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子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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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子作品集-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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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住的半山腰是一个浅洞,从前的淘金者,在这里挖出一块地盘,垒了两间石头屋。还搭了一个空荡荡的耳棚。阿米来到黑谷时,两间屋是空的,屋顶上有洞,可以看天上的星…

    大平说:“我三年前就在黑谷一带淘金,但不是住这里。三年前这里还住着人呢。靠里头的那一间住着一个怀了胎的大肚子女人,脸蛋很好看。可惜在这里难产死了。这里可是死过人的,我都有些怕,你不会怕吧?”

    阿米说:“我不怕。”

    大平说:“你翻过这座山,山背后有很多干草和枯柴,你去弄一把回来。你是个近视眼,走这种带子大的山道要看着点。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女婿就没法向丈母娘交代了。”

    阿米说:“姐夫,你一开口就会说很多。我有几分不习惯。”

    阿米在九曲十八弯的山道上爬了很久。他手里有一把砍刀。他看到山背后的树更多,草长得更芊绵、更寂寞。他靠在一株桂花树上歇息。林子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秋风摇响了树叶。

    光照在阿米的脸上。他开始想女人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便在他的眼前晃。晃过来的时候,这个女人一定会投到怀里来。晃过去的时候,这个女人一定还在对他回眸…。阿米坐在树根上睡着了。

    两只绿山鸡叉开腿,站在阿米一丈远的草地上,互相瞪着一只眼。它们脖子上的羽毛膨松着打开来,嘴里发出“咯咯咯”的示威声。阿米醒来。眼球一亮。

    他要捉一头山鸡回去。这么一来,午餐便有一顿美味享受了。

    他悄悄地吞了几下口水,绕开圈子,鹤步摸到两头山鸡很近的一株樟树后,美丽的山鸡只顾自己吵嘴打架。

    他手里的砍刀已举起来。

    “大贵!大美!有人来砍你们啦!”一个不是男人发出来的声音发狂一般喊过来。两只山鸡便打开花翅膀,乱叫着朝山下飞远了。

    阿米眼看着山鸡飞去,直到在他眼前消失,他的眼珠子都呆了。他扭过发怒的脸庞。看见一个二八少女。少女站在他身后一个坳地里,只露出半截身子,身上背着一捆柴。

    少女的脸上露出纯朴的情绪,高傲地睥睨阿米。他的怒气也瞬间消失大半,他把砍刀从空中降下来,走过去。两个人面对面了,阿米说:“你吓走了我的两只山鸡,也就吓走了我午餐上的一顿美味,知道吗。如果你是一个男人,我会要你赔四只。看在你是一个妞儿的份上,你走吧。”

    少女顿了一下,她说:“我不走,不许你打我朋友的主意。”

    阿米说:“你的话我听不懂。’

    少女说:“大贵和大美是我的朋友。我是指那两只很肥的山鸡。它们是一对夫妻。我每天喂它们一次。”

    少女的眼睛又来睥睨阿米。不过,这一回她的脸开始生出红晕来。

    阿米说:“你的话不是真的,我不相信,瞅你的脸都红了。”

    少女说:“我的脸是红了,但我的话也是真的。只要你答应我,从今后不再打它们的主意,我便证明给你看。”

    阿米说:“我答应你。可你怎能让我信服呢?”

    少女便把大拇指塞进嘴里,红嫩的腮帮子一鼓,细脖子上的两根颈骨露了一下形,发出一种尖利悠长的口哨声。不久,果然有两只山鸡贴着树梢飞上来。它们不敢落回草地,优雅地停在枝头上。警惕地盯着阿米。

    阿米脸上的笑容一闪,说:“冒犯啦。”便要下山砍柴去。

    少女说:“看样子,你不是黑谷的人,你是刚来的吧?你下山背后去干什么?那里除了树,还是树;除了草,还是草。”

    阿米回过头来,眼光很柔和,他说:“我砍柴去。”

    少女伸出一只手,捂住樱桃小嘴,“哧”地笑了。

    少女说:“你的脸这么白,你的脖子,你的手这么嫩,鼻子上还架一幅眼镜。也能砍柴?你就别去受苦了,我这里有一捆柴,送给你吧。”

