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平首要的忌讳,就是成为大众目光的焦点。然而,结识邬连环之后,她彷佛无时无刻不在承受著旁观者的注视,尤其是现在。
他们俩一夕成名了!怎么会这样?
“的确很要命。”邬连环对于媒体的排斥程度并不比她高明多少。
“我不、不敢回家了。”她可怜兮兮地哀鸣。
事发至今已经七个钟头,从警察局做完笔录出来,她不知如何回去面对父母,只好躲到他的家中避难。
爸、妈、表姊、凌某人、阳德、同学们!这个当口,他们应该都看过晚间新闻了,家里的电话热线恐怕已经烧断了。
她该如何回答他们的问题?
──一切纯属巧合,我只是想抢回同学们缴交的会费,背包恰好打中那名抢匪而已。所有功劳应该归诸穷凶极恶、打得抢匪哀哀叫的邬连环。
变色龙一旦得知她的推托之词,包准会顺道打得她哀哀叫。
“小姐,地球依然持续运转著,你躲不掉的。”他幸灾乐祸,食指轻触她的右颊。
五指痕清清楚楚地浮现在雪肤上。
“痛──”她轻缩了一下。
“要不要拿冰袋镇敷?”他迟疑地问。
灵均颓丧地摇首。
“过来。”他忽然张开手臂。
“做什么?”
“拥抱可以去霉气。”他一本正经的。
是吗?灵均半信半疑。
不过,他们共同走过一趟生死关卡,已经称得上是患难之交。分享一个单纯的互抱礼,应该不为过。
疲惫磨人的折腾暂时消蚀掉她怯弱的天性,她的疑虑只维持了两秒钟。
邬连环从不认为自己具有抚慰人──尤其是女人──的浪漫情怀,然而臂弯中多了她,感觉起来却该死地对劲极了。
老实承认,初见她时,他并不欣赏这个女孩,总觉得她畏畏缩缩的,活像成天担心天塌下来会压死自己的小老鼠。
然而,或许是今日的“义行”激发出潜藏的本能吧!她的香味,闻起来多了一股英气。
他向来偏爱富自信心的女性。因为,唯有对自我充满肯定,才能真正挥洒出灵魂深处的魅力。现在他又发觉,其实羞怯的小女人,别有一番清甜诱人的风韵。
灵均深深吐纳,呼吸著他熟稔自然的体息。
在他的怀抱中,她觉得安全,不太想离开。
好奇怪!她昏沉沉地纳闷著。几天之前,这男人还对她的自信心造成莫大的打击,怎么转眼之间就变了?
本质上的他,于她眼中永远像一只变色龙,即使侵入他最柔软贴心的部分,依然让人难以捉摸。
她从不晓得,原来爬虫类,也有温情的时刻──第四章
一夕成名。
灵均头一遭尝受到一夕成名的压力。
她沉重的步伐根植在校门口,眼睛圆瞪成不可思议的地步。
海报。
国内三大报的社会版、甚至头条新闻张贴在四开的书面纸上,制作成手绘POP,总数起码超过二十张,分成两大列排陈在校门通路的两侧,势成壮观的宣传走道。
名雕塑家力克强敌,拯救美人巾帼英雄不让须眉,女学生屈灵均大显雌威世纪末新传奇,人质力挽狂澜……
她和邬连环的合照经过放大影印,嚣张地向每位路经校门的过客展威风。瞧瞧POP的标语──还“青彤大学之光”咧!
“恶梦……”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肯德基!绝对是肯德基校长变出来的把戏。
虽然昨天她已做好心理建设,今日上学可能会形同乘坐云霄飞车,被众人高高低低的好奇心问倒,但那两列张扬的宣传海报仍然太超过了。
难怪当初她和阳德精心布置两座大牌楼,代替表姊夫向表姊表白的时候,绕珍非但未曾开心得泪流满面,反而威胁著要毙掉阳德。
简直是羞愤无地呀!
“咦?她就是报上的女同学嘛!”几名经过的学生认出她。
“她不是海鸟社的副社长吗?”
