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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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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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闻言,却叹了口气,表情变得很为难。“昭佩,这是不合规矩的……皇上才命我让你抄写经文二十卷,上次你就不甚用心,皇上龙颜不悦……”
我的心一沉,笑容也在唇边淡去。“所以这次要加码?八年来我已经抄写过多少卷经文?早晚诵经礼佛、逢初一十五斋戒,还不够抵消我当初出嫁时所遇上的那场暴风雪?冬季本就天候异常,身为新嫁娘却遇到那种事情,难道我就不难过么?为何皇上可以轻易因此断定我是不祥之人,对我百般排斥厌恶?”
“……昭佩!别太过分!”萧绎难得地微微提高了声音,喝止我大逆不道的言辞。他一手掩住我的嘴,拖起我就往殿内走去。
我委屈地噘起唇,红了眼眶。可是我忽然想起颊侧那一朵自己精心描绘的桃花,我不能落泪弄糊了它。萧绎还没注意到它,还没注意到我的用心……他只知道日复一日地叫我顾全礼仪、抄写经文,叫我跟着他、还有他的父皇一道佞佛!
“……我有哪点不好,世诚?”我丢开那一套礼仪称呼,直接唤着他的字。我想他一定是非常惊异,因为他睁大了眼睛,表情是那样无法置信的痛心。
“昭佩!你怎能这样……”他刚想对我说教那一套“礼不可废”的言论,就被我毫无礼貌地生硬打断了。
“我为何不能这样?你是我的夫君,我想要跟你亲近,何错之有?我还年轻,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都埋在终日诵经抄写、精心礼佛之中!这样的生活,虽处身于深宫重院之中,却与寺庙尼庵有何不同?”
他看起来是那样地震惊,他甚至倒退了一步,不敢相信地摇着头;许久才说得出话。
“昭佩……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口出此大逆不道之言?这……这是造口业,要遭报应的呀!”他又跨前一大步,握着我的双肩,努力地想要看清楚我的神情。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我的脸。
我没说话,但是心里却在暗自期待他能看到我右颊上所绘的那朵桃花。也许当他看清楚了那朵桃花,他就能体会我想讨他欢心的苦心,不再像皇上一样挑剔我,或者……愿意带我一道出席他的那些诗酒之会——
他该知道的,于他而言,我或者不如他一般博学,但我从来就是足够聪明,决不会使他在那些文人雅士面前失了任何颜面。我可以像他一般自如地与他的文友酬对,吟诗应和;我对自己的诗词造诣,是很有自信的。
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发现我脸上妆容的不同。他只是颓然地放开了我的肩,把自己的脸侧向一边;仿佛我的言行,已经彻底地使他失望。
这反应刺伤了我。
我再度绕到他的面前去,伸手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向我。委屈的情绪在我的心中酝酿发酵,使我的心带着沉重的酸楚。
“世诚,你只看到我令你失望的那一面吗?”辛酸使我的言语哽在半途,我努力地眨着双眼,生怕眼泪会一不留神就落出眼眶,模糊了我颊畔那样精心描绘的桃花图案。
他看上去是那样尴尬和为难,他只能转开了自己的视线,难堪地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微微用力想摆脱我的掌握。
可是我却不放开手。我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与他的大手角力,我执拗地把自己的脸,更靠近他的面容一些。我甚至可以感觉他的吐息,热热地吹拂在我的脸上,有些气息不稳。
“世诚……为什么你要漠视我?当初……不是你自己愿意娶我的吗?难道只因为我没有好好地遵守宫中的繁文缛节,或是我自己也不愿意见到的那场暴风雪,你就听信皇上的推论了,你就疏远我了,你就……不想再在我身上花任何心力了?”我一眨眼睛,终究没能留住那已经危险地悬在我眼睫上的泪珠,顿时眼前一片模糊。
