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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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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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手握着的原来是一颗心。

    锁锁欣赏到极点,爱不释手。

    南孙看在眼内,“送给你。”

    “不,阿姨给你,你留着。”

    “你喜欢这种东西,你要好了。”

    “不不不,你戴着我看也一样,千万别客气。”

    “你看,”南孙说,“我们不会为争一样东西而伤和气。”

    锁锁不语。她心中想,会不会这只戒指还不够重要,会不会将来总有更重要的出现。

    南孙看到锁锁的表情,也明白几分,只是当时她想不出有什么是不可与人分享的。

    她说:“锁锁考试时要不要到我处温习”

    锁锁仰起面孔,“要麻烦你的日子多着呢,不忙一时。”

    她像是有预感,这句话之后,一连两个月,锁锁做海员的父亲音讯全无,款子也不

    汇来了。

    锁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同南孙说:“怎么办,我只道人的面孔只有额角鼻子才会出汗,现在我急得连面

    颊都发汗。”

    南孙笑,“你看你,或许有什么事绊住了。”

    “唉,这么年轻就要为生活烦恼,真不值得。”

    “舅母给你看脸色?”

    “没有,她倒不是那样的人,一句没提过。”

    南孙动容,“那倒是真要好好报答她。”

    锁锁啼笑皆非,“好像你我一出道就荣华富贵,爱怎么报答人都可以,说不定我在

    打字房内等一辈子,还得叨人家的光。”

    南孙抓住她双肩,“你会打字吗,我倒不知道。”

    锁锁说:“人家都急死了。”

    “不怕不怕,大不了搬来我家住。”

    锁锁不语。

    区家是住不长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舅母的大儿子中学出来在银行做事,不止一次表示过希望约会她。

    锁锁对这个年轻人并无特殊好感,碍着是表兄,又住在一层楼里,所以才每天说

    “早”,“天气不错”,男朋友当中,比表兄优秀的人物不知凡几,她才不会看他。

    她曾对南孙所:“父母没有给我什么,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闯它一闯,岂非白

    活一场。”

    倘若不搬出来,锁锁迟早变成舅母心目中的好媳妇,三年生两个孩子,继承她的位

    置,在旧楼过一辈子。

    “人长大了,只觉得自己碍事,床不够长,房不够宽,转身时时撞着胸部,痛得流

    泪。你看这校服,去年做的,今年已经嫌窄,还有一个学期毕业,谁舍得缝新的。”

    南孙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别烦恼,置张大床,租间宽屋,买许多合身的衣服,问

    题便可解决。”

    “你天生乐观,最叫我羡慕。”

    “这一点我得母亲遗传。”

    “南孙,别人怎么想不重要,泥一定要明白,我急于离开区家,实在不是虚荣的缘

    故。”

    南孙说:“但你那么情急,一旦坏人乘虚而入,很容易堕落。”

    锁锁反问:“什么叫堕落?”

    南孙不加思索,“做坏事。”

    “什么是坏事?”

    南孙一时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她说:“偷,抢,骗。”

    “偷什么,抢什么,骗什么?”

    “锁锁,你明知故问。”

    “我来问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坏,我若抢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

    坏,我同你故意去骗大人的欢心,以便达到一种目的,又算不算坏?”

    南孙呆视锁锁,说不出话。

    “不算很坏,是不是,不用受法律制裁,是不是?”

    南孙答:“也是坏。”

    “那好,我拭目看你这一生如何做完人。”锁锁赌气说。

    又过了一个月,锁锁的父亲终于出现。

    他在新加坡结了婚,上了岸,乐不思蜀,带着新婚妻子回来见亲戚,言语间表示以

    后将以彼邦为家。

    至于锁锁,他说:“孩子长大,已可起飞。”

    锁锁没料到做二副的父亲忽然会如此文绉绉,一时手足无措,没有反应。

    她舅母颇为喜悦,含蓄地表示只要锁锁愿意,可以在区府住一辈子。

    她父亲更放下一颗心,兜个圈子就走了。

    锁锁到蒋家去诉苦,与南孙夜谈,地上书桌上摊满书本笔记,墙上挂着大大的温习

    时间表,中学生最重要的一个考试已经逼近。

    蒋家对南孙的功课一点也不紧张,南孙不是男孙,读得怎么样无关紧要,中了状元,

    婚后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孙自己。

    “这一题会出来,多读几次。”

    “哪一题?”

    “印度之农地灌溉法。”

    “南孙,印度人怎样灌溉他们的稻田,与我们将来做人,有啥子干系?”

    “我不知道,别问我。”

    “我看这教育方针是有问题的。”

    南孙笑,“依你说,教什么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经点好不好?”

