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这叫蛛刑,你这番邦来的蛮子没见过吧?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被烙下蛛刑吗?很简单,像我一样,克死自己的母亲、拿把剑砍死自己的大哥就可以了,哈哈、哈哈……
”萧璃突然哭也似地狂笑起来,凄楚的笑声在空旷的洞穴中显得特别沧凉无奈。
“我……”李希琉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事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但他觉得不该因一时气愤而伤了眼前这个人。
“放开我!”低沉、权威地,完全没有先前慌乱的声音自萧璃口中吐出。
当最后仅有的尊严与秘密都被践踏时,这世上已没有任何能让他感到害怕的事,萧璃无畏强悍的气势来自他被人蹂躏摧毁的真心。
彷佛感受到他的异样,李希琉顺从地自他身上退开。
身上压力一除,萧璃立刻挣扎爬起,飞也似地从穴口冲了出去。
李希琉想追出去,一站起身,左脚突然一阵剧痛,弯身察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受伤了。
他呆愣看着大腿上被包扎过的伤口好一会儿,原来,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不过,似乎已经有人细心为他敷上草药、好好照料着。
第三章
又下雨了!
这桧木林真是多雨又潮湿,三天两头打雷闪电不说、一年四季雾蒙蒙的,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那家伙在这儿住多久了?一年、二年,还是三年五年?
看着洞穴里密密麻麻镌刻的字迹,李希琉推测他应该住了一段相当长的时日。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被人烙上那蜘蛛印?
看着树壁上一阙阙文采斐然的诗词,李希琉心中既惊叹又佩服。
他生于皇室之家,从小被迫研读各类中土史书,对许多中原能人异士更是打心底佩服,此刻,举着手上烛火,李希琉愈看心中愈奇,这凿木刻字的人必定是个阅尽天下诗书、满腹经纶之人。
真是他吗?不像啊!那个自卑又可怜的小鬼,怎么看都不像眼前这个文风高傲、胸怀大志的绝顶之才。
想起他,李希琉又感到一股愧疚。怎么说,他也救了自己一命,他却将他赶跑了,算算也有五、六日了,那家伙一直都没回来,倔强的程度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今天又要出去找他吗?李希琉自问着。
他已经找了好几天了,却一直都没发现他的踪影。
走到洞口,抬头望着天上直落而下的顷盆大雨,李希琉苦笑了下,想他堂堂龙腾国的三皇子,未来的皇帝陛下,竟要冒着大雨出去寻个容貌怪异的荒野流浪汉,这可是生平破天荒头一遭!
*****
扛着昏迷不醒的萧璃,拖着身上湿漉漉的衣衫回到穴居,李希琉觉得自己真是狼狈极了。
升起柴火,他试图让洞穴内的感觉暖和些。虽是夏天,但山上天候阴凉,下雨后凉风更是带着寒意从洞外猛吹进来。
看着双眼紧闭、缩起身子的萧璃,李希琉觉得这是今天最大的收获。
这家伙,总算找到他了!只是,好象病得不轻。
“冷、好冷…… ”齿牙颤抖得猛打架的萧璃,双手紧紧搂住自己的身子,意识昏迷的口中不停吐出断断续续的字句。
李希琉将四壁萧然的穴居中所有能保暖的东西全都覆盖在萧璃身上,他却仍抖得像风中落叶、瑟缩不堪。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看着他,虽有些不情愿,李希琉仍是将自己身上衣服全部除下。
没办法了,现在只能靠彼此的身体取暖了。
精健壮硕的身子走近萧璃身边,紧挨着他身旁躺下,轻柔有力地,将同他一样一丝不挂的身子揽入怀中。
怀中的人儿接触到温暖的体热后,似乎感到一丝得救似的满足,慢慢地,呼吸不再那么急促、颤抖的身子也逐渐趋缓,隐约中,似乎可听见他清晰平稳的呼吸声规律响起。
搂着因长年颠沛流离而细瘦不堪的身子,李希琉低下头轻抵着萧璃头顶上的发旋,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身,忽地,他感到身下有一股浓烈的香气直飘而上……
好香哪!这家伙身上怎么这么香呢?
