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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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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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丈夫去打报告。

    南孙看在眼中,益发可怜母亲,多年来她不知什么叫自尊,卑躬屈膝待主子手指缝

    间漏些好处出来……一定要经济独立,否则简直没有资格讲其他!

    南孙随即又为自己的不忿暗暗好笑。

    她父亲为一张六公分乘四