跟著走上一步,他们的目标相同,随著人潮涌向江边。
一艘远洋海船刚靠岸,一长串苦力从跳板上鱼贯上下。
「表哥!我在这儿……」范荷花卖力地挥著手。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采飞扬,那甜蜜的样子、柔和的神气,竟都在见到季中书的刹那流露出来。
站在她身边的姚小星,鼻端竟似隐隐闻到兰麝般馥郁馨香,发现自己的年少英俊多情全无入她眼,不禁若有所失。
但他马上责备自己,思忖著像范荷花那样炫耀有钱、动不动就杀出个金钗的女人,他何必有失?
下一秒,他漾开英俊好看的笑。
呵!范荷花有她的表哥,他也有一个金玉顺。
他看见甲板上一名神情温婉俏丽的姑娘,马上就知道那是他的未婚妻金玉顺。那白色绸衫飘飘欲动,是他们这对未曾谋面的小情侣约好的承诺——两人同穿白衫。
「金……」
姚小星也挥著手,但他和范荷花同时一怔。
金玉顺为什么会和季中书站在一起,而且看起来颇为熟稔的模样?
第二章
一条黄手绢。
如果这是属於情人的,那上面独有的香味合该时时烙印在受赠人的心口上;但这是去年今天姚小星在浴佛节上捡来的。
说捡也不对,就一阵风把这手绢吹至他脸庞,待他一拿开想要觅寻手帕的主人,只见黑压压的人群,静安寺挤满各方前来朝佛的信众。
今年故地重游,依旧人山人海。帕子如新,却不知它的主人是谁?
本可丢弃它,他却觉得可惜,因为这料子是出自他家布庄的高档货软烟罗。
四个角边绣著小小的双喜字,折开来看共有八个喜字。每个双喜字旁边伴著两朵沾上雨露般的牡丹,牡丹仿佛要把喜字包裹在花蕊中,绣工精巧细腻。
自从姚小星捡到这帕子,便和好运交上。
首先,皇上的女儿、某位公主看上他,缔亲不成反而结成好友。
接下来,他那患有权力症的老爹居然开窍,正式把姚布庄交给他管理,退休去了。
再接下来,布庄在他这天才的料理下,业绩蒸蒸日上、空前绝後的好……
还有些说不完的小好运,甚至和远在高丽的金玉顺互有好感,因此姚小星把这帕子视为如同寄名符般的幸运吉祥物,日夜携带在胸前的前襟内。
「姚公子,这么漂亮的帕子是谁的?」金玉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国的盛况,车水马龙,商贾辐奏,比起她的家乡繁荣热闹十倍不止。
但她也瞧见姚小星的心不在焉。由他做地陪带她出来逛,她当然开心,又看见他手上拿出这么漂亮的女儿家东西,原以为是送给自己,未料他只是看了看,却把它收进自己的襟内。
不是要送给她,那么其中肯定有怪异之处!
会让一个男人随身携带的,只有心爱女人的东西。他心上既有别人,又何必请她来中国?
「我娘给我的。」姚小星笑了一下,一边用手护著金玉顺,不让别人推挤到她,一边在心里想著:女人就是会用迂迴的式来求得她要的答案,她们从不肯老老实实说出心中想要的。
他们久通书信,互相倾心,她来自然可解彼此相思之意。但姚小星认为此次会面还有更重要的功能存在,那就是让他们能更实际地了解彼此。
像这样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