    阿米嗫嚅说:“这怎么行,我怎么能要你辛辛苦苦砍的柴。”

    他的脸也红薯皮似的红了。

    早经少女明亮的眼看见,打趣他说:“你的脸也红啦,男人也会红脸。’

    阿米说:“红脸就红脸,没有什么,我不能要你的柴。”

    少女说:“我送给你,你不要,我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少女满脸愠色,把那很大的柴捆扛了起来。

    “你说到哪里去啦,我要,我收下你送给我的礼物。”

    少女便开怀笑了。把柴放下地,说:“这是你的柴,我走啦。”

    大平的手上都是泥巴,阿米把柴放下地。大平的眼立刻盯住了柴捆。他说:“柴头上的刀痕这么干净,柴捆里还有几根碗口粗的带刺杉木,再看看你的两只手,你的手还是这么白,杉刺这么锋利,你的手没有一条血痕。这捆柴不是你砍的!”

    大平说完,轻蔑地看着阿米。阿米本能地一缩脖子。

    大平说:“你赶快把柴送回去,赶快。这是别人砍好的柴。你怎么能小偷小摸!你怎么能……”

    阿米响亮地喊:“我没有说柴是我砍的!我没有说我手上有血痕!这柴是个朋友送我的!”

    大平说:“你到森林里来,是我带你来的。你才来了几个小时?这么快冒出朋友来了?怪事。”

    阿米说:“你说话的口气要好一点。你是我的姐夫,可我比你年纪大我还是你的哥。我到森林里来,说得雅一点,就是来消夏。说得俗一点,就是来玩一玩。”

    阿米换口气说:“我知道你大平大老远地跑到森林里来,只不过为避一避风头。你的爹要过八个月以后,才会支援你一半钱。八个月以后你才能买回农运车。这八个月里,你干什么呢,如若你躲在家里,乡里人会私下说你没本事。刚刚结婚,就吃起家底来了。你便邀了我。人见你出门了,便以为你出门挣大钱来了。几个月后回到乡里,乡亲问你在哪里挣钱来着?你便会有了交代。你会抖一抖身上的西服,嘴里叼根香烟。点亮了,吸一口,吐一个烟圈,云里雾里说:‘刚刚从广州回来。’乡亲点点头,嘴里啧啧称赞。你来黑谷是旧地重游,这里你有熟人。熟人会问你:‘你不是结婚了吗?你不是说过了结完婚就买一辆车开吗?’届时,你又会抖一抖身上那件雅戈尔西服,送出去一支烟,自己点一支,云里雾里说:‘谁说我没有结婚?这位就是我的大舅子。他是一位在城里工作的先生。他要我带他到咱凉快的森林里来玩一玩,城里人的说法是消夏。大舅子开了口,我能不奉陪?买农运车的事往后靠一靠,不打紧……。是这样的吧?哼!”

    阿米说完了,伸长脖子大笑起来。大平亦咧开嘴巴。

    他说:“我的家底给你揭了一个底朝天,你该解气了吧?”

    阿米说:“我这么说,不全是以牙还牙,一半是替你发牢骚。”

    大平说:“算啦,别闹了,我们弄饭吧,我的肚皮都瘪了。”

    早晨那个少女的面影在阿米的眼前晃了一次,又晃第二次。这使得他想起了许多的人和许多的事。包括故乡里长着的所有他知道的树和草,包括五年前在故乡求学时那条跟了他三年的黑狗,还有城里那位宁静的大眼姑娘和在路旁的一块花生地里,那位盯着他不放的……。他的眼睛湿润起来,眼里有几滴泪水偷偷地流在脸颊上。他想哭一场。

    黄昏,面对黑谷这条奔腾的溪流,阿米想:在黑谷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出现少女的足迹,怎么说都算得一桩值得高兴的事吧?昨夜失眠的阿米打起了呵欠。大平丈量好了塑料薄膜,拍了拍手说:“这几天还没把门面安下来,会过得很累,就如餐风宿露一样。过了这一阵,你就可以睡个囫囵觉了。”

