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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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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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承圣三年冬,魏军已由柱国万纽于谨统率来攻大梁,攻城拔寨,势如破竹。
江陵城内,依然醉生梦死。
我并无畏惧。我只是静静等待着终结一切的那一刻来临。也许这样,我这荒谬而苦痛的一生就可以结束,我可以再见到我的儿子方等,我的父母,还有为了我的愿望而赴死的贺徽,以及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待我好,只是为了歉疚补偿的昭明太子萧统。
无论如何,这世上曾待我好的人,也只有这几人了。
我有时会想起萧绎,于是我的心便疼痛难抑。这个与我命运纠缠了一生的男人,直到一切荒芜毁败,才肯承认他的感情的男人。然而我却再也没有勇气相信他,难道我们此生当真如此无缘,到头来也只能落得一声叹息么?
我挤出一个微笑,若无其事地回答暨季江:“穆凤栖爱揽这些事,我也随她去。区区百千妃嫔宫人,我还不耐烦伤那个神哩。”
暨季江一愣,又满脸堆笑,婉言说道:“可是……娘娘若是想抬举什么人、或处置什么人,岂不极为不便?”
我讶异地扫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嫌自己头上的官帽儿小了些罢?我也不妨坦白告诉你,如今江陵情势朝不保夕,你官位低微,或许对你自己来说还是好事哩,至少一朝城破,你还可以全身而退!何况,你以为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我就全不知道?”我陡然坐直身子,直视他一字一句问道:“我且问你,‘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这话是你说的不是?”
暨季江大惊,立刻滚到榻下,跪伏于地,连连叩头求告:“娘娘明察秋毫,望娘娘看在季江服侍一场的份上,额外开恩,当季江的话是狗屁,饶了季江信口开河之罪罢!季江这就自己掌嘴——”说着直起身来,左右开弓,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一边打还一边说道:“你这个贱嘴!竟敢编派娘娘,我今日就给你一点教训,教你今后再不敢在外头乱嚼舌头!”
我冷眼看着他唱作俱佳的表演,直到他的两颊已明显红肿,才神色一缓,笑着啐了他一口。“哎呀,你这没心肝儿的小王八蛋!我何必要生气?其实,你倒也没有说错。我的确是人老珠黄,旁人若是要说,我也没法子啊。”
暨季江喜上眉梢,爬起来就重新上了榻,腻到我身后。“娘娘大恩大德,季江必粉身碎骨……”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零乱的人声、脚步声。我诧异地往东边窗外遥遥望去,赫然只见火光冲天!
暨季江忽然惶恐起来,更加挨近我一些,抖着声音说:“莫非、莫非是魏兵已大举攻城了?这、这是哪儿着的大火?”
我动也没动,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床前的那一片地面。窗外传来宫人们不绝于耳的尖叫号哭之声。在我身后,暨季江的气息不稳,声音里也透着无比惊惶。
“娘娘!一定是……一定是魏兵!现下魏兵大举攻城,眼看皇城不保;我们……怎么办?”
我听到这句话,忽尔心中坦然如明镜,纷扰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归于宁静。我唇角浮起一丝微笑,在心中下了自己人生里,最后的一个任性的决定。
(本章完~~)

终曲

思君此无极
通天的火光里,我云髻盛妆,揽衣下阶,奔往东阁竹殿。
炽热的空气流荡成风,扑往我的面颊。宫中一片混乱,我所经过的长廊上,许多地方的宫人早已不知去向。我发间簪着的金步摇,随着我的奔跑,在我发顶轻轻摇曳;那朵金子打造成的桂花之上,那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仿佛振翅欲飞。
我浑然不顾,冲入东阁竹殿,一眼看到宫中舍人高善宝,正抖着手,执着火把往四壁高至天花板的书架上点火。一部分书架已经着了火,加上东阁竹殿本就是竹子搭就,更为易燃;室内火苗乱吐,火舌四窜。
我没看到萧绎的踪影,心里一揪,大步走过去,抓起高善宝一只手臂,喝道:“陛下呢?陛下在哪里?!”
