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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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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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有什么错?我为何必须承受这样的命运?一场狂风暴雪,从此我就不再是我自己,而只能忍受一次比一次更不公正的待遇,一次比一次更可怖的冷眼、厌恶和排挤?
我怔怔地想着,怔怔地望着自己脚边那一片残红零落。直到视线里的靴尖稍稍移了开去,那一袭白袍更接近我的面前,袍角沾了点点混着融雪的泥泞;我仍未抬头,却听见萧统的声音,仿佛近了许多。
“昭佩,你不要难过。世诚他……其实并没有其它选择!”
我微微仰首,发现萧统已蹲下身来,与我平视。语气里虽有神伤,但更多的是诚恳。“他能怎么样呵?难道选择前者,废了你的妃位,立穆家小姐为正妃吗?陛下乃万人之上,一言九鼎,普天之下,莫敢不从……世诚也是迫不得已,你……就不要恼他了吧!”
我茫然点头,却觉得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哽在喉间,还透着一丝沙哑。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知道陛下对我素来不喜,已经多次勉强世诚另纳侧室,这些事情的发生,也都只在早晚而已……你说得对,陛下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纵使他因着世诚的才华或残缺而纵容他,一次两次尚能忍耐,次数多了,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何况万人之上、从来没有人胆敢忤逆他的天子?”
我哽咽了,泪水从眼中坠落我的裙摆之上,无声无息地漾成一片湿濡。
“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我静静地重复这句话,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忽然,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迸断,我蓦地一扬头,喉间迸发出凄厉的哭泣。
“可是,我还要忍耐到什么时候?这般的难堪,被轻视、被孤立……我的确是受了诅咒了!我做错了什么呵?要受到这般漫长的折磨,无情的惩罚?只因为陛下忌惮我吗?只因为他一个人不喜爱我,我便活该得到这样的结局吗?!”
萧统闻言,身躯惊震,慌乱中低声叫道:“昭佩!你不要胡思乱想,这……这一切都是天意注定,和陛下……无关!你这样乱说话,宫中人多口杂,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
我蓦然一仰头,脸上流满的泪水已成冰。我迫视着萧统的眼神,一字一句道:“我不怕。这是什么荒谬的天意?即使陛下是天子,也不应昏庸至此!他的好恶,可以轻易裁定一个人的善恶吗?他凭空猜疑、无因忌惮,便可以轻易断送他人!可笑我们还在这里对他一片忠心哩!但是,谁可曾领情?这宫中黑暗,除了互相倾轧、互相利用,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
萧统闻言脸色大变,焦急之下冲口低喝道:“昭佩!不得无礼!”说着慌忙回身,环视四周,似是要确定无人在我们近旁,将我大逆不道的言辞都听了去。待得他扫视周围,并没有看见其它人影,才好似松了一口气般转向我,脸色却仍然苍白如雪。
“你所说的……我岂会不知呵?可是,这些话也是随便混说得的吗?”他仿佛余悸未定,无可奈何地凝视着我,叹息似地轻声说道:“你说得没有错,宫中黑暗,长久下来,可以将一个人年少时的种种棱角都消磨净尽……而现在,我即使心中有任何怨怼,我也……无话可说!父皇是这天下之主,他愿意怎样裁断我们,我们……又怎有置喙的余地?”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容颜上从不轻易示人的忧郁落寞,心里不禁浮现了对他的无限同情。
完美如他,温雅如他,从容如他,和蔼如他……都还要受皇上的猜疑忌惮,那么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忽然很想很想安慰他,可是任何话语在他深重的悲哀面前,竟然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只能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安慰似地轻轻一握。
他有丝愣怔,眼光落在我的手背上,忽然又抬起眼帘,对我淡淡一笑。
“昭佩,你可曾读过陶潜的诗文么?”
我拧起了眉头,有丝疑惑。“东晋隐士陶潜,陶渊明?略略读过一些吧,比如他的《归去来兮辞》——”当提起这篇传世之作时,我看到萧统微微笑了起来,轻轻一颔首,于是便信口诵了出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萧统赞许地轻轻点头,竟然接着我的话语朗诵了下去,目光漫望着远处,有些出神。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我凝视着他出神的容颜,他有丝迷离的双眼。忽然,我心中似有所感。
“太子殿下……其实,你是向往这样的生活的,是吗?”
萧统闻言一震,不禁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低头望着我。许久许久,他才轻声叹了一口气。
“……是的。‘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这才是我所希望的生活,隐逸山林,寄情山水……即使平淡一些,总是惬意高洁,好过在这宫中互相倾轧,终日惶惶!”