“难道你忘了那个你在荷花池中救起我的春日么?难道你忘了你曾经帮我摘下头上已谢的花,难道你后悔了你那天曾经问起我的名字?如果你想让我过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为何你那天要告诉我你是谁?”我泪流满面,再也顾不得颊上那朵桃花。
“我是这样的寂寞、这样的孤立……可是我可以不去在乎那些,我只想多接近你一点,为什么你要推开我?”我哽咽了,再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旁人都说你不好声色,潜心研究佛经要义……我并不是要阻止你的喜好,我只想让你多注意我一些,这样也不对吗?”我伸出右手碰了碰自己的右颊,再拿到自己眼前一看;果然那朵桃花,已在我的泪雨之下,化为一道艳红的水痕,斜斜划过我的右颊,直到我的下颌。
我茫然地瞪着自己指尖那一抹鲜红的痕迹。他的手仍然握在我腕间,然而他已经没有再用力了;他注视着我指尖那抹红痕的眼神是那样奇特,他忽然以自己的指尖轻轻沾起一丝我指尖的红色,再举到自己眼前。
霎时间,他的面容上划过一道震惊的悲痛。他缓缓抬起眼睛来望着我,他微微侧过了自己的脸,视线在我右颊上停驻;然后,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我的右颊上那一线殷红。
我为他这样温柔的碰触而震慑了,愣愣地仰首望着他微侧的脸。忽然,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窜过我的意识;我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天啊,世诚……我、我不是有意——”我冲口而出,声音却变得艰涩。我看见了他容颜上掠过一抹了然的悲哀与怨忿,我的心忽尔向下沉去,一直沉到了最底层。
“你什么都不用说,昭佩。”他静静地开口,甚至勉强一笑。
“我想,这一定是你特意为了我而画上去的花……只可惜,我看不到,看不到……”他重复着那三个字,面容逐渐由悲伤而变得冷凝。
“……只可惜,我的左眼是瞎的!”
我倒抽了一口气,全身从头至踵变得冰凉。我忽然不知道在这样巨大的哀痛之下,自己还能说什么;我只是摇著头,徒劳地辩解着:“世诚,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这样做!我画在这边,只是因为我提笔比较顺——”
他惨然一笑,摇了摇头,放开了我,把自己的脸撇向一边,不再看着我。“昭佩,我没有资格责怪你,毕竟……我生来就是如此,带著缺陷……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整日小心翼翼!我是半个瞎子,我看不清你,我始终就没能真的看清楚你……”
我崩溃地哭出声来,泪水冲散了我精心描画的盛妆。我从他的话语中,仿佛听出那么不祥的双重意味;我从不知道自己聪颖若此,竟也有弄巧成拙的一天!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狼狈哭泣的样子。有那么一刻,我几乎可以从他眉间看出某种微妙的矛盾的温柔;但是下一刻,他却只是轻轻叹息,回身向殿门大步走去,将我独自一人丢弃在这空旷的寝殿之中。

第六章

有念为劳苦
我没有遵旨抄写完那二十卷经书。
甚至,当萧绎再来问我关于抄经进度的时候,我正在喝酒。
那是一个夏日将尽的午后,我没有精心梳头,更没有细致上妆。我只把一头如云乌发披散在身后,以一根锦带简单绑成一束。
我正独自坐在碧纱窗前,一边望着庭院中争芳斗艳的花朵,一边自斟自饮。桂花酒的清香,自我的唇间一路蜿蜒滑下咽喉,奇异地麻醉了我的所有感官,使我空空荡荡的心里变得平静。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并没有起身。我知道那是萧绎,但我已厌倦了他所看重的礼仪。我也没有一颗他所要求的虔诚礼佛之心,我并不想在终日佛号中涤清我自己,我只想一直这样堕落下去,直到他再也无法漠视我的罪恶、或我的存在。
萧绎在我身侧停住,拿起我手边已空的酒壶,皱着眉拿到自己鼻端闻了闻,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昭佩,只是二十卷经书,你到底要抄写到哪一年?”他的声调仍是平静而温厚的,但他的问题却激怒了我。
我笑着,微醺的酒力上涌。我侧着头,以手托颊,静静望着他,不言不语。
萧绎显得有点惊讶,轻咳了一声,又道:“昭佩,你一直不肯写完那二十卷经书去交旨,这……就是抗旨不遵的大罪呵!”
