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 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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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宣 第三卷-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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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宣在扑天盖地的大雪中滑行极速,天地茫茫的,地上的雪是莹辉隐隐,天
上却是墨黑的,没有一点儿光。
天地仿佛倒了过来。那黑的是地,那亮的是天,而他不知此身在何间。
九宣觉得胸口已痛的不能承受,停下脚来,靠着一株树,慢慢的回想那化生
诀,一股真气慢慢上下游走,口角仍是不停的向下溢血。
痛,但不是不能承受,不是以前那呕心沥血的痛法。
多亏硬撑着一口气,走得快。不然在那两个人面前大口吐血,真正是不可收
拾。
他居然还可以扯扯嘴角,给自己一个苦笑作劝慰。
居然……心里装着两个人,还能活着,这化生也算是有功的。
女人不能碰,男人也不能近……想想活着也真真是没有意趣的事情。
情只是桎梏,只是恶狠狠的催命灵符……那些众人云曰的海誓山盟,不离不
弃……也得有命在才能领会享受得到吧……他从来没有和人真正的盟过约,立过
誓,他从来挨不到那时候,一粒忘情就了解了所有。
他挣扎着起来,提气向前奔行。
不服忘情,已不会死。
他医术高深精湛处早胜过师傅当年,自己的生死,自己心里了然。
还是不成的……终究还是不成。那暴烈的爱恨,他承受不来。
他只有逃。
情如孤舟,愁似深秋。
天非天,地非地,人非人,情非情。谁的情如孤舟,谁的愁似深秋?
不要动情……不要动情……
大雪纷飞中,那抹单薄的身影更淡。大风刮走了似有若无的叹息。他在他们
不知道的凄清中品尝自己的心痛和情伤,他们永不会知道,他绝然的逃离,他不
能承受的心痛。
他因爱上他们而痛。
而他们因为他不爱而痛。
严烈阳慢慢抚摸九宣适才坐过的地方,那锦褥上似乎还有一点点他残留的体
温。
他为他那些许的,即将消失的残留余香而痛。
雪夜的风,将一切都吹散了,吹远了,只留下空洞的眼睛。
他们彼此隔膜,不知道,前路通向何方。
而他们,又将被命运怎样捉弄。
时光如水。
短歌飞云。
2
    九宣慢慢的踱过中庭,远远看到集贤堂那里又有罚跪的学生。他手里攥着个
儿小小的紫砂壶,蜜柑茶的甜香味远远的飘扬出去,身后跟着僮儿南青,抱着书
册纸卷若干,亦步亦趋。
“今天又是谁淘气了?”九宣斜指着那一处,南青平时最是机伶多话,这时
便说:“是宗先生罚的,听说是因为早课时打瞌睡。”
九宣微微一笑,只因为早课打瞌睡便罚这样久的跪么?书院的规矩倒是越来
越大的,想当年,他罚跪多半是因为把夫子的帽儿里涂墨,或是连连的逃课不归。
他不紧不慢走过集贤堂的门前,青砖墁地的大场院,日头毒辣,身后的南青
出了一脖子的汗,九宣却仍然迈着方步。
恍然若梦,旧事重重迭迭的,只向身上扑过来。九宣也不由得慢慢加快了脚
步,走过这个伤痛过的院子。
他嗜穿月白衫褂,气质闲雅,中人之姿。文采平平,但授业颇有一手儿,已
经在书院里待了大半年。
西瓜用井水冰过,九宣吃了小半个,下剩的给了僮儿南青。下午他没有事做,
便歪在竹榻上歇中觉。睡到迷迷蒙蒙的,鼻端奇痒,一个喷嚏打得好不爽利,人
也醒了过来。竹榻前站着一人,淡绿的衫子,身姿美不可言,九宣懒懒的伸伸腰,
说道:“徐当家的怎么舍得让心肝儿宝贝夫人一个人出来?”
映雪踢他一脚,九宣捂着腰,唉唉叽叽的磨着竹枕:“好端端的,大热天跑
来做什么?”
映雪看他一副惫赖模样儿,也懒得再打,侧身在竹榻上坐了,说道:“你当
教书先生……总不大对劲儿,难道你缺这几两束修银子花?”
九宣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作势擦汗:“大奶奶,你老行行好,你当家的要
看我和你坐这么近,我小命危矣!”