    阿米见到了十年没见的青玉婶,见到了十五年没见的青玉男人须叔。

    大平悄悄地对阿米说:“须叔走到哪里都拿着一瓶二锅头。走几步,喝几口。开山放炮时,放一炮,喝一口,他可是一个喝出了名气的……。”

    这时,须叔走进来,阿米叫:“叔,抽烟。”

    须叔抽出一支,用手指挖了下眼眵,说:“阿米,十五年没见你了。你真能变,如今你变了城里人。”

    阿米说:“托叔的福。我再能变,也还是咱村的人,我还得叫你叔。”

    须叔苍老地点点头。转身打趣大平说:“你不是结婚了么?也不在家享福。你不是说了结完婚还要买一辆车开吗?你小子还往这边跑!”

    大平便抖一抖身上的西服,吸一口烟,吐一口烟圈,云里雾里说:“谁说我没有结婚?我的大舅子就在这里。他要我带他到咱凉快的森林里来玩一玩,城里人的说法是消夏。大舅子开了口,我能不奉陪?买车的事往后靠一靠,不打紧。”

    瘦小的八仙桌摆上了一盘辣椒炒肥猪肉,一盘小白菜,一盘炒南瓜,两碟酒浸的大蒜和红辣椒。

    青玉婶端着一碗饭,坐在屋子外头喂她的小孙女。她还喊了两声:“玉婆!玉婆!这婆子死到哪去啦?”

    须叔和大平在划拳,两张嘴同时喊:

    高升呀——太公坐上头!鲤鱼地头游!(须叔)

    高升呀——花和尚拔青松!唢呐吹大风!(大车)

    大平赢了,须叔端起罚酒一饮而尽。他的眼也红了,眼眶里漾着水。阿米恍惚听见了青玉喊“玉婆”的泼辣声,玉婆是谁呢/

    两个醉鬼的拇战继续着:

    哥俩好啊!六六六啊!双胞胎啊!

    哥俩好啊!谈恋爱啊!双发财啊!

    阿米已喝得薄醉,看在眼里的东西很模糊。忽斜眼里看见那个送他一捆柴的少女一溜跳进了里屋。少女回手关门的时候,看着阿米笑了一笑。阿米呆了。他上下打量起须叔经营了多年的森林之家来。

    回来的路上,大平说:“真是怪啊,我本不想丢他的脸。我愈让他,反而赢得愈快。”

    阿米说:“你让他喝了这么多罚酒,也不给他留一点面子……你……我走不动啦。我要吐啦。”

    阿米不停地吞口水。大平说:“你去草地上躺一躺,吐了会更过些。我回去搬家。”

    阿米闭上眼,欲吐未吐之间,似乎是生命的极限。他兀自扭着身子,嗷嗷直叫。阳光直射着他。

    他恍惚觉得有一截黑影淹没了他的脸,

    他看见一个少女站在身旁,咯咯地笑他。

    少女说:“喝了点白酒,就这么嗷嗷叫,亏你还是个男人呢。”

    阿米嘴里的声音就没有了。他说:“你叫玉婆。”

    少女说:“你叫阿米。‘

    阿米吞一口水,说:“我比你大好几岁,看你的身材像十六岁。你得叫我米哥。”

    玉婆说:“你想得美,我只叫你阿米。”

    阿米捂住肚子说:“阿米就阿米。你知道我喝了多少?我要吐啦。”

    玉婆说:“哼!”

    阿米说:“你喝一碗给我看看。我要吐啦。”

    玉婆说:“别说一碗,半瓶我都能喝。”玉婆连忙用手捂住嘴,红起脸来。大概是怪自己说漏了嘴吧?

    阿米说:“别缠我了,你走开。我吐出来的东西会溅到你身上,你会好几天恶心。快走!”

    玉婆摇头:“我不走。我走了谁照顾你呢?”