“原来是海鸟社的,难怪处处吃得开。”口气听起来颇为艳羡。
要命!灵均速速飞奔向社团办公室。
以往除了校园白马王子阳德之外,海鸟社的其他成员尚且无缘承受这么多的注目礼。
她很紧张。
社办里,绕珍与阳德已经凑合在一起闲磕牙。一见她进来,社长首先聒噪起来。
“表妹,你来啦!”绕珍挥扬著自由时报的头版。“告诉你哦!今天报上刊出一则大消息,有两个活得不耐烦的蠢蛋居然和银行抢匪格斗,天公不作美,还让他们打赢了。据说其中一名女英豪出自咱们青彤大学,更夸张的是,她居然还和你同名同姓耶!”她定睛再细瞄模糊的黑白印刷照片。“我看看──咦?容貌还与你有几分相像,好巧哦!”
“那个蠢蛋……就是我。”她羞愧地承认。
“什么?”绕珍的下巴险些脱臼。
“YES!”阳德突然振奋地弹跳起来。“YES,YES!我说中了,那位英雄豪杰果然是咱们甜美可人的灵均小表妹。”
“这……你……我……”绕珍不肯置信。“表妹,抢夺旁人的功荣很胜之不武哦!”
“是、真的。”她的玉容几乎贴服在胸前的衣襟。
“别多说,愿赌服输,两百块拿来。”阳德摊出得意的大手掌讨债。
显然她又成为两只斗牛打赌的对象。
“表妹,没关系,你实话实说,无论你有没有犯下痛殴歹徒的蠢行,表姊一样会疼爱你的。”绕珍犹想做垂死的挣扎。
“表姊,我对不起你。”她万分抱憾害至亲表姊的荷包漏风。
“天哪!竟然是真的……”绕珍既绝望又困惑。“我竟然猜输给这只阳孔雀。你是我表妹,和他非亲非故的,没理由呀!”
“两百、两百,别赖帐。”阳德掏出皮夹。“大钞我也收受,先找你三百。”
绕珍的芳心在滴血。
她那怯懦、可人,善良得连一只蚂蚁都特地捉到后花园放生的小表妹,居然一跃而成人质的救星、青彤的荣耀。虽说女大十八变,灵均也未免蜕变得太激烈了吧!也不怕以后走在路上,家人认不出她。
凌某人喘著热呼呼的舌头,遥遥从户外奔进凉爽的冷气办公室。
“哗!外头好烧、好烧,差点把美丽的小女子我烤成热狗。”她眼光一转,相中无措可怜的副社长。“灵均,你总算现身了。你晓不晓得报上刊载一位同名同姓同校的女学生……”
“她们恰好是同一个人。”阳德收拢多了两百元进帐的皮夹,心情愉快。
“什么?”凌某人颠脚打跌的反应完全拷贝自方才的叶社长。
“不、不好意思……”灵均连忙陪笑。
“别这样。冒名顶领破案奖金很容易被警方视破,想挣钱也得取之有道。”凌某人赶紧提出为人师表的劝诫。
“真的是我,是我。”她用力颔首,确认阳助教的证词。
说也奇怪,全校师生皆笃信她“打虎英雌”的名声,反而是朝夕相处的同伴们撬起她的墙角来著。
“嗨!大家都在呀?”无巧不巧,经济系讲师兼阳德的恋人虞晶秋也选在此时卷入烽火中。
“嗨,你准备去上课了?”阳德懒懒地拉过爱侣,垂首便想印下一记见面吻。
“讨厌。”虞晶秋赧红地避开他的侵袭。爱情果真具有美化的作用,昔日的老处女讲师,已经蜕变为校园内的首席俏老师。“灵均,好久不见,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位和你同名同姓……”
“她,就是我。”灵均开始感到懊恼。
她既往的形象究竟哪里出了差错?为何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也有可能发育成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
“噢。”虞晶秋比较仁慈,尽管瞳仁儿画满“这个玩笑很有趣”的惊叹号,嘴里仍然回她正面的肯定。
算了!灵均为之气结。
“不理你们。”她啮咬著下唇,含著满肚子委屈坐进桌尾的专属席位,决定进行“中美断交”。
这帮人,全然看扁了她!太不够朋友。
若非她和邬连环约好了在社办碰头,老早便转头决绝而去!