李希琉想起自己刚到这穴居的第一天也是在这样浓烈的香气中醒来,啊!是了,这是桧木的香味。
桧木乃百木之王,香气深沉浓烈却不带丝毫呛俗,这小子长年累月寄居桧木林中,身上自然也沾染了桧木的香气与味道。
双手不自觉将怀中人儿搂得更紧些,汲取着他身上浓郁自然的芬芳气息,眼皮渐重、睡意逐渐浓厚。
洞穴外大雨依旧滂沱不停,穴内两人则因肢体交缠的温暖而紧紧相拥依偎。
*****
清晨,细雨方歇,山岚薄雾轻飘飘扬起一片蒙胧。
萧璃微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他从半睡半醒的梦境中倏地惊醒。
这、这是……什么情形?
不会吧!他竟然跟个男人赤身裸体抱在一起!
这… 实在有违伦常!?
“嗯……你醒了。”被萧璃挣扎起身动作吵醒的李希琉慵懒问了句。
“你…这是怎么回事?”萧璃瞠大惊疑的双眼,脸上神色青白不定。
李希琉嗤笑了声,对萧璃的反应感到好笑, “怎么回事?昨晚你冷的半死、差点连小命都没了,我好心脱了衣服让你取暖,救你一命啊!”
啊,原来如此,看来是自己胡乱想歪了!
“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对你这副干瘪不堪、瘦如柴骨的身体有兴趣吗?小鬼!”
萧璃怒瞪他一眼, “我不叫小鬼,我的名字叫萧璃,天盛王朝国姓『萧』,琉璃的『璃』,请你记清楚了,别再用那张骯;脏污秽的狗嘴随便骂人!”
“你!臭小子!……”李希琉实在很想赏这嚣张的家伙一拳。
“你耳聋了吗?我说我叫萧璃,不是什么臭小子!”李希琉凶,萧璃比他更凶悍,狂怒咆哮的声音让人见识到他高傲霸气的一面。
盯着眼前火红如焰的双眸,突然,李希琉愤怒的脸上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了,就是这孤冷怪异的人,就是这样的人才会刻出树壁上那些惊世文句吧!
“笑什么?”萧璃不懂眼前这人怎么一会儿剑拔弩张、一会又开怀大笑。
“你……被烙上这只蜘蛛的时候,很痛苦吧?”出奇不意地,李希琉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告诉我,铁烙焚烧你皮肤的时候,你哭了吗?”犀利的目光直瞅着他,像是要看尽他心中秘密似的。
咬着唇,萧璃别过脸,不想回话。
“怎么不说话?”轻轻扳回他的脸,让他不得不注视着他。
李希琉第一次以如此近距离的方式仔细审视这张脸,意外地,他发现萧璃的五官其实长得挺好看的,只是整个人瘦得嶙骨俱现、不成人形,再加上额上那只大蜘蛛,看起来就变得有些恐怖了。
甩开温暖的大手,萧璃再次别过头,不想触上那犀利刺探的目光。
“萧璃……”轻轻地,李希琉温柔地唤了声。
萧璃全身猛地一颤。
有多久了?有多久不曾听人唤过他的名字了?
离宫那年,他才十七岁,一个青涩未熟的少年,如今,他早已过了弱冠之年。不知不觉中,这离群索居、彷如噩梦般的生活竟也过了三年多了。
“萧璃… ”李希琉又唤了他一声。
萧璃抬眼,对上一双充满豪气善意的眼神。
“我的名字叫李希琉,我们……做个朋友好吗?”
温暖的话声,彷佛每日清晨飘来的山岚雾气,朦朦胧胧轻易掩盖了整座穴居。
*****
做朋友?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没想到,他萧璃也会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
自幼身处冷宫、受尽揶揄,抚养他的宁妃又长年礼佛、性情恬淡,对他的生活起居甚少关注,没有亲人呵护、也不曾享受过朋友温情的他,竟能在这荒山野领中交到生平第一个朋友,萧璃作梦也没想到,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脑袋瓜正转不停的他,被一阵从洞穴外兴奋奔回的脚步声拉回思绪。
“萧璃,我回来了!萧璃、萧璃… ”
“别喊了,我在这儿。”真是的,每次都叫得那么大声,当他没长耳朵啊!