    阿米哇哇吐了一地。玉婆蹲下身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待阿米吐舒服了,她掏出一面手帕,替他擦拭面部。倒水壶里的清泉给他漱口。漱完口,她便把手帕洗干净敷在阿米额头上。待阿米昏昏睡去,玉婆悄悄地走了。

    (未完待续)
第六章 森林里的少女(下)
    大平说:“阿米,这张石床睡着好过吧?你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这天已经老黑了。这是我们的新窝。这一张床,我挑的是平整的大石块垒成的,白麻草席下面有一层软沙。这一层软沙是我拿手筛筛出来的,不刺背吧?睡着舒服吧?睡着舒服就好。你一定走了一整天的路吧?你还可以再睡一会。等饭好了,我叫醒你。”

    每当晨曦照耀,就有妇人走老远的路担着菜到黑谷来卖。有时,还能见到挺着大乳房的妇人挑着稻草到黑谷出售。大平打算买一担,在大床上加铺一层稻草,睡在床上就更好过了。

    哥儿俩在门前的草地上吃起晚饭来。夜星悬在高高的山头上。阿米住的窝跟前面须叔家,只有一箭远,隔着一条活色生香的溪水。透过夜色朝中黑谷看,可以看见须叔的窗子里射出灯光来。

    阿米问:“须叔家那叫玉婆的,你不知道么?”

    大平说:“玉婆的爹叫乌生。乌生是被石头砸死的。先是乡里一个顶顶标致的姑娘跟他好。死活要跟他走。姑娘的爹却说,谁要娶他这个宝贝女儿,现钱一万块,少了这个免谈。乌生手里只攒了六千。凑来凑去,凑不够。便上山重操旧业。在黑谷,他挖出一段八棱的金花白玉,就是我们行里说的金苗。那白玉纯结无暇。一朵金花生在里头。消息传到一个收藏家耳朵里。这个人花五千块购走了金花白玉。”

    阿米急急地问:“后来呢?”

    大平说:“乌生迎亲不久便进了山。在森林里一住就是三年。到第三个年头乌生一举淘出钨砂三百斤,锡砂一百零几斤。那年头,钨砂单价二十块,锡砂二十五块。乌生大赚了一笔。还清结婚时欠的老债。他就过上好日子了。他这人还不知足,到第五个年头,乌生和几条汉子找到了新的矿脉,只消打通这条矿脉…不想在这节骨眼上,乌生突然地被石头砸死。玉婆的妈想不开,在一个风雨夜跳崖自杀。丢下两个还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黄毛女儿。”

    阿米问:“散了?”

    大平问:“什么散了?”

    阿米痴痴地答:“你说什么散了?”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阿米开始坐在山顶上看书,玉婆就在山背后忙自己的营生。她会冷不丁地藏到阿米的背后,偷偷把壶口塞进阿米嘴里灌他几口泉水。他脖子上的喉结就会一上一下地跳。玉婆见了会抿着嘴儿笑。

    阿米听见玉婆无邪的笑声,莫名所以地伤感起来。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孩子,她的笑声还能这么好听、漂亮,又是这样地燕尾飞扬。玉婆不简单呀。阿米问:“妞儿,对面那座山,像什么?”

    玉婆说:“像一只飞鸟。”

    阿米说:“不对。像须叔的头。须叔的头发掉得差不多了,那座山的头发也稀稀落落的。那座山的脑门上有一条一条的横沟,须叔的脑门上也有一条一条的横沟。那里有两个冒烟的洞,须叔也有两个喷烟的小洞。妞儿,你看得见山鼻子下面是须叔的两排牙齿,中间缺了一颗,须叔也缺了一颗门牙。山下面如同一张嘴样扯得老长,这是须叔在偷偷地乐呐。”

    玉婆一扯脖子,不乐地“哼!”了一声。

    阿米问:“你哼什么?”

    玉婆气鼓鼓地说:“你坏!”

    阿米搔着头皮问:“我坏在哪里?”

    玉婆说:“你可以调侃青玉婶,你不能拿须叔开涮。你再这样我就跟你翻脸!”

    阿米鼓着眼问:“呵呵,我得罪你了。”

    玉婆说:“我把须叔当成爹。我爸妈走时留下一些钱。须叔收养我的时候,争取到两千块抚养费。须叔没有挪作自己花。他用这些钱和他自己的钱,供我念完了小学,我还在初中念了一年。我读初中那年,钨砂和锡砂价钱猛跌。年景日下。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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