高善宝脸上已被黑烟熏得一块块脏迹,帽子也歪倒了,只依稀可以从那些脏黑下面分辨出脸色青白,似是满面恐惧。他见来人竟然是我,不由得更加吃惊,大张了嘴愣愣瞪着我。我一阵恼火,又厉声吼道:“发什么愣?!你这死奴才,难道不认得我了么?别以为我不管后宫诸事,就觉得只有穆凤栖说的话才算数了!我告诉你,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我头一个教你陪葬!”
高善宝抖抖瑟瑟,颤声回道:“陛下方才欲自投火中,奴才们好不容易才拼命拦下……此刻只怕是独自一人在后苑中……”
我一脚踢开挡了我去路的他,穿过着火的殿阁,冲往后苑。
我远远一眼就看到萧绎的身影。他仍以金冠束发,身着一袭素色衣袍,正从腰间拔出佩剑,狠命砍向一根柱子,仰天长叹道:“文武之道,今夜尽矣!”
我怔了片刻,那根柱子已被他斫断。他忽尔大笑起来,长啸道:“萧世诚一至此乎!”
我见他又欲去砍另一根柱子,奔向他面前,一下拉住他的手臂。“住手!何苦如此?”
萧绎身躯一僵,仿佛突然被雷电劈中一般,呆怔了片刻,才慢慢地转过身来。当他看到我的一瞬,他脸上闪过震惊、怀疑、狂喜、担忧、惶惧……无数种不同的情绪。他无法置信地摇着头,丢开了剑,一把抓住我的双臂,握得紧紧的。
“昭佩!你为何还在这里?你为何不走?快啊!快离开这里!”
我看到他那一瞬间的真情流露,忽然心中安稳静定。我微笑起来,面色平静地反问他:“走?让我走到哪里去?想那魏军来势汹汹,岂容大梁皇后走脱?”
萧绎震慑地望着我,喃喃道:“昭佩……你终于愿意了么?”他的面色忽尔一凝,甩开握着我的手,沉下脸来寒声说道:“可是我却再也给不起你这个位子了。你既然当初不肯,如今就休怪我无情!你只是一介普通妃嫔,还妄想做什么皇后?你滚!马上滚!这一生,我再不愿看到你!”
我静静注视着他色厉内荏的样子,并不上他的当。我摇了摇头,淡淡笑道:“可我如今却稀罕起这个位子了。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从当年颜园里你选中我的那一刻起,便已容不得你后悔。这一生,下一生……你的结发妻,总是我一人,只有我一人——”
萧绎震撼动容,愣愣地望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忽然柔软起来,温声问道:“世诚,你爱我么?一直都爱我么?现在还爱着我么?”
萧绎冷不防听到这种问题,神情震诧,张了张嘴,最后却狠狠一撇头,冷冷回答道:“……当我将爱放在心目中的第一位的时候,我却没有能力保护你;因此,我不得不将所有的感情都深深隐藏,假装我并不在乎,以为这样就可以将那些人的注意力引到旁人身上,不再对你不利……但当我终于君临天下,可以毫无顾忌的时候,我却已经伪装得太久太深,以至于爱竟然再也不是心目中的第一位……”他惨淡地勉强扯起唇角笑了笑,抬起眼来直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爱这个字眼,此刻于我们而言,都太奢侈了。”
我讶然,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坦白。但当我看到他眼眸深处跳动的小小火焰之时,我的心微微一动,笑道:“萧世诚,你说谎。”
我看到院中角落里,藤萝架下,也有一口井。我走到井边,以手轻轻抚过井沿。
“倘若你已不把爱放在心中第一,那么,我便教你亲眼看着我死在你面前!”
我望着深不见底的井中,心一横,便双手在井沿上一撑,意欲一头栽入井里!
