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对不起姚家的列祖列宗,让你娶一个外国媳妇。」
「她有什么不好?和我们一样黑头发、黑眼睛,也会说咱们的话。」就连他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在范府消失的那一晚,她也很「体贴」地相信了。
「你你你……你非她不娶?」姚老爷快被气晕了!
「没到『非』的地步,我们还在了解彼此当中。」
姚老爷松了一口气,「我和你娘都坚决反对,如果你要娶金玉顺,我们就和你断绝关系。」
「不!」姚夫人唇角微勾,心中主意已定。「只要小星帮我搞定萧氏的事,他要娶金玉顺、银玉顺我都没意见。」
「夫人,你忘了我们夫妻要同心,其利断『金』吗?」关键时刻盟友阵前倒戈,姚老爷快晕了。「金」字一语双关,影射金玉顺。
「唉!夫妻本是同林鸟,但『大难』来了就要各自飞!我不帮我妹子,我这一生就别想回娘家了,否则一回去恐怕被他们口水给淹死。我没办法了!」姚夫人故作痛心地叹道。
她娘家的人都很高寿,她爹娘八十岁了,依然身强体壮。尤其她爹,抡起拳头打人,力气不比年轻小夥子差:她娘嗓门大,正宗河东狮吼的始祖。
「看来这件事我非管不可了!」姚小星笑看这一对活宝夫妻。
「真的?小星,你真的愿意帮忙?」姚夫人双眼一亮,没见过有哪个当娘的像她这么没出息。
姚小星点了点头。「娘要拉外公、外婆一起站在我这边,抵制爹干预我的婚事,我才肯帮。」哈哈哈!他爹最怕的人就是丈人、丈母娘。
「死小子!原来你想的是这主意……」姚老爷作势要打姚小星。
「娘,爹就交给你了!」姚小星飞快躲到姚夫人身後,然後跑出姚布庄,到清风酒楼找金玉顺去也。
第五章
临安风俗,四时奢侈,五花八门;西有湖光可爱,东有江潮可观,皆为人间绝景。
八月十八这天,纷纷车马倾城而出,像一条绵延不绝的长河。从庙子头巨六和塔的酒楼房宿全被皇亲贵戚包走,为的就是观潮。
八月十八潮,天下壮观无。
千里波涛滚滚而来的钱塘江秋潮是很著名的奇景。江南一带夏秋之间刮的是东南风,风向与潮水涌进的方向一致,使得河口外宽内狭的钱塘江,在大量的外海潮水涌进狭窄河道时,水位迅速壅高。
另一方面,横亘在江口的一条沙坎,使外来潮水前进的速度突然减慢,後面的潮水又迅速涌上来,形成後浪推前浪,潮头也就愈来愈高。
潮水尚未涌进河口时,皇帝的军帅教阅水阵通常会先热闹登场。
插满著旗帜的各将官舟分列交战,箭雨、舞枪地企图攻占敌舟,敌舟节节败退,这方急起直追,施炮放烟、火箭齐发,烧毁成功,获胜赐犒。
水战方罢,接下来就是教人屏息以待的大潮。在那横空而来的白浪滔天未降临前,空气里凝满的是风雨欲来的宁静。
女扮男装的范荷花挤在人群里并不显眼,只有那张芳秀艳冷的脸,惹人多看几眼。她和其他人一样大声叫好,大力地拍著掌,拍得极用力、叫得极粗野,仿佛她不是一个千金小姐。
忽地,她又如同其他人屏气凝神地听著那骇涛声似一首人间绝无仅有的天曲,清越激昂地由远处愈来愈近。
每当这一刻,范荷花总会不由得微颤。她扬著脸,让带著巨大湿气的风吹打在她纤细的身子,享受这风和惊天的波涛声,微微地笑。
白东虎回来了——在那阵阵滚滚波涛中,范荷花相信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仍然在她身边。她睫毛微湿,眼角抑止不住地滚落一滴泪……
如果能假装忘记就好了!但她做不到……
是她犯了罪!
那一年,白东虎不该向她告白。要不是她孩子气地要他抱个弄潮儿状元回来证明他的心意,他不会死在江海上!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就如同没有人知道他曾经说过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是谜语,而谜底就是他对她东南西北无所不在的爱……
既然无所不在,那么他一定会在这里!