映雪扑哧一笑,站起身来,闲闲的乱翻案上的书,忽然似漫不经心的说:
“卓风回京了。”
九宣眨巴眨巴眼:“哦。”
映雪冲他也眨眨眼,一副促狭状:“旧情人回来,你不去见见。”
九宣叹口气,抱着竹枕又躺下身:“人家是威风八面的镇远王爷,我是贡堂
书院的穷教书匠,见面做什么?”
映雪顺手把一册书扔到了他后脑勺上:“你少来这套了。我行,你怎么不行,
分明你小家子气,自己藏着掖着,告诉你,人可不比酒,越藏越香。等你真的人
老珠黄了,再回头可晚了,到时不要说我没点醒过你——”她自顾说她的,九宣
却闭眼等着再入梦乡,忽然鼻子一痛,他捂着脸向床里躲,嘴里咕哝:“你作么
掐我……徐当家怎么受得了你?”
映雪明眸圆睁:“哎哟哟,原来还会痛!这明明是张假皮脸不是?”
九宣瞪她,她只作不知的,无辜的眨眼。末了儿九宣老老实实叹口气,坐起
身来,正色说:“映雪……”
映雪向前一步,有些微的紧张,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张假脸也是会痛的,因为假的只是脸皮,不是脸上的肉。下次你不要掐
我。”他疾颜正色地说完,映雪愣了一愣,一巴掌兜脸就抽了过去,回头就走。
没个正形儿的家伙。以前也没有这么无懒过!一个人胡天胡地的混日子,混
到何时是了局?
“映雪——”身后传来唤声。
映雪住了脚,回头看他有什么话说。
九宣委屈的捂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身子靠着门框,左扭右扭象牛皮糖,
小声说道:“我好几天都没吃肉了,今晚我去你家,你给我弄点肥羔解解馋——”
映雪跺一跺脚,说道:“你死了算了,我再不管你的事!”头也不回地去了。
南青端着茶盅立在廊下,奇道:“徐夫人怎地走了?”
九宣一指头戳到他脑门儿:“臭小子,躲懒去了不是,让人进来把我吓个半
死。”
南青辩道:“徐夫人不是外人,她来了我怎能不敬茶。”
九宣午睡醒来本有些渴,又让映雪搅得心头不安,把南青端的茶拿过来仰头
咕咚咚喝干了,惬意的长出一口气。
午后的蝉声,在热风中知了知了的叫个没休,象是要一直叫到天荒地老一般。
九宣眯了眼抬头看看天,湛蓝的苍穹上,几片浮云懒懒的掠过,真真是盛夏
的好天气。
3
    第二日早起吃了半碗汤圆,喝了茶,九宣便去上晨课。亏是夏天白天长,白
朦朦的雾气还弥漫在院中,一丝一丝幽幽从敞开的窗口飘进屋里来。九宣批了一
会儿的书,立在窗前发呆。今天是月末,大多的人都要回家去,他要不要……也
去映雪那处呢?不过,徐立堂不是太待见他就是了。
这才叫夫妻上了床,媒人丢过墙……
九宣微微笑了起来……也罢,让他头痛几天也好。不然五天的长休,闷也闷
坏了。晨课完了,他便吩咐南青也回家去歇几天,自己收拾了两件行李,也不雇
车,慢慢走街串巷,到了内城门,城卫见他打扮斯文,问也没问便让他进了角门。
内城富丽整齐远胜外城,但热闹便逊了一筹。若论新鲜有趣,那是拍马也及
不上。但外城的人哪个不削尖挤扁了想进内城来呢。
他刚进门内,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身后忽然喧哗之声大作,中门开处,一
列人马衣甲耀眼,缓缓而入,声势极其浩大。九宣站在门旁,眼帘低垂,看着自
己的足尖,一旁的人无不屏息凝神,忽然有人说“那便是镇远王爷了么?”“好
一副相貌”。
他身子不动,眼却缓缓的睁大了向那方向望去。远远的便望见了穿锦袍的一
人骑在马上,面若冠玉,丰神俊朗,眉宇间隐隐的肃杀之气浮动。九宣低下了头,
等那队人马过完,才慢慢的循路向徐府走。才转过街口的牌坊,迎面一人走来,
看到九宣,怔了一怔,上来陪笑说:“朱先生来了。我们夫人惦记了多半天了,
正打发我去接,可巧遇上了。”九宣识得那人徐府里的一名清客,姓名却记不清
楚。当下微微一笑,跟那人后面走。又转了一个拐角,眼见徐庄在望,那人忽然
身子一斜,撞得九宣向旁侧跌,重重碰在墙上,原来是条窄窄的死巷,两边都是
高墙。那人面色一变,说道:“朱先生,得罪了。”一面推搡着九宣向巷内深处
走。九宣心下暗暗好笑,却是故意不加抵挡,一副害怕软弱模样,堪堪走到巷底,
已经有两人穿皂衣面扎黑巾在里候着,一个张开黑布口袋,一个拿着大棒。九宣
已经好久没见这等阵势,险些没笑出来。脸上却是装得正经,磕磕巴巴说道:
“几位大哥,我是穷教书的,身上可没有什么银钱,你们劫我也是白劫的!”