“你今天好像下午才有课,怎么一大早就跑来学校?”凌某人适时提出为人师表应有的关怀。
“我……有朋友来。”她顺道瞥了眼精致秀气的淑女表。
“朋友?”一时之间,办公室内的每双耳朵都竖百了。
难为了灵均美女居然开始交朋友,而且还公然带到社办来接受众人的衡量。
倒也不是说她平时有多么闭塞啦!只是,有监于自身口齿方面的缺憾,她习于在团体生活中保持沉默,即使有贪恋她美色的癞虾蟆想上前搭讪,往往也会当头碰上一根温婉倩笑的软钉子,再加上绕珍和阳德这两位护教法王在背后压阵,任谁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拔坏她一根寒毛。因此灵均的大学生活虽已迈入第二个年头,依然是天涯我独行的身分,连同性的好友也交不上几个。
“只是公公、公事上的朋友。”她一瞧见大夥火眼金睛放电的异象,就晓得他们误会大了。
“噢──”众人登时气馁。原本还打算来个三堂会审的,好久没干这种好玩的把戏了。
“且慢。”阳德若有所思地搓捏著下颚。“你的朋友莫非正是报上的那位蠢……呢,英雄?”
“对喔!”绕珍也被连带触动。“那家伙似乎是你的委托标的物嘛!”
“……对。”她开始局促窘迫起来。早知如此,昨儿个应该与邬连环另约时间。
原先她算盘打得好,先带他参观参观学校环境,即使不欲立时应允演讲的请托,好歹也别存下排拒的预设立场。又想,十点多的上午,社办应该没人,而校园学子们也个个忙著上课赶作业,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来访。孰料天才的肯德基校长在门口耍弄那许多花招,摆了她一道,就连社员们也很不合作地集中在社办,委实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嘛!
亏她还不惜血本,提供自身做为交换条件。她借他观摩两个小时,以便绘制几幅塑像素描,而他则拨出一个早上的宝贵时间,参加她的校园观光团。
“我我、我看、我我还是到星光大道的出入口等他,省得邬先生找不到地方。”她使出三十六计的最高招──落跑。
“谁说我找不到?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路痴一个?”暴躁的雷公嗓打大老远弹了过来。“咱们还没见面,你就抢先在背后搬弄我的是非,女人!”
哇啦哇啦的抱怨震得大夥的耳膜轰隆作响。
邬连环的身影晚了他粗哑的嗓门一步,这会儿终于施施然出现在门框里。
“哗──”绕珍的嘴部神经失去控制,张成浑圆的O字形。
好……好……好邋遢呀!若非事先预知了访客的来临,冲撞的瞬间还真会误以为野人入侵文明世界。
七零八乱的蓬发活像十年没梳刷过,恰好与胡碴串连成一大片草原。皱皱巴巴的白衬衫比咸菜乾好不到哪儿去,而那条休闲长裤则明显被主人穿著睡觉过,已经蹂躏得惨不忍睹。
大夥的视线回复到访客的眼睛部位。幸好,他眼中虽有红丝,却还算明亮健康,只不过怒喷的红色焰光表达尽了主人的不耐,彷佛他非出于自由意愿前来的。
“你──”灵均倒抽一口冷气。
要命!他在干嘛?流浪汉服装表演?
真是糗大了,这种瞥扭感像煞她安排异性朋友与亲近的友人见面,对方却让她彻头彻尾的难堪。
“好啦!你想安排什么旅游行程,尽管端上来吧!”邬连环大剌剌地横行进社办。
半个钟头前,他才离开床铺,一路飞车赶赴她的约定。凡夜猫族皆具备起床气严重的特性,他也不例外。
“你你、你你你……”灵均简直快晕倒了。
一时之间,其他闲杂人等全数消失在她的视界之外,唯剩这名上门制造景观的恶客。
“你你你。”邬连环恶声恶气地模仿她。“你什么你,小哑巴?”