李希琉快速奔到他面前,举起手上的战利品, “瞧,我今天猎到什么了?好肥的一只野兔哪!”他将一只灰毛野兔扔到萧璃面前,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萧璃笑了开来,觉得这个人真是有趣,有时高傲霸气的像个帝王、有时又狂放野蛮的像个不羁少年。
“今天晚上,咱们烤野兔吃吧!”李希琉提议道。
“好啊。”萧璃点点头,顺应答道。
抓过兔子、挽起长袖,两人开始动手烹煮晚上的大餐。
*****
对萧璃而言,这是一种全新又有趣的经验,他从没想过,这荒山里的生活竟能有人相伴,也从没想过有人声回荡在耳边的感觉是如此充满活力又富朝气。
李希琉每天陪着萧璃在这桧木林中深居简出,日子过得既消遥又快活,平日没事就外出猎些野味、或到溪边捉些鱼虾回来加菜,让两人的肚皮饱餐一顿。
不可否认,李希琉来了之后,萧璃的生活步调有了很大的转变,平淡无味的生活突然有了一种充盈的真实感;尤其,李希琉从不介意他额上的蛛痕,这让萧璃有时会有一种错觉,他觉得,也许自己并不是真的那么丑陋恐怖。
唯一伤脑筋的,是晚上睡觉时,不知道是山风太冷还是李希琉睡相太差,明明就楚河汉界、清清楚楚铺了两个稻草堆,可每到了早上总是胡乱挤成一团。
后来,萧璃根本懒得帮他铺床,让他跟自己窝同一个稻草堆。而李希琉也不介意,每天晚上,两个男人就挤在一块天南地北胡乱聊,说累了,就互相偎着对方体温入睡。
只是,李希琉有时候会看着刻在树壁上的兵法布阵,拿一些尖锐问题问他。
“两兵交战之际,若敌方兵力大于我方十倍,该如何应战呢?”
“攻击敌人要害,速战速决。”
“那如果对方战士个个视死如归,强攻不下呢?”
“那就佯装自己溃不成军,让对方松懈警戒,再趁其不备、予以痛击。”
“如果对方军纪甚严,日夜不懈、无机可趁呢?”
“那就造假像、放流言,离间士卒、动摇军心,剐其分裂。”
呵呵,李希琉开心地笑了起来,这萧璃真是少见的聪明。 “这些锦囊妙计、行军作战之术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这需要学吗?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罢了,没什么值得称道之处。”萧璃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以你的聪慧才智,若是出身达官贵人或帝王显要之家,说不定,会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名扬天下驰骋沙场的骁勇名将呢!”
哈,萧璃在心中觉得好笑,他就是出身高贵的帝王之家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不想当什么高官名将!”
“哦?那你想做什么?”李希琉饶富兴味看着他。
做什么?
萧璃细长的眼睫缓缓垂下。
“不知道……”
削瘦的身子缩了下,不自觉往身旁强壮的胸膛靠去。
他不知道现在这样的自己能做些什么?又将往何处去?更不愿去想没有未来可言的人生。
不过,如果上天愿意给他一个小小的愿望、一份小小的施舍,那或许,他要的只是一个单纯又温暖的拥抱而已……
*****
清晨,天才蒙蒙亮,李希琉就被洞穴外一阵钉钉咚咚的敲打声给吵醒。
半瞇;着眼,习惯似地伸手摸摸身旁的位置,却发现草堆上的人儿早已不见踪影。
他迅速爬起身,大步走出洞口,想也不想就叫了起来。
“萧璃、萧璃!萧……”
“我在这儿啦!”蹲坐在树下,满身大汗的萧璃没好气看着他。
真是的,这家伙是不是有病啊!每天一早起床,只要见不着他,就急得又叫又跳、活像丢了老婆的男人似地,嚷得整个林子都是他的聒噪声。
瞧见树下熟悉的身影,李希琉开心一笑,快步奔到他身边。
“喂,你一大早不睡觉,拿着把斧头敲个什么劲啊?”