    “这么说来,文天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空气之分子,大代数的变化……一概与

    生活没有帮助,那还念什么大学。”

    “所以我不念。”

    “你应该交表哥供你念,毕业后一脚踢开他,很多人这么做。”

    “气质,读书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气质,世上确有气质这回事。”

    “什么气质,头巾气罢了,害得不上不下,许多事都做不出,你看我父亲就知道了,

    也算是个文学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正式为事业奋斗,也就蹉跎了一辈子。”

    “嘘。”

    “不是吗,天天觑着母亲的钱。”

    锁锁叹口气,“其实我父亲不是坏人。”

    南孙说:“你讲得对,其实没有人是坏人,不知道恨谁。”

    “他一直把我照顾得不错,每到一个埠,总不忘买些玩意儿给我。”

    “我记得,你手头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镯,日本国的绢花头饰,台湾的贝壳别

    针。”

    “――玩腻了交给表姐妹,她们并不讨厌我。”

    南孙笑,“就嫁给她们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锁锁侧头,“还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机,不停地操作,洗出

    来的衣服迟早全变成深深浅浅的灰色,一日我急了,买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了一

    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为他们一分子。”锁锁有迫切的欲望要与众不同。

    南孙说:“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辈子。”

    锁锁笑,“那自然,饱人不知饿人饥。”

    南孙瞪她一眼,“别把自己说成苦海孤雏。”

    锁锁翻开课本。

    蒋太太却来敲房门,“晚了,出来喝碗燕窝粥,好休息了。”

    锁锁说:“燕窝?”

    南孙悄悄说:“老太太吃,我们也吃,她一直唠叨,我们装聋。”

    锁锁莞尔,把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动搬到社会上用,有大大的好处。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费。

    因为这样,表兄名正言顺在她房内外穿插。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搬走,对于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夹板搭的房间忽然有点留恋,

    朝西的房间一到下午四点便有太阳射进来,接着是熟悉的面包香,以后,无论飞得多高

    多远,走至天涯海角,只要闻到烤面包香,她就会想到出生地。

    房内一张铁床,一张书桌,一只老式衣橱,镜子是鹅蛋型的,镶在橱门上,坐在书

    桌前,一侧身便照到镜子,猛一抬头,还以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没有,现在有表哥。

    一次他搭讪地看她在写什么,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来,背脊贴着

    墙,戒备地、静静地看着他,双臂抱在胸前。

    一双眼睛在夕阳下沾了金光,闪烁地、精光灿烂地看着她表兄。

    那脸上长小疱的年轻人忽然自惭形秽,要关住这样的一双眼睛,谈何容易,他虽不

    是一个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他静静地退出。

    第二天,锁锁用很平静的声调同她舅母说,要往同学家去小住,为着考试便利温习。

    舅母问:“是蒋小姐的家?”

    锁锁点头。

    “你倒是看重功课。”

    锁锁不语。

    “好,”舅母笑,“将来爱做事尽管做事,孩子由我来带。”

    锁锁仍然不出声,一抬头,看到表哥下班回来,呆站一角。

    他脸上有点惨痛,有点留恋,有点自惭,锁锁没想到他感情会有这样的层次,倒是

    意外。

    看样子他知道她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

    但是他没有出声。

    为了这一点,锁锁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华,去到一个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视他的脸,并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红了,别过头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锁锁度过在区家最后的一夜。

    她记得她欠舅母五个半月的生活费,约值五千元,在那个时候,相等三两多黄金。

    一定要归还。

    因为直至她走,舅母并没有亏待她。

    表哥送她,一前一后,站在公路车站上。

    许久许久,她以为他已经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终于锁锁上了车。

    那夜,以及连续许多许多晚上,她都做梦看到那瘦长的黑影。

    真没想到他不自私,真正为她好,尊重她意愿。

    这是他的初恋。

    多年以后,朱锁锁发现,没有男人,爱她如她表哥爱她一半那么多。

    南孙在门口等。

    取笑她:“光着身子就来了。”

    除了书包,锁锁什么都没有带。

    也没有说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还有两个月大考,找工作的时间也约是两个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近五年的交往,锁锁知道蒋宅是那种罕有的、可以让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几个月的

    家庭,因为连蒋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却又是老派人,

    习惯亲友借宿。

    锁锁觉得她运气好。

    南孙问她:“出来以后不回去,没问题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别给麻烦我们才好,

    说不定泥舅母会告我们诱拐你。”

    锁锁不假思索,“不会的。”

    “何以见得?”

    “除了亲生父母,谁管这种闲事。”

    南孙相信这话。

    “而且他们凭什么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区家与蒋家,对我同样是陌路人。”

    “这么些年了,真的没有感情?”