我仍旧烂漫地笑着,一字一字地答道:“我不是没写完,我是一个字都没写。”
萧绎有点吃惊,不禁反问道:“什么?!昭佩,你……不要告诉我,这四个月来,你一个字都没有写?”
我看着他那样震惊的表情,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是啊,你没听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萧绎无法置信地盯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许久,才无可奈何地道:“昭佩,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皇上已经为你的拖延而龙颜大怒了?我在皇上面前已经极力为你周旋,可是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我依然微笑地看着他,笑得眼睛弯弯,好像很快活的样子。
“带我一道出席你的诗酒之会,我就遵旨完成那二十卷经文。”
萧绎仿佛真的愣住,千万个没想到我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半晌,他终于勉强一笑,将那酒壶拎到我的面前:“所以,你要预先在这里练习自己的酒量?”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
我这样想着,一偏头避过那失了准头、几乎要砸到我脸上来的酒壶,顺手将那酒壶接下,放回桌上。我知道隔着这段距离,他无法很清楚地分辨那酒壶距我鼻尖的远近。
他为我这一连串的动作震了一下。我看着他的神色微微一变,我明白他已经了然我如此做的原因。可是我也知道,他一定又以为我是因为体贴和怜悯,才装作若无其事。
他不知道的是,我其实真的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然而不等我说话,他已经让步。“好吧。”他简洁地回答,又追加一句。“等你交出那二十卷经文,我便如你所愿。”

第七章

不复着因缘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把自己关在“文思殿”中,开始没日没夜地抄写那二十卷经文。
我关在自己日常起居的偏殿里,除了抄写,还是抄写;不见天日。当萧绎与那群文人雅士秉烛夜游的时候,我却只命一个侍儿在旁为我磨墨,在那入夜后即显得阴暗幽深的空旷寝殿中走笔如飞。
我的后颈和手腕都酸痛不堪,我的视线因为长时间埋首抄写而模糊不清。我这样写着写着,眼里竟然不由自主地就涌出了泪,不知道是因为眼睛干涩疼痛,还是一些别的什么缘故。
我一笔一笔地抄着。手边是一卷“佛说园生树经”:“彼天子众依时游观,转增适悦。又复非久彼园生树,满树开华,其华清净,异香殊妙;微风吹动,其香馥郁……彼园生树有如是事,妙华异香人所爱乐……”
我的眼泪滴到纸上,登时洇开,糊了一片。我懊恼地低呼一声,忿忿然将自己手中的笔丢开,急忙审视那张已写了一多半的纸,脑中却想不出任何补救的方法。某种委屈倏然冲破我一直极力压抑的堤防,我的眼中泪如雨下。
身后有一人走近,在我能够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拿起桌上那张毁了的纸。我一惊回首,萧绎微微蹙眉的容颜竟然近在咫尺。
“怎么了?”他温和地问着。纸上那洇开的一团墨迹实在很显眼,即使是他一目不能视,也已看到。
这温柔的声音,倏然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骄傲和伪装。一股强大的委屈和不甘,从我心底油然而起,氤氲了我的视线,哽咽了我的声音。为了掩饰这突如其来的脆弱,我蓦地将头撇开,哽著声音简短说道:“没什么。我斟酒时,把酒溅出来了,毁了一张抄好的经文,如此而已!”
我以为他会很生气。把佛家严禁的酒,倾倒在经文上,这是多么的大不敬!尤其我之前故意饮酒,荒废抄经正事,已经惹恼过他一回;今日再犯,只怕在他眼中,罪过只多不少吧?
