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鸟社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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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鸟社系列-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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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他移回烦躁的眼,整张脸埋进菜单里面。“来一份海鲜通心粉、起士肉丸、奶油局明虾,一瓶红酒。慢慢来,不急。”   
点餐的音量大于正常的频率,用意在于告示旁桌的跟屁虫──你尽管等吧!公子我时间多,不怕陪你耗下去。   
他的讯息翩然抵达灵均的耳膜。   
通心粉,明虾,多幸福呵!   
中午时分她为了赶赴“连环艺术殿廊”,来不及用膳就匆匆地搭车前往目的地守株待兔。而折腾了整个午后时分,直到现刻,虚不隆咚的胃依然空荡荡的。   
她的荷包仅剩二百元现钞,外加几枚搭公车的硬币,而菜单上最低廉的单价是两百四十元,可以换到伯爵奶茶一杯。   
好饿哦!   
好贵哟!   
“小姐,您要点餐了吗?”另一名打著酒红色领带的男侍应生漾著耐心的容颜。   
“呃,一杯……热奶茶。”她瞅住手中一模一样的菜单,几乎没有勇气抬头。   
“好的。”侍应生尽责地记录她的嘱咐。“请问,还需要什么吗?”   
“热、热奶茶就好。”嗫嚅的口气很心虚。   
“您想不想来一份今晚的特餐──义大利肉酱面?”侍应生依然笑容可掬。   
“不,只要一杯热奶茶。”服务生为什么还不走?灵均羞疚地暗忖。   
“那么,尝尝主厨特调的起士浓汤好吗?”他犹不放弃。   
“我只想喝……热奶茶。”声调已经降成耳语。   
“或者来份什锦海鲜脆饼?”侍应生再接再厉。   
“热……奶茶……”她勉强挤出虚弱的微笑。   
“除了热奶茶,您不需要点用正餐吗?”侍应生已经笑不出来。   
这位女客的生意也未免太难做了。   
“不……我只需要、一杯、热奶茶……”灵均惭愧得无地自容,MENU有如呈给皇上的奏摺,高高举过头顶心。   
她的肢体语言解释了一切。   
受挫的侍应生终于确定这位客人确实只想喝“一杯热奶茶”。   
精致的菜单迅速被抽走。   
总算。灵均悄悄拭掉秀额沁出来的冷汗,感觉自己刚刚打完一场硬仗。   
她千呼万唤的热奶茶几分钟之内便端上方桌。而邬连环的美食大餐也一样。   
遥遥打量那鲁男子大快朵颐,她除了乾咽唾沫和奶茶、垂涎三尺之外,也拿他没法子──虽然她大可效法适才入门的方式,向服务人员谎称:“我和邬先生是一道的。”然后把每项消费记在他的帐上。   
但道德良知发育旺盛是她致命的缺点。   
空气中洋溢著每一桌饕客进餐的美味香气。隔桌,邬连环叉起一团泛出浓浓起士香的肉丸,一口扔进嘴里。   
啊……好羡慕……好想吃。   
她浑然没察觉自己正随同他的动作一起张口,合颔,下意识咬出咀嚼的韵律。   
嗯,好香哦……   
“他奶奶个熊!”邬连环蓦地扔下餐具,狠命捶下方格纹桌巾。   
咕咚重响,震断了餐厅内嗡嗡的交谈声,也敲醒了灵均的黄粱大梦。   
怒喷的火龙眼将她钉上十字架。   
“你!”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拽著嫩若凝脂的素腕拖回自己的桌位。“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先生……”侍应生错愕地上前调解。   
“没你的事!”任何理智尚存的人类都不会想和目露凶光的爬虫类作对。   
侍应生乖乖退回幕后。   
“小哑巴,你给我解释清楚,你傻愣愣地呆坐我对面干什么?”苗头杀回她身上。   
“……喝奶茶。”她的回覆满含著防卫性。   
“什么喝奶茶,你明明在吃空气!”他嗤哼著不屑的控诉。   
“乱讲!”她的俏脸不争气地渲开艳艳绯红。“空气、怎么吃?”   
“问得好!”他恶狠狠地咧嘴。“我原本还以为只有成了仙的牛鼻子老道才能‘餐风宿露’,孰料眼前二十岁不到、一身乳臭未乾的小哑巴也修成正果了。请问你死于营养不良后,肉身送往火葬场焚化,会不会烧出几颗舍利子?”   