见萧璃脚边散了一地黑压压的木屑,李希琉好奇问道。
“没干嘛,只是想弄点东西玩玩……”萧璃顺口答着,举起手上的小斧与凿刀又吃力地劈了起来。
见他一脸认真样,李希琉更好奇了。 “这什么啊?长得乌漆嬷黑、又丑又烂,能干嘛啊?”
萧璃瞥他一眼,解释道:
“你可别小看这截枯木,这种被烈火焚烧过的梧桐木,不仅木身干燥透气、而且不带任何丁点湿露,是难得一见的制琴好材料。”
“琴?”
“是啊,琴。”
“那玩意有趣吗?”
萧璃好笑看着他,这家伙的问题可真多。
“算有趣吧!”
“是吗?那敢情好!”李希琉帅气一笑,一手抢过萧璃手上有点带锈的小斧与凿刀,
“让我来吧,你手骨那么细、力气又小,这些刀斧一把比一把钝,让你这么磨磨蹭蹭,只怕敲上三天三夜连个琴角也凿不出来呢!”
“你也太瞧不人了吧!”萧璃怒瞪他一眼。
“呵呵,做什么这样生气?”李希琉仍是笑着,一把抓过他纤细的手, “瞧,你的手都红了,会痛吗?”
“你?……”
“我是舍不得你太辛苦,才想帮你的。”这是真的,李希琉对这个,生世有如谜雾般的奇异男子,一直觉得既好奇又想帮他。
“怎么?痛不痛?要不要我帮你上点药?”
“不,不用了。”萧璃抽回手,有些不自在地答道。
“那就好。”李希琉又笑了开来,灿烂耀眼的傲然俊姿、自成一格的风华气度,彷佛头上顶着金色皇冠的帝王,炫目亮眼的让人不敢逼视。
凝望着他,萧璃心中又泛起了强烈的欣羡与仰慕。
真好!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能有这样一天的来临?有那么一天,可以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大大方方、潇洒磊落地走在阳光下,用不着躲躲藏藏,也用不着一天到晚躲在这个可怜兮兮又暗不见天日的树洞狭缝中求生存!
*****
一个月后,李希琉终于离开了桧木居。
萧璃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毕竟,李希琉有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不可能一辈子陪他在这荒山孤岭中过一辈子。
临走前,李希琉曾问萧璃是否想跟他一块儿走,当然,萧璃坚定否决了。
这片林子就像他的护身符,出了这儿,他没有自信可以抬头挺胸、活得坦荡无畏。
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变得如此软弱了?以前那个心高气傲、孤冷不驯的九皇子到哪儿去了?三年多的非人道生活,似乎已磨尽他一身的矜骄与生为皇室贵族的尊荣。
坐在素净雅致的古琴前,萧璃修长的手指轻抚过琴身上每一条细腻婉转的纹路。这张琴,是李希琉花了他好几天的时间,亲手为他雕凿的。真不敢相信,完全不懂音律的他,竟能遵循着自己的指示,一刀一釜、一笔一划,辛辛苦苦帮他磨制出这张琴。
到现在,萧璃还是觉得有点像在作梦。
他不知道李希琉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也许是同情、也或许是可怜,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总之,他很喜欢有人重视他的感觉。
轻抚着琴弦,他想起他临走前说的话──明年春天,我再来看你。
真的吗?明年春天,他真的会再回来吗?
李希琉说他来自南方龙腾,龙腾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那儿也有桧木林吗?如果有,是否也像这片林木般如此清香又令人安心呢?
*****
天盛琰帝二十四年初秋,时值龙腾永占九年,惊传龙腾皇李欣猝死,举国哀悼、百官缟素。
李欣传位三皇子李希琉,是为龙腾新皇,年号天祺。
翌年初春,龙腾正式对天盛开战,皇帝李希琉御驾亲征,率大军二十万沿沙罗尔斯河北上,一路势如破竹,先攻南方要寨阿郢、再取中都天壤,断秦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