每年钱塘江涨大潮时,她都会来悼念还没来得及开花便已枯萎的爱恋。虽然他早就死了,但她深信他的魂依然飘荡在这片江上。
她来,以听涛感受他无所不在的爱;她来,替他打败曾经击败他的海潮,纵然几度欲死,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他在保佑著她……
「菏花,先动一动手脚,热热身,待会儿大潮就来了。」季中书关心地朝出神的范荷花叮咛著。
他不谙水性,真该感谢个性骄纵的范荷花没有逼他去学戏水,甚至要他下海弄潮;但当他把头转向另一边,看见金玉顺带著崇拜的眼神望著姚小星时,他心中就不这么想了。
如果他也能下海,金玉顺是不是也会这样望著他?
范荷花怔忡地转过头,很温柔地一笑,「表哥,你会不会担心我?」
「荷妹弄潮技术这么好,我崇拜你都来不及了!」季中书摸了摸头,笑笑地说。
「哦!」范荷花应了一声,淡淡地回过头。
「荷妹,你怎么了?你脸色看起来有点不好。」季中书觉得范荷花有些怪怪的,但又想不出哪里怪。
大概是她刚刚那一个温柔的笑,她笑起来很好看的,应该多这样笑。但她大部分只会使出凶悍的姿态,让人家怕她。
「荷妹,你今年想抱回弄潮状元吗?」季中书又问。
「嗯,你要替我加油!喊大声一点,让我听见你的声音。」范荷花侧过头,朝他一笑。
只要这个愿望达成了,她会再来这里一次!
这一次,她会笔直地往著这片江走去,再不回头……
在这片迷人的波涛底下到底藏著什么?白东虎就在那里吧?应该会吧?一定是这样的……
季中书没发觉她的异样,迳自说道:「我尽力。不过八王爷实力不容小觑!姚小星也说他对今年的弄潮状元誓在必得,这样别人就不会说他去年是侥幸。」这些日子,他和姚小星常见面,早把姚小星当成知心好友。
一边是亲爱的表妹,一边是好友,真不知该帮哪边呼喊加油,乾脆两边都加油!
「表哥,我赢了你就要娶我哦!」
「这……」
「不娶我,我就打你!」范荷花咬著唇故意要狠地看著季中书。
他笑的方式、说话的语气都那么像白东虎,她只是希望由他的身上看见白东虎说会娶她……
「荷妹,其实我……」季中书面有难色。
「怎么,娶我有这么为难?」范荷花拎起眉。
「不是的,荷妹这么美,很多人都抢著要娶你。是我不争气,我老是觉得配不上你!」季中书一鼓作气地说出心中话。
「配不配得上,由我决定!」这么没有自信,完全不像白东虎!范荷花怒转过身,「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我我……」季中书支支吾吾,一连吐出三个「我」字仍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范姑娘、季公子,你们准备好了吗?」金玉顺像只粉蝶般,翩然飞进范荷花和季中书之间。
「不是我们准备好,是荷妹准备好了。」季中书纠正道。
「对不起,说错了!」金玉顺打趣地向季中书一鞠躬,熟稔的模样就像认识多年,接著又转向范荷花道:「范姑娘,我听季公子说你很厉害,会玩浪弄潮,听得我好生羡慕,我要是你就好了!」
「我怎么不晓得表哥什么时候这么多嘴了?」
范荷花瞅了两人一眼。看来她女扮男装也是季中书说的。
「荷妹生气了?你这么厉害,我不知道你会介意我提起这种事。对不起!」季中书陪不是。
「不是季公子不对,是我央著他说的,范姑娘别怪他!」金玉顺自责说错话。但身旁的季中书递给她一个微笑,示意她别在意。
范荷花目光在两人脸上梭巡著,他们还真一搭一唱,抢著让她骂呢!
「你们两个人干嘛这副愁云惨雾样?等我赢了就请你们大吃大喝!」姚小星精神奕奕地走过来,一身俐落的弄潮装束。
范荷花没有好脸色地往姚小星看去,「你这人到底是怎么了,放任未婚妻四处勾搭男人?」
「勾搭?我没看到谁勾搭谁,只看见一只母老虎见了人就乱咬!」姚小星八风吹不动的潇洒模样,眉心很快地一皱之後又松开。
范荷花忘记了!她看起来完全不记得那一夜!