可能是被他讽刺了大半天,已经免疫了吧!灵均发觉他邪恶的人身攻击已经降低了杀伤力。   
头儿一撇,乾脆不睬他。   
“真有个性!”邬连环坏声坏语地喷了口气,强塞一根银叉进她手里。   
这……这是做什么?她怔愕著。   
“吃!”转眼他又从流氓变身为专制的保母。“没把整桌食物吃完,阁下的尊臀休想离开这张椅子。”   
恭敬不如从命。再说,她也消耗光了和他对峙所需的卡路里。   
邬连环沉著臭脸凝视她秀气的吃相,越想越不甘心。   
小哑巴既然够格进入俱乐部,显见她的来头应该不低,负担一顿晚餐自然是绰绰有余。她可怜巴啦地愣坐在对面,冲著他的食物流口水,其实不过是最不入流的苦肉计,智商零点一的傻子也看得出来。   
偏偏他硬是被她非洲饥民的馋相触动了。   
简直莫名其妙!他这个人向来信奉独善其身的原则,旁人的瓦上结霜与他半点儿不相干。然而,这女孩就有那么一丁点邪门的影响力。   
八成是她外形的缘故。他暗自提出解释。   
未施铅华的雪肤衬著及腰的乌丝,一身素雅简便的鹅黄圆领衫,下搭一件玄黑的软呢长裙,在在流转著清新而水灵的女大学生气质。   
没错,肯定是她的纯美无邪在作祟。改天换一套荡妇装,他包准对她楚楚可怜的假相免疫。   
“你叫什么名字?”他粗著嗓门盘问。   
“屈灵均。”她啜口冰水,冲下嘴内馥郁的起士酱。   
“我就说嘛!原来是屈原转世,当真成过仙的。”他闷哼。   
灵均又涨红了脸。   
“才、才不是。”她呐呐地反驳。“我恰好在端午节诞生,父亲又姓‘屈’,所以爸妈才以、以屈原的别号为我命名。”   
不过,她倒是很讶异邬连环竟然知晓“灵均”是屈原的别号。以他粗鲁不文的举止,她一直以为他充其量只吸收雕塑方面的知识,文学内涵必定与他的修养一样惨不忍睹。   
“奇怪,我闲著没事干、自言自语,谁要你搭腔?”他不太爽快地抢白。   
灵均无故又吃了他一顿排头,闷声不敢再吭气。   
“你究竟瞎缠著我做什么?”   
“……”她埋头迳自吃通心粉。   
“你说说看啊!”   
“……”餐叉探向最后一颗肉丸。   
“你哑巴呀?不会回答呀?”砰!失去耐心的拳头拥向桌面,霎时摇晃出水杯里的半盏清液。   
“喝!”她倒抽一口凉气。“你、你你在和我说话?”   
“废话!这张桌子就坐著我们俩,我不和你交谈,难道找屈原聊天?”   
“可是,你刚才就在自言自语,没和我说话呀!”她深觉委屈。   
“嗯,有道理!”邬连环居然点了点头。   
灵均本来以为他会被她的反驳气得叽哩呱啦叫,没想到竟然也会赞同她的论调。   
所以,称呼他“变色龙”绝对不为过,平常明明暴躁得很,三不五时又突然冒出很讲道理的一面。   
“还有……请你别再叫我、小哑巴。”她低声央求。“我或许咬字不、不清楚,可是,也没有哑、哑巴呀。”   
那脸小媳妇的卑屈相莫名其妙地触发他的罪恶感。   
“我问你一次,给你两分钟的时间回答,你究竟想不想表明自己的来意?”   