身后那人更不答话,一张口袋兜头罩下去,另一人举棒便打,只听袋内人哼
哼唧唧叫得甚惨,那棒下得更快更急。扯着袋口那人放脱了手,拳脚齐上。布袋
倒地扭了两下,终于不动。那两个人一抬头,却不见先一个引九宣来此那人的行
迹,巷内空空荡荡。
先前张口袋罩头的那人便说:“他难道是先跑了么?貌徽桃澹凳侨艘
黄鸶桑醯嘏率屡芰耍 ?
挥棒那人啐了一口:“甭管他,大人一向厌弃这穷酸,夫人见接不到人,也
只能罢了。咱回来稍露露口风,难道大人便心中没数么?”
先一人面露难色:“倘若这穷酸去告诉夫人怎办?”
另一人丢下棒子,狞笑道:“骗他进这巷的是谁?可是那个胆小怕事的家伙,
跟咱有什么关系!那穷酸可没见着咱俩长相!便是那家伙回来要供出什么,咱不
认,他能怎地?”
先一人大喜道:“胡二哥主意真使得!成是有功的,不成也是没有错处的!”
两人又朝口袋踹了几记,这才得意扬扬的走了。
九宣站在那高墙顶上,叉着手,眯眯笑着看底下三人的闹场,这时才轻轻一
跃下地来,提脚尖在那口袋上点了两点。不知触到了什么所在,口袋里那已经昏
厥的人轻轻呻吟一声,脚动了一动。九宣满面含笑,虽然带着一层面具,那笑容
仍然显得十分讨喜,双目光采闪闪,出了窄巷,扬长去了。
话说那动手的二人进府,寒喧几句,说着去买茶叶砚台等物,将早备好的物
品给他人看了,自觉得计,便是回来问起,也只说是上街采买去了。不想才转过
正堂,到了偏厅,便听见里面徐庄当家笑里藏刀的声音:“九宣来了……可真是
稀客。”
然后听得一把让他俩吓掉魂的声音说“姐夫客气了……小弟穷窘不堪,时时
的来打秋风,全靠姐姐姐夫大人大量的一直周济……,小弟实在汗颜——却不知
道映雪姊上哪里去了?”
外头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偷眼从窗缝中看进去,果然见徐立堂对面坐
着一人,正端着官窑盅子喝茶,青衣白巾,正是那应该被打得不能动弹的穷酸书
生!
徐立堂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的看着朱九宣。映雪说这是她表弟,可是如此惫
懒人物,浮华小人,他多看一眼也觉得心烦!若只是爱贪贪小便宜,徐立堂是真
不放在心上,这小子可恶之处就是他只要一到家中,映雪立即象变了一个人般,
晚上两人也要秉烛夜谈,通宵不睡!映雪身世孤苦,无父无母,只这么一个远亲
表弟,他若说不叫来,也是说不出口。可是年前这小子竟然还将映雪拐了出去整
整五天未归!他当然知道映雪对他忠贞不二!可是这小子!实在叫人忍无可忍,
却又不得不咬牙再忍。
一想到映雪和他结伴去外城的赌坊,两个人输的清光被押在那里回不来,还
是抬了他的名号,管家拿钱去赎,去十里香那处逛勾栏院子,却又和人打起架来,
末了还是他去收尾……
映雪可是从来不胡闹,都是这小子生事作耗!