“昭佩!不可以!”萧绎声音未落,双臂已箝住我的腰间,生生将我拖了下来。我们跌在地上,我回身,看到他满面惊骇,余悸未平。
我的心忽然软得没有一丝气力。我双手捧起他的脸,柔声说道:“世诚,没关系。我们两个一道死,也没什么可怕。很快,我们就可以和我们的方等团圆了,还有含贞……我们一家人,再不分离。”
萧绎怔忡,睁大了眼睛盯着我,喃喃地说:“原来你说的是真的。我肯把这一切都抛却了,你就肯相信我的诚心……然而,我却再也给不起你更多了……”
我愕然,又气恼,又有些感动。“傻子!我是叫你抛却一切没有错;可是我可没叫你毁却一切!你怎么这样傻?”
萧绎呐呐地说不出话。看着他的模样,我笑起来,和颜说道:“好罢。只要你为我作一首诗,我便不追究从前种种。”
萧绎深深地望着我,指腹留恋而温柔地抚过我的面容。他的声音轻似耳语。“昭佩,其实……我早就为你作过诗了。”他蓦然将我揽进怀里,他的气息在我耳旁萦绕不去。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
我闭上了双眼,在他怀中无声微笑了。泪水沿着我双颊滑落,我紧紧环抱着他的腰。
“有了你这首诗,我可以安心赴死了。”我感到他肩头一僵,意欲推开我,和我说什么;我拒不遵从,用力将他抱得更紧。
“世诚,我也是个普通人。看着你的脸,我怕我会失去勇气,再也没法子把话说完……倘若你对我还有那么一丝情分,真的什么都愿意为我做,那么,我要你活下去。在这乱世里,苟且偷生,含悲忍辱地活下去。不管遇到怎样的折辱和苦痛,甚至要牺牲了一世清誉……即使低贱如蝼蚁,即使需要卑躬屈膝,我也要你活下去,直到,死亡不得不降临在你身上,夺去你的性命——”
我泪落如雨,哽咽着接下去:“倘若你当真肯为我这么做了,那我就原谅你从前半生里委屈我的种种,也原谅你曾害我和方等伤心……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个要求,你愿意答应我么?”
萧绎起初沉默了一瞬。他的肩头绷得僵硬,拥着我的双手在微微地发着抖。最后,他沉沉地叹息,似有骨鲠在喉,艰涩无比地说道:“如果……你想这样,我、我……答应你!”
我含泪微笑了。
“回想先帝之崩,乃是用土囊压之而殒身……”我缓缓说道,从萧绎怀中退开,站起身来,走到井旁。
“倘若一定要死的话,为什么用土?我倒宁愿溺死在一池碧水中,与当初相遇时一样,也算有始有终……其实这样也好,我们这牵扯纠缠了一生的因缘,原本,就是始于颜园水畔的邂逅……现在亦在水中结束,我想,是最好的方式告别这一生……”
萧绎震动。我回望着他,见他眼中流下一行泪来,在他颊上闪着晶莹的光芒。他冲动地往我面前跨了一步,黯然说:“昭佩,我真愿当初在颜园里,不曾惊吓了你……我情愿一辈子就像最初那刻一样,我站在园中,远远望着你的身影,你开心笑着的容颜……这样也许今天,你就不必落得如此结局,而我却如此无能,不能解救你——”
我回眸浅笑,语气无比平静。
“不,我却情愿遇见你。也许我们都有许多错处,也许我们已耽误了一生的时光……然而最终能够得到你的一颗心,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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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绎正欲说些什么,火光冲天的东阁竹殿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那人鬓发蓬乱,衣衫不整,状若疯狂;到了近前我才看清,原来是王兰裳。
我有丝纳罕,平心静气地对她一笑。
“原来你也没有离开。看来,我是要走在你前面了。”
兰裳脸上蹭了好几处炭灰,也顾不得自己的仪容,就冲我声嘶力竭地吼道:“很好!你快去死罢!只是不知到了黄泉,看见贺大人,你又如何向他交待?”
我一怔,“贺徽?”想起昔日兰裳说起贺徽时的一脸神往之色,忽尔胸中透彻,了然地问兰裳道:“原来,你和穆凤栖构陷于我,她也许是为了正妃之位,你却是为了贺徽而鸣不平?你倾慕他,喜欢他吗?所以你觉得他为了我枉送了性命,故此想要惩罚我?”