灵均已经稍稍摸出这男人阴晴不定的脾气,最好赶在他改变主意之前,把握机会。   
“我、我是青彤大学的学生,呢,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停!”他高举起右手。“先让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唯独不答应两种邀约,一是采访,二是出席公开场合,除去这两项忌讳,其他一切好淡。OK!轮到你发言。”   
当场便害她讲不下去。   
“可是,我、这个……”灵均慌了手脚,整盘棋局全被他打乱。   
“嘿嘿嘿,你果然来者不善,对吧?”邬连环幸灾乐祸,活像捡到了便宜。“我已经把自己的原则表达得简洁清楚,你也将自己的本意暗示得相当明白,显然咱们俩不可能产生共鸣啦!既然如此──”他拍拍屁股起身。“请恕小生不克相送,后会无期。”   
“请等一下。”灵均连忙推开椅子。   
“坐、回、去!”他扯出下吊眼瞠瞪她。“假若你再敢追著我跑,我保证向警方控告青形大学的学生妨碍自由。”   
认真的语调清清楚楚地传达出──他是认真的。   
这回灵均不敢造次,欲哭无源地跌坐回原位,睨著他昂首阔步地离去。   
合该她命中犯小人,竟连区区一桩演讲的请托也宣告败北。   
或许表姊和阳德说对了,她德薄能鲜,这辈子顶多适合替旁人跑跑腿,打理一些细微琐事。   
两吨花岗石,再度哗喇喇压向灵均的百会穴──※※※“喂?”凌某人夹手抢起杀风景的话筒。   
她的小说正进入如火如荼的阶段。依照剧情发展,女主角即将被潜入的坏蛋头子打晕,绑架回巢穴里,等待男主角送来白花花的赎款。紧要关头,思绪竟然被要命的电话铃声中断。   
“……”彼端陷入全然的沉默。   
“给你两秒钟,再不吭声我就挂电话。”难得她向来嘻嘻哈哈的嗓门呛著火药味。   
“……老师,是我。”灵均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眼,二度威胁著泛滥。   
一天之内,她已经连续被两个人限制发言时间。   
“嗨,灵均。”最后一丝严苛马上蒸发掉,转而让亲切温和的语意代替。“这么晚了,怎会想到打电话给我?”   
“对不起,打扰你赶稿。”她埋进被窝里哀怜了两个半钟头,竟然忽略韶光飞逝。   
原来此刻已经深夜十二点。   
“没关系。”凌某人敏感地聆出她的声音微带沙哑。“你的声音怪怪的,感冒了吗?”   
她决定不拆穿灵均哭泣的事实。   
“不是。”灵均沉默了半晌。“老师,我、我……我需要一点建议。”   
“关于美术系的委托?”   
“嗯。”她一思及邬连环那尾文化流氓,就想掉泪。“我遇到一点小困难。对方极端不合作,而且,态度、有点负面。”   
多么轻描淡写的说法。   
“我猜你依旧不愿意将CASE发还给阳德他们,是吧?”   
“我……”她咬住下唇,勉强吞下喉咙的硬块。“我想再尝试一次。”   
方才犹疑了许久,便是担心向凌某人求援后,会招来任务解除的命运。   
“没问题。”凌某人一向倍仰民主开放的原则。“灵均,你读不读金庸的武侠小说?”   
“表姊、借过我几本。”她打起精神,聆听训示。凌某人天外飞来的一句话,通常含有无尽深意。   
“听好罗!金大师笔下的侠客们通常掌握一项不败之钥:‘他强由他强,轻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你懂不懂?”   
“这个……好像有点文言文。”   
“唉!出版社的总编辑也曾经批评过这一点。”凌某人喟叹著无止无尽的忏悔。“那四句睿智的话翻译成语体文就是:‘随他去乱打乱跳,老娘一律当成没看见。’这样你就明白了吧?”   
“明白了,谢谢老师。”果然有够“语体”。   
灵均若有所思地放回话筒。   
凌某人的建议不无道理。邬连环之所以让她体内的受挫感大量繁殖,便是因为她太在意他粗率的言语和态度,只要忽视他那层如狼似虎的外衣,表皮之下的邬连环也不过是个“公的人”罢了。   
既然她能和阳德、表姊夫袁克殊,以及校内数十位异性相处得和睦融洽,没理由遇见他就杠龟。   
对!她必须更改策略。下回再碰面,不妨将他视为无理取闹的小孩,而她则是成熟宽容的母亲。   
身为母亲,她有义务扭转小孩失仪的礼节修养。   
再不济,顶多当他是一条小狗。   
人被狗咬是经常有的事,伤口抬到嘴边吹吹就算了,干嘛降低自己的品格,蹲在地上也回咬它一口?   