我心底轻轻一抽。他看见我的模样,却又失笑了起来,自己站直身躯,顺手将我从地上也一并拉起来,低声说道:“我……本不该对你说这些话的。可是,这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人能懂……”
他漫声长叹,目光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一直飘出了那高耸庄严的宫墙,望进了他深藏在记忆中的某一处,眼神忽然变得云水般温柔,喃喃低语: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我忽然朦胧中若有所悟。
原来,他也被这高高的宫墙、巍峨的宫殿束缚住了;原来,这座华丽的宫室,也是他人生的坟墓;他淹没在勾心斗角和无端猜忌的浊流里,他愤恨着这宫中见风使舵、人情冷暖的暗潮汹涌。
也许他也曾为自己的责任放弃过许多重要的人或事,不然他不会至今仍念念不忘着在夜而为烛,要映照着那张他心底的玉容于两楹。然而时至今日,他的一切让步与牺牲,都忽然变得全无意义。原来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曾经慈爱的父皇,已经迫不及待要将他的一切功绩与努力一笔勾消,要让他曾友爱的弟弟取而代之!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忽然非常非常地怜悯他。我跨前一步,刚想安慰他,就见他陡然变了面色,疾步冲向梅林深处的某个地方,厉声吼道:“是谁?谁在那里鬼鬼祟祟地窥探于我?”
我大惊失色,拉紧了身上大氅,也随后急急跟去。
雪地上有一行零乱的脚印,萧统大步沿着那脚印追去。我跟在他身后,跑得有点气喘吁吁。但那人甚为警觉,不但脚下逃得飞快,而且东一脚、西一脚迂回地逃离,最后我们沿着那行脚印,冲出了御花园的大门,到了门外方砖铺地的天街上。这些宫中主要的大路因为很多人来来往往,不仅有人将雪都已扫开,而且那层泥泞里也有太多脚印、马蹄印和车辙混杂在一起,再也辨认不出先前那人的去向。
萧统站定脚步,四周望了望,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影。他叹了口气,转向我道:“之前我看到梅林中有人在窥探我们讲话的情景,不知是何居心。但现下也无从找起,抱歉让你受惊了。不过,以后你更要万事小心为上,谨防隔墙有耳,何况现在乃是宫中多事之秋,世诚又刚获封荆州刺史、西中郎将,眼红想找他错处的人是很多的……你还是多加留意一些比较好!”
我点头,向他说道:“太子殿下,你……也要多加小心!那些事情……不管如何,总会过去的。你是太子,万民拥戴、天下归心,这些都不是一道圣旨就可以轻易改变的事情……何况陛下也许只是对那些道士、巫术没有好感,过一段时间自然也就释怀了……”
萧统淡笑着摇了摇头,无声地打断了我的话。他有一瞬的沉默,最后向我轻轻颔首。“不要说了。我们都知道,这些话是没有用的……”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也许我应该专注于把我的《文选》编纂完毕。这样即使将来我什么也不是,至少后人会从《文选》里,看到我的心血,知道世上还有我这个人曾经存在过……”
我望着他孤独远去的背影,一阵心酸。难道皇上对他已刻薄至此?要让他一生的追求,从使大梁安定繁荣,变成了只求后人能够记得他的存在?
然而我也自顾不暇。萧统方才告诉我的那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给我带来的震撼仍在。直接贬斥我不成,皇上便要改用逐渐蚕食我地位的方法,送进一位吉兆当顶的穆凤栖来做侧妃,来侵蚀萧绎当初选择我时的决断,来和我争夺萧绎的心——
我陷入惶恐无措里了。我陷溺在深深的绝望和无助中,我想不到这世上究竟还有谁能够帮助我或拯救我。一切可能的方法我都已经用尽,但结果却只是将萧绎推离我更远更远,远得望不到边际,远得仿佛天各一方。
不由自主地,我开始每天消耗在佛前更多的时间,静静诵经,祈祷我能有机会得到我唯一想望的东西。我终于知道为何所有人都要寻求佛的指引,因为心灵空虚,因为无处可去,因为佛就如溺水之前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除了紧紧抓住它之外,没有其它的办法能挽救自己不沉溺于绝望。
但是萧绎仍旧很少回到“文思殿”。眼看皇上正式的旨意已下,迎娶穆凤栖的日期一天天临近,佛却从来不肯听从我的祈求,不曾给我一丝希望。

第十四章

由爱故生怖
我终于决定要到郊外的同泰寺去上香。那同泰寺乃是皇上当年皈依佛教时,为参禅计,特在都下筑成。其中供设莲座,宝相巍峨,殿宇弘敞,香火盛极一时。
我只带了数名宫女随行,便找了一日乘马车向同泰寺来。到了寺里,我也并不提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京中某大户人家的儿媳,到此来乃是为夫君祈福云云。因为以前数次皇上在此讲经布道、甚至舍身佛门等等盛事,我几乎都不曾前往出席,因此方丈也并不识得我。
我在佛前上香叩首毕,看到寺院建筑布局甚是宏伟壮丽,正值冬末春初,气候温和起来,庭院里种植许多树木,已是一片郁郁葱葱。于是我吩咐浅儿等宫女不必随行,自己一人在庭园中随意漫步起来。
我在一株桂树下停步,仰首望着空空荡荡的枝头,不由得想起那日颜园赏桂的诗酒之会,萧绎提议做“芳树”之诗。我想得出神,不禁轻声吟道:“芳树本多奇,年华复在斯;结翠成新幄,开红满旧枝……”
身后忽然有人低宣佛号,沉声道:“阿弥陀佛。”
我吃惊不已,一回首,却看见一个甚为年轻的僧人站在那里。他面目伟哲,高大俊挺,一双眼眸却太灼人,不像是寻常僧人那般平静如水、无欲无求的模样。此刻,他虽然微微低首敛眉,但我却突如其来地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惊问道:“你……是何人?”