喝──又是好响一阵惊喘从人群中嘹唱出来。
他怎么可以恶劣地攻击灵均的痛脚?
灵均没工夫回头解说,这男人天生属于“四大恶人”之冠。
“你──”她深呼吸一口气,镇定住自己,省得再落他口实。“你总可以、打理得乾净清爽一点吧?”
他举臂嗅闻著。没异味嘛!
“我觉得很乾净,心里也很爽呀!不占你闻闻看。”恶劣的无赖笑容荡漾在他的胡髭底下。
灵均烦恶地拍开凑到她鼻端下的黝臂。
天!厚颜无耻。
“走吧!”她已经放弃为他引荐在场的每一位同志。
“老鼠妹,不向我介绍你的朋友吗?我愿意给他们这个荣幸认识我。”邬连环忽然赖在原地,不肯走了。
哈哈哈,捉弄屈灵均的本性再度发作。只要见到这位“再世屈原”恼沉著脸,或者因为他有心、无意的行为而显现一脸狼狈,他的心情就会莫名其妙地雨过天青。
“可、可,我不愿意给你这这、个荣幸认识他们。”灵均的俏脸蛋拉长三倍不止。
她恼恨的态度二度引发旁观者的窃窃私语。
“拜托,你还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哪位师长教到你这种劣等生,算他倒楣。”邬连环尽情撩拨著她罕为发作的坏脾气。“哟!大家好,我很同情你们与这位警铃克星结交为朋友,因为在下本人深受其害──等一下,别拉我──对了,忘记介绍我的名字,邬连环,不过你们从校门口的海报应该已经认识不才──喂,我话还没说完──贵校的肯德基上校还真不是普通爱作怪,难怪教出来的学生也像他一样莫名其妙──干什么?别拉拉扯扯的,男女授受不亲──你们看看她的礼仪,我就说嘛!贵社的生活教育实在需要重新整顿……”
“走了啦!”她糗毙了,无颜以对江东父老。
呱呱不休的恶客被主人强行拖出去,暂时退场。
留在现场的观众们,个个目瞪口呆。
“啊……呃……”虞晶秋首次发声失败。
“这是……怎么回事?”凌某人至今仍搞不清楚状况。
方才好像扫过一阵九级强风,刮得大家的耳膜吱吱叫,然后──一切就趋于平静了。
“哇靠!”绕珍终于回过神来。“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姓‘乌’的鸦鸦之会损人的,表妹究竟是如何适应过来的?”
“可是她硬挺过来了,不是吗?”而且还调适得满成功的。阳德隐隐肇生一种以往从未察查的领悟。
“这倒是。”凌某人同意地颔首。“你们看,灵均从头到尾没有崩溃或晕倒,乱让人失望的。”
四颗脑袋,浮起频率相同的思绪。
从前,他们会不会太保护灵均了,以至于害她丧失了发挥潜能的机会?
没错!
或许,那个看似莽撞的邬连环,将会替他们达成一项迟迟无法攻克的目标──塑造一个越挫越勇的屈灵均。
※※※“啃!你干嘛臭著一张平板脸?”他吹著口哨,快乐得不得了。
灵均郁闷地拖著他踏步走,神色益发不悦。
“你干嘛那么雀跃?”初时板著脸孔的人明明是他,可是情况马上就逆转了。邬连环是她接触过情绪转换最迅速的人类,称呼他“变色龙”绝对不为过。
“不晓得,可能是因为你现在的心情很低潮。”他大方地承认。“你越低调的时候,我通常会越开心,这应该是人体磁场相互影响所造成的效应。”
错!这非关磁场问题,而是他雅爱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她的痛苦上。
“请看向左边占地一百坪的建筑物──学生会馆。”亦即他日后“可能”上台演讲的场地。
“多么平凡的外观。”他咋咋舌头。“整体造形缺乏创意,难为了你必须面对它四年。”
这男人太难取悦了。
“接下来,我带你去美术系、系大楼。”灵均的导游简介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