灵均挥掉所有泪痕,痛下决心再接再厉。   
当晚,她的睡梦中尽数充斥著张牙舞爪的突变生物。   
一只高大的变色龙突然延长出秋田犬的巨头,转眼又幻化为邬连环的臭脑袋,追咬得她无路可逃。   
那个艺术流氓,即使是在睡眠中,也不让她安稳──第三章   
   
邬连环支扶著抽痛的额际,步履维艰地跨向门口。   
经纪人为他安排的菲佣和钟点管家,上工不到七天就被他炒鱿鱼,以免家中没事多添两串陌生人的足音,干扰了他的工作兴致。当初想得好,单身汉嘛!邋遢一些无所谓,生活轻便就好。   
今儿个一早,他开始打算推翻自己的简单哲学了。   
昨夜被艺廊的员工们硬拖向酒店,举行展览成功的庆宴,他的酒量原就不太高明,这厢更是被一群良心给豺狼吞掉的员工们灌成一摊烂泥。好死不死,下午一点整,不知哪个不识相的家伙跑来轰他的门铃。   
妈的!一点耶!对他这位夜猫族来说,等于“三更半夜”,偏生没人可以替他打发掉锲而不舍的恶客。   
“谁?”邬连环头昏脑胀,勉强拉开一道寸许宽的小空隙。   
“邬先生。”一道粉鹅黄、鲜嫩如初绽雏菊的倩影,盈盈冲著他柔笑。   
“要命!”他掩住不愿卒睹的眼皮子哀鸣。“我早该知道的,当然是你。除了你!还有谁会有这种兴致上门找我麻烦?”   
灵均的足尖赶紧卡进空隙里,在夹缝中求生存。   
“邬先生,您生、生病了?”   
他看起来糟透了,活像让十匹健马踏在身上大跳踢达舞。血丝有若错综复杂的台北市街道图,占满他眼球的白色部分,青湛湛的胡髭在他下颚形成一大片黑暗大阵,一头浓发看样子只以手爪代替梳齿,爬抓过千百次。   
但,那不修边幅的仪表反而呈现出极度性格、极度阳刚的男人味。   
她生命中出现的男子,莫不倾向于温文潇洒、有教养的典型,譬如阳德,又譬如她未来的表姊夫。至于如邬连环这般犷达粗蛮的风格,十年也碰不著一个。   
一颗芳心,悄悄乱了调。   
“我没病,不过你若想打电话叫救护车,我也不反对,噢……”邬连环顾不得驱退烦人的跟屁虫,呻吟著扶住狂痛欲裂的脑袋,反身踱回客厅。   
眼角一瞥见牛皮长沙发,他立刻窝进去,瘫成极乐登仙的尸体。   
喔……那个死老夏,臭经纪人,竟敢卯起来海灌他,此仇不报非君子。   
灵均亦步亦趋地踏入邬姓变色龙的地盘,暂时不晓得应该从何发动怀柔战术。   
来这之前,她预料这位粗鲁的流氓兄恐怕会摆出他一千零一副恶人脸,哇啦哇啦臭轰她难听的罪名,难得遇上他龙体微恙的关头,事前的推论登时派不上用场。唉!这只变色龙又转了一种颜色。   
“我替你冲杯热茶。”灵均想法子替自己找点杂务做做,打发时间。   
此时此刻,想和他进行理智而文明的谈话是不可能的了。   
“现在几点了?”邬连环的咬字含糊成一团。   
“一点十分。”她托起光可监人的茶盘,从厨房翩翩飘移至他耳畔。   
“要命……”他喃喃抱怨。“我还得抢在三点半之前跑一趟银行。”   
尽管他对于苦茶满杯一向不感兴趣,为了及早提振松垮垮的士气,只好勇于向天仁公司威震八方的茶色投诚。   
探手向马克杯的同时,不免需要撑起眼睑,省得摸错地方。   
短短一次视线交错,却在刹那间定住他的焦点。   
是了!就是这副模样!   
邬连环猛地翻身跳坐起来,吓了灵均一大跳。   
“别动!”他专断地命令。   
午后斜阳从她背后的落地窗迤逦而入,将淡蓝基调的大理石映染成一汪春水。槐树的阴影低落在春水中央,像煞了湖泊中央的小沙渚,而,淡雅清嫩的她正好蹲在暗影的部分。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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