在荷花山庄的後院看见她,带她出府夜游北城河,对那一夜萦念不忘的人只有他而已。姚小星苦笑了一下,几时风流多情的他也变得这么善感了?心中难以割舍著某些无以名状的情绪……
「看见疯狗,母老虎还不咬吗?」范荷花反唇相稽。刚刚她还觉得自己浑身无力,现在她却火力全开。眼前这个人还真没有她的缘!
「小心它的疯性染上你。」姚小星俊笑不改。
「本姑娘百毒不侵!」范荷花扬脸。
「承认自己是母老虎了?」姚小星促狭著,清潭深邃的眼眸令人迷乱。
「你……」范荷花怒目瞪他,正要予以还击,便被姚小星抢去话。
「省点力气,待会儿江上见!你赢了,你就是老大,以後我在京城碰见你,马上闪人,绝不凝你的眼;我赢了,你就当我姚小星的贴身婢女。你这辣性子得有个人治一冶!」哼!她眼里的轻视真数人浑身不舒服。
「我倒要看看我们是谁治谁?」范荷花扬手便要赏给姚小星一巴掌。
「君于动口不动手,你爹没教过你啊?」姚小星一把擒住她细嫩的手腕。
「我爹只教我怎么对付登徒子!」范荷花语毕便狠狠踩了姚小星一脚。
「孔子说的对,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姚小星立即放开她的手,右脚甩了甩,这女人踩得还真用力!
他朝看得一愣一愣、已不知该怎么说话的季中书和金玉顺说:「你们都看到也听到了,我们谁输了,就要遵从刚刚那个约定!」
「这会不会恃强凌弱?小星,毕竟你是男人。」季中书是读书人,脑子的思想八股又传统。
「明眼人都看得出你表妹恃强凌我这个弱!」姚小星嘴角抽搐著,故意扭曲季中书的意思。胳臂果然往内弯,亏他这个月来请季大公子又吃又喝,真浪费了!
「我还是觉得不妥……」季中书道。
「表哥,没关系,我接下这个战帖!但是条件我要改一下才公平,我赢了,你就在全临安城人面前喊我一声姑奶奶。」
「果然最毒妇人心,你年纪轻轻,为了争一口气就想当姑奶奶。不过……看来你是没希望了,我铁定会赢的!」
「这么说,你同意了?」范荷花扬起脸。
「同意。」姚小星瞥她一眼,望进她眼底深之又深的偏执,他诡谲一笑,倾身凑近她说:「既然两个人都有共识,那么,签约吧!」
他俯下脸,唇对唇,强制封住范荷花艳艳的小口,并刻意加深吻她的力道。他要羞辱她,要她为口出狂言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潮来了!」旁边有人喊著。
范荷花困难地推开姚小星的强迫,清越激昂的涛声回到她的耳里,她往漫天高的江潮望去,又回头恨恨地望了姚小星,用袖口抹著嘴巴。接著,她掉头往江潮跑去,加入数名弄潮儿的迎潮行列。
潮来了!但这一次她却不是为白东虎而战,而是为了和姚小星的赌约!