那僧人从容不迫地抬起头来直视着我,那双湛深的眼眸更是炯炯有神,直盯得我有些不自在。“贫僧法号智远,乃是此寺中僧人。今日不意竟惊扰了女施主,实在抱歉。”
我松了口气,回礼道:“原来是智远师父。”
智远应了一声,眼光却没有移开我的脸上,眼中逐渐浮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意,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徐徐说道:“女施主今日前来敝寺进香,想必是别有心事了。据贫僧推断,倒还着落在贤夫婿身上,对也不对?”
我这下可有点吃惊,暗忖我此行轻车简从,并未声张;方才在大殿上香祈祷时也未发一言,他如何能够知晓我的来意?当下我只好颔首承认,勉强笑道:“智远师父真乃高僧也,信女一言未发,竟然能推知信女此行所为何事,由不得我不衷心钦服。”
听我这样坦承,那僧人居然微微笑了起来。此时我才发现他轩眉朗目,容颜俊伟;微笑的时候,笑容柔和了他的面部线条,温和了他太过灼然的眼神,使他的神情变得煦暖可亲。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相当年轻。一袭僧袍整洁合身,虽然朴素无华,却奇妙地衬托出他身躯的挺拔高大。而他注视我的眼神那样专注,居然使得我脸上微微烧灼了起来,不由垂下了视线,避开了他的目光。
“女施主有何心事?可否说与贫僧知晓?”他笑容未歇,轻声说道。
我有点讶异,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才好。他的声音太平和,他的语调里带着一丝温暖的安抚,但是他的眼神却太深邃迫人,使我局促不安。我沉吟了一会儿,见他微微笑着,却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那样不屈不挠,又宁静耐心;我只好勉强说道:“这……不过是一些女人家的小心事,认真计较起来,倒也不足为外人道……”
他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一转念,却又道:“既然女施主不肯说,那便让贫僧擅自猜断一下好了。”不待我有任何反对意见,他就径自往下说道:“依贫僧拙见,女施主方才所吟之诗,乃是当今湘东王妃的‘芳树’之作,最后两句正是‘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想必女施主此来敝寺,也是为了与贤夫婿琴瑟失和——”
我怔住了,喃喃道:“这首‘芳树’之诗,原来当真这么有名么……?”
话音未落,我就听到智远朗声大笑起来,笑声低沉而带着某种磁性,惹得我忽然面红过耳,吶吶道:“我、我说错了什么吗?还是智远师父你……根本好象什么事情都知道……”
他闻言忽然笑容一敛,神情变得严肃而庄重,向我一揖道:“阿弥陀佛,贫僧的确是逾越了。女施主自有心事,本不是贫僧应该妄言之事。贫僧不过是不忍见女施主陷溺于虚妄的执着和猜疑之中不得抽身,才一时忘形擅言……”
他的眼光忽然变得更深沉,也更灼热,炯炯逼视着我的面容,令我无从逃避。他更往前跨上了数步,直视着我说:“不知女施主可否读过‘佛说四十二章经’?里面第三十二章‘我空怖灭’有言:‘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讲的便是这样情形。我们人从无始劫以来到现在,妄认这四大为自己的身相,妄认这六尘缘影为自己的心相;所以就执着贪恋,不愿将它放下。因此衍生种种忧愁烦恼,心中也就生了种种的恐怖……”
我大吃一惊,怎样也想不到他居然提起“四十二章经”。这部经文,我原是抄写过的;但我潜意识中,一直有意无意地不愿去回想起这一段经文。若离于爱,自然能无忧无怖——然而我不愿意接受这一个无忧无怖的机会。我愿意为了某个人而微笑或忧伤,我不怕变得恐惧或丑恶;我只担心在这样的等待之后,我将没有另一个机会得来他的爱,因为我已在不知不觉中背离了那个当初的自己——
智远微微一顿,眼神怜悯地凝视着我,续道:“女施主,你若能跳脱这一切爱恨贪嗔,心境清明,自然就能知道这身是四大和合而成,本来没有一个‘我’!这六尘缘影也是空的,这心是无常的;你若能把爱欲心抢先断了,你心底的忧怖,自然也就都没有了——”
“不!我不要!”我骤然爆发出一声狂喊,连连向后倒退了几步,双手捂住耳朵,向他吼道:“我不在乎什么虚妄或无常,我也不在乎要承受多少忧怖,即使我的心地都在这其中变得丑陋而枯竭,我也不要放开这种执着!我不在乎会遭天谴,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也没有人可以因为我的追寻而定我的罪!”
智远沉静地看着我的模样,听着我发狂的吼叫,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突然悲哀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大步跨到我面前,两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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