“映雪她今日去采买……说是要让你好好在这儿歇两天。”徐立堂一字一字
的说,象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
九宣恍如不觉,说道:“书院放了假,这五六天都没有饭供,我无处可去,
又要打搅姐夫了。”
徐立堂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却还硬压着声音说:“说哪里话,这处你也只
当是家里一样,爱住多久便住多久好了。”
九宣一笑道:“姐夫真是好人……”
忽然远远听到喧哗,九宣侧头向外看了看,说道:“许是姐姐回来了,我去
瞧瞧。”站起来向走。廊下两人呆若木鸡,脸色青白的直直站在窗下那处看他。
九宣看到了,报以一个淡然的客套的微笑,便下台阶走了。
那两人却象是见了鬼一般,呆在当地一动不动。远远的管事急奔进来,这人
办事也算周到,眉眼也灵透,看到九宣还不忘招呼一声,急奔上台阶,站在门外
肃立说道:“回大爷,府里的周先生叫人给打了,伤势不轻,刚刚巡街的府兵给
抬了回来!”
徐立堂眉毛打了大结,刚才在九宣面前不能沉下的脸色现在黑如锅底,大步
走出房来。而廊下那两只木鸡现在抖如筛糠,牙齿打颤的声音,离着十来步远的
九宣听得一清二楚。他嘴角扬起一个淡然的笑,眼睛里却闪烁着极促狭的光彩,
转身向另一边去了。
快到中饭的时分,映雪方回来了,九宣正在她屋里东翻丁翻,没什么有趣的
玩物,拿了胭脂匣子在左看看右瞧瞧的,仿佛那匣子上有什么天大秘密。映雪这
一进屋,丫头们上去给迎了,九宣笑着站起身来:“可算回来了……前面听着怪
热闹的,不知道是什么事?”
映雪翻翻白眼:“谁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是大过节的日子,弄的鬼哭神嚎的
不晓得为着什么,立堂还不跟我说,我才懒得细问这些事情。”一面说道:“你
自己跑了来的?我还怕你性子牛起来,又跑到和尚庙里去过这些天呢,亏是你来
了,要不然那些好吃的岂不是白买了。”
九宣只是笑,端着盅茶在桌边坐着。映雪换了家常衣服来,挽袖子说:“你
要不要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做些小菜,看你手上一把骨头,这些日子都不知道那
个小僮儿给你弄什么吃的。”
九宣眉开眼笑,说道:“我要吃翡翠丸子,碧叶玉枝,三笑汤团,酸辣汤,
醉虾……”一转眼却看到门口站着一人,身影颇长,忙又加一句:“你也怪辛苦,
让你们厨娘做好了。”
徐立堂脸色阴沉的站在门口,映雪回过头来,他立即翻上笑颜:“回来了?
可累不累?”
映雪微笑着说:“累却不累。我去厨下看看,你们俩说会儿话等着吃吧。”
映雪袅娜的身形远远去了,徐立堂回过头看看九宣,后者正抱着一本不知什
么书,专心致志的看了起来,根本视他为无物!半晌抬起头来,一脸讶色:“姐
夫,你怎的还在这里?站着不累么?”
徐立堂深吸了两口气,声音里寒意无限:“九宣,这是我的房,你坐着我的
椅子。”
九宣眉一挑:“哦,那真是对不住之至。”抱着书,抬抬屁股,又坐到了床
沿上。
徐立堂只恨不得把他痛痛快快的踢几脚,干瞪了一会儿眼,却转身出门去了。
九宣把遮着脸的书向下拿了拿,吃吃的笑了起来。
远远的浓香四溢,九宣抽动了两下鼻子,眉开眼笑的坐正直起腰,果然映雪
翩然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仆妇丫头端着精致好菜。
4
    徐立堂下午便出门去,至晚间传话回来,不用等他用饭。可实际上谁也没有
等他,映雪便也只拣九宣爱吃的命厨下做了,两个人早早儿的用过了饭,换了衣
裳出门去了,连车马一概也没有用。管事只连连跺脚叫苦,知道当家的回来必然
又是一顿重责——可是夫人只要和这个表舅爷碰了面,那是什么人也要让道避行
的,包括当家的自己在内也不会例外,他一个小小管事又能如何?上午那件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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