    “初初搬到他们处,才八岁,一夜他们阖家去吃喜酒,剩下我一个人,每间房间都

    下了锁才走,连大门都锁几重,南孙,那夜倘若有一场大火,你就不会认识朱锁锁。”

    南孙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说:“同我们家刚相反,我们这里著名不设防,抽屉里少

    了钞票,只换佣人,不改习惯。”

    “将来我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全部打通,一目了然,不要用锁。”

    “快去洗澡。”

    “用哪个卫生间?”

    “我用什么,你也用什么。”

    锁锁感动地看着南孙。

    南孙连忙加一句,“将来你要报答我的。”

    锁锁很快习惯蒋家生活习惯。她喜欢这个地方,家具布置全是五十年代式样,还是

    南孙祖父置下的,他去世后,没有人有能力重新装修一次,锁锁老觉得这个地方拍摄怀

    旧影片最好。

    每日下午,祖母午睡醒来,吃过点心,便开始对着年轻的女孩子讲天国近矣。

    南孙坐是坐着,却听得呵欠频频,东歪西斜,益发显得锁锁必恭必敬,全神贯注。

    南孙不止一次骂她是虚伪的小人。

    锁锁说:“年纪那么大了,精神又好,我又在她处叨光,应该的。”

    她一向有这份婉约。

    两个女孩子同样有天生的白皮肤,长头发,一般校服,屋里人时常叫错名字。

    应得懒洋洋、鬼声鬼气的是南孙;答得清脆玲珑,爽爽快快的是锁锁。

    两人温习得金星乱冒。

    南孙有时会将笔记扫到地下,不住践踏出气。

    锁锁捧着头叹口气,“欧阳慧中最好,索性到美国去升学,脱离苦海。”

    “找谭家升出来,叫他情我们看电影,不读了。”

    “阿谭要考医科,睬你都多余。”

    “平时你麾下那些小男生呢,都失踪了?”

    “都要考试,不拿出好成绩来,父母拧掉他们的头,”锁锁冷笑一声,“而女朋友,

    要多少有多少。”

    “闷死人。”

    有没有男孩子,她们还是丢下功课去吃茶。

    一整个下午,长篇大论地说着理想男人的细节条件,她们都有信心,一出来社会,

    便可以找到这样的异性,说不定同时有两个到三个一起来追求,使她们难以选择。

    前程一片美丽的蔷薇色。

    考试进行了五天。

    南孙觉得老了十年。

    锁锁显著地瘦下来。

    考完之后随大班同学去疯了一整天,兴奋过度,无法入睡,天亮的时候喉咙都哑了。

    接着借了打字机回来写求职信,嘻嘻哈哈,喧哗热闹,书桌上搁一大壶冰柠檬茶,

    陆续有其他的同学来探访,叽喳不停。

    蒋先生皱眉说:“似一群鸭子。”

    蒋太太微笑,“也许是她们一生中最畅快的日子。”

    蒋先生看着他的妻子,心中忽然温柔的牵动,问:“你最开心的岁月是几时?”

    蒋太太没有回答。

    她丈夫摊开报纸,“利率上涨,老太太手头不见放松,南孙摊大手板追零用时似债

    主,唉,男是冤家女是债,恐怕要养到三十岁。”

    “我说说她。”

    做父亲的又说:“算了。”

    女儿房间发出轰然笑声,还有人拍手跳地板。

    当晚,蒋太太找南孙说话。

    “你打算升学?”

    “本校会收我念预科。”

    “朱小姐呢?”

    “她找工作。”

    “看样子她成绩会比你好。”

    “一向如此。”

    “朱小姐在我们这里有一段日子了。”

    南孙抬起头。

    “她家人不会说话吗?”

    南孙警惕地说:“找到工作她会搬走。”

    “薪资够租房子?”

    南孙语塞。

    “你把她家长找来,把话说明了,哪怕在这里住一辈子都没关系。”

    “真的,妈妈,真的?”

    “当然真。”

    锁锁设法同父亲联络,寄到新加坡的信件全部打回头,上面写着“无此人”。

    第一份工作面试,需要有套像样的衣服鞋子。

    南孙道:“我有积蓄,银行存折里还有历年来的压岁钱,你同我放心。”

    锁锁不语。

    “唉,”南孙又说,“看我对你多好,连我自己都感动了。”

    锁锁实在无法不笑出来。

    “你同莫爱玲差不多身材,听说她也在找事做,不如合股买套好衣服,轮流穿,同

    学们都这么做。”

    “不。”

    “你仍然记仇,人家都很后悔说错话,已是中一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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