兰裳气喘咻咻,恨恨地瞪着我,不置可否。我向她招招手,她犹疑了一下,还是戒慎地慢慢走了过来,停在我面前。
我拿出一方丝帕给她。“你脸上脏了,擦一擦罢。”看着她往后一退,盯着我手上洁白如新的丝帕多时,终究迟疑地伸手接过,我轻笑,咳嗽一声,正色对她道:“你背弃了我的信任,狠心构陷于我,我很恨你!”
兰裳一凛,蓦然抬起脸来,防备似的看着我。
我失笑,温声道:“不过,你放心,我到了黄泉,倘若见到贺大人,我决不会告诉他一个字的。”
兰裳身躯陡震,面上神情极为复杂,似笑似哭,嘴唇抖颤了许久,突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仰起的脸上,竟是泪流满面。
“娘娘!我……谢娘娘为兰裳保守秘密!”
我微笑,不再看向她,转向萧绎。耳畔,已能听到魏军远远传来的喊杀声。
“世诚,我和方等,总是在奈何桥头等你。你不必心急。”
萧绎跨前一步,向我伸出手来,似是想说些什么,又只是好像想要挽留我。我微笑着向他摇了摇头,摸摸头上那枝金步摇,就毅然转头,纵身跳入井内!
※※※※※※※
朦胧迷茫之中,我浑浑噩噩一直向前,不知身之所至。
当我终于停下脚步,四周包围我的雾气稍稍散开一些时,我游目四望,赫然只见一条大河,河上浓雾笼罩,阴晦无光。河上只有一座桥,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桥头排队,僵立着如木雕泥塑般缓缓向前移动。
我了然一笑,摸摸头顶的金步摇,发现它仍在原处。我整理了一下衣衫,从容地向那桥头走去。
一双皮肤干枯起皱的手伸到我面前,手中捧着盛满水的钵。我微微一惊,抬起头来,看到一张布满风霜沧桑的苍老面容。
“喝罢。喝下它,你就可以忘却前世的一切痛苦。”那苍老的声音语气平平地说着,却隐约有一丝诱哄似的。
我下意识往后倒退了一步。
“徐昭佩,你还在等待什么?莫非你对那负心的良人还未死心?”那老婆婆面容一沉,手向桥下凌空虚虚一挥,桥下的一片河面就忽然翻腾起来,中间涌出一个大大的漩涡,逐渐向外扩张。最后,那漩涡占满了那片河面,漩涡中心的河水逐渐变得无比清澈起来,里面居然映出一个人影!
我俯身一看,居然是萧绎!
他似是正在井旁,面沉如水。几个内监手忙脚乱地在井中打捞着什么,我看到自己那具无生命的躯体被捞上来,停放在井旁。
萧绎的声音忽尔响起,无比清晰。“徐妃素行不端,任性无状,自致歼灭,着即刻将其尸身送返徐家,谓之……出妻!从前恩怨种种,此时皆一道决绝,今后与朕,再无相关!”
那几名内监惶恐应着,抬了我前生躯壳,急急退下。
那漩涡此时归为沉寂,河面恢复了先前的一片宁静,波澜不兴。孟婆在我身后,冷冷说道:“徐昭佩,你可看清楚了?你那良人,无情无义,于你身后,犹念念不忘出妻,将你休弃!可怜你已身在黄泉,犹要遭此折辱,你尚执迷不悟么?”
我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道:“他大约是为了替我留个全尸罢?傻子,岂不闻人死如灯灭,再无知无觉么?何必替我保留那身后尊严?”
孟婆缄默了一霎,忽尔又道:“你今已至黄泉,老身也不怕泄露些须天机:你那良人,被魏军执去,受极欺辱。幽禁之中,虽求酒而不可得;低声下气,犹不免陨于土囊之下!读书万卷,天子之尊,只落得如此下场,岂不可笑?”
我蓦然回身,心中百味丛生,不免声音里也带了一丝颤抖。“你……所说的,都是真的么?”
孟婆颔首。我心下激动,大声道:“我不管他如何屈辱求生,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夫君。纵然他有再多的不是,在我眼里,他仍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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