她如一只鱼儿,泅水而上,潮头将她带得直比天高,另一波浪打来淹没了她,瞬间她又惊险地浮上潮头戏弄,她看见八王爷和姚小星同样表现不俗地分居两边差不多高度的潮头。
范荷花心想,这样根本无法分出胜负!弄潮儿就是要到最高的潮头上,而且要连续三回才算赢,因此风向很重要,风大浪就高。他们是男人,体力比她好,持久战对她不利……
她感受到一股很大的风势,她告诉自己别怕。这次她要先紧紧地闭气,抓紧机会迎上那巨大的波涛。
但一个分神,她已在浪潮底下,尽管双脚踢前复後想奋力游出海面,却徒劳无功。气势万钧的磅礴海浪铺天盖地袭来,让她的身子直直地往海底深处下坠……
原来,放弃竟是这般轻盈滋味。
在这里没有白东虎,只有无止尽的死寂。她的脑子里快闪般地浮现著从小到大的画面,快乐的、悲伤的、痛哭的、大笑的……
然後她看见自己巍颤颤地站在一舟小船上——她是怕水的,每年弄潮总是抱著必死却又死不了的决心,小船响起一道男子的声音:「看著我,你只要看著我的眼睛,然後相信自己就行了。」
她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楚对方的面目却始终矇眬不清。
她合上眼,完全放弃了挣扎,不能呼吸的难受很快就会结束……
突然,一道有力的手掌箝住她的手腕——
她睁开双目,意外有人破坏了她的死亡!她看见一张担忧的脸,那张脸庞和她离得非常近。
「终於抓到你了!」姚小星朝范荷花说著,他双脚在水中一直踢著。
方才的大浪把他打离她落海的方向,他在逆流的波涛中费了好大的劲才游到她身旁。看见她呈现死亡气息脸孔的刹那,他的喉咙仿佛被人用力掐住。幸好她後来睁开了眼睛。
能够再度见到她清澈的眼神,他无法掩饰内心那种释然欢欣的心情,以至於握住她手的力量超脱了自制。
她还活著——这份认知如同巨浪,澎湃地冲击著他的心头。
不像喜悦那般单纯,而是他的心被更复杂的东西完全攫住。
没有多余的话,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体内似有无尽的生命活力,双脚在水中踢著,奋力地往上游去……
第六章
「最后的弄潮状元是八王爷,这真是戏剧化!明明小星少爷前一刻还在比他高的浪头上,下一刻就不见人影。」姚家总管王志大朝没去观潮的姚老爷和姚夫人眉飞色舞地比手画脚著。
他又接著道:「过了好久,当他把范姑娘救出海中,响起如雷掌声,八王爷立刻被抢了风采,脸色难看。你们没看见,平时很凶悍的范姑娘,当时可是像只小猫般依偎在公子怀里,英雄救美哪!」
「对啊,当少爷抱著范姑娘从海里走上岸时,连我都感动得哭了,让我对人性有了另一层更深的看法。」姚家负责管理丫头群的曹明媛,别有深意地朝王志大望去,难得地和他有志一同。
「救个屁,那种姑娘让她淹死的好!」姚夫人明显的有不同意见。「小星怎么会去救欺负萧勤的人?」
「救人是一件好事,你别在那里小心眼。」姚老爷训了训夫人,又朝王志大道:「那个高丽姑娘看见这一幕有没有伤心欲绝?」
「她很开心,把少爷视作大英雄祟拜著。」王志大道。
老爷真邪恶,竟然坏心地希望金玉顺因此误会少爷。有这一对父母,难怪少爷行事作风特立独行,有时让人爱到不行,有时又让人恨得牙痒痒。
「真可惜。」姚老爷叹气道。不能把金玉顺气走了!
但他儿子那么冒险去救范荷花,真的只是单纯的好心吗?会不会他儿子同时喜欢金玉顺也喜欢范荷花?为了不让他们姚家后代渗入异族血统,就算儿子要和范府结成亲家,他也乐见其成,就是妻子因为挺娘家比较难商量。
「老爷,你想什么那么出神?怎么不说话?」姚夫人打量著夫君。
「说什么?」姚老爷拉回了心思。
「我要禁足小星,你赞不赞成?」姚夫人道。
「就为了他救范姑娘?」姚老爷不以为然。
「当然,要不然是为了什么?」姚夫人道。
「你以为他还是三岁小孩,能让你禁得了足?脚长在他身上,而且他已经是姚布庄的当家,我们两老人微言轻。」姚老爷表面神情凝重,实则内心暗笑到不行,最好姚小星每天都往范府跑,跑出个姻缘来。
那个范姑娘他见过几回,不像小姨子说的那么不懂事,这当中必定有什么误会或隐情才是。
「都怪你不该那么早把财产过继给他的。」姚夫人嘟哝著。
「还不是你疼儿子,整天念得我心烦,我才顺著你意思去做。」姚老爷表面骂道,但心里可开心得不得了。
姚小星那家伙虽然是他儿子,但自幼仗著母亲疼著,难免有些目中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