然而他没有生气。他听了我的解释,没有说话,只是浅浅地笑了一笑,将那张纸直接拎到自己鼻端轻嗅了一下,然后放回桌上。
“昭佩,你又造口业了。这纸上何曾有一丝酒味来?明明没有饮酒,为何要说谎?”
我一愣,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费力拆穿我的托词,而不是失望得转身便走。然而为何他要追究我的清白与否?我做的错事愈多,不是愈可以让他和皇上有理由贬斥于我么?
但是在他那样温和的疑问之下,我却张口结舌,忽然完全没有了一丝辩解的力量。我的嘴张了又合,最后只是垂首轻道:“毁了便是毁了,须得重写而已。难道我把水滴在纸上,那名目就会比把酒溅在纸上,来得好听几分;我也就不需要重写了?”
萧绎仿佛有丝讶然,最后却只是低低叹息了一声,静静说道:“可是……你也不该这样任意毁坏自己的名声呵。”
我震惊扬首望向他,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径自审视着那张救不回来的字纸,双眼微眯,眉头轻轻地拧起。
我就这样凝视着他温柔的侧面,心底忽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既甜又苦。他并没有简单草率地责怪于我,还这样认真地想要帮我找出补救之道;这使我惊讶,更让我欢喜。
然而同时,我也怨责着他,怪他为何从不在皇上面前为我争取;当皇上以我出嫁那日的种种“天象异兆”作为我命带不祥的证据时,他为何从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我,是他亲口指名的妻子呵!即使皇上佞佛,也许听不进旁人任何微辞;但他是皇上最钟爱的儿子,难道说出来的言语,在皇上心目里,也没有丝毫份量么?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提起了笔,重新抄写着“佛说园生树经”。“……又复非久彼园生树,满树开华,其华清净,异香殊妙;微风吹动,其香馥郁……”
窗外,满庭月色。窗内,一灯如豆。萧绎就这样静静站在我的身后,我不知道他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所抄写的经文。也许他根本看不清我抄了些什么,然而只要他站在我身后,即使什么事也不做,我也莫名地感觉到自己心底,是一片澄明与宁静。
夜已深了。但是我仍继续在一笔一笔写着。萧绎也仍旧在我身后静静伫立。室内是那么安静,静得听不到他的呼吸,只有我偶尔翻动纸张的声音。
我快要完成那二十卷经文的抄写,停了笔,正待展开最后那卷“佛说法华三昧经”时,身后一直静默伫立的萧绎,却忽然迈上一步,抢先为我展开那卷经文,摊在我面前。
我一怔,仰首看着他。他也同时垂首望着我,我们的视线在半空中交会。我脸上倏然一红,仓促转开视线,低声道:“谢谢。”
萧绎仿佛也有片刻的怔忡,却很快回过神来,温声说道:“谢什么呢?我还本该罚你的,这么短短一篇经文,也记不下来,还要找来看!”
我一惊,脱口叫道:“你……你不能罚我!我……我记得这篇经文的内容,只是遵旨抄经,不容有失;以防万一,才拿来以备随时查考对照!”
萧绎闻言讶然,似笑非笑地睨视着我道:“哦?那你倒是背两句来听听,也好证明你自己的解释。”
这下我当真是有点词穷了,只得硬着头皮在脑海中搜寻有限的记忆,却零零落落只记得几句。
“无痛无思想,不生不死灭;有念为劳苦,不复着因缘……万物如幻化,入出无形住。爱习自拘限,坏本起末欲……”
萧绎的脸色忽然阴郁下来,我不由停下了背诵的声音,愕然地望着他的容颜,小心翼翼地试探唤他:“……世诚?”
他听见那个称呼,却蓦然倒退了一步。在我还没来得及疑问之前,他已经猝然转身往外走去,一边匆匆说道:“我在这里也没有用,我……我不打扰你抄写了!”
我震愕不解地呆在原地,作声不得。我想叫住他,可是我看着他那样仓皇逃离的背影,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挤拥在我胸口的,除了被仓卒遗弃的痛,还有更多的疑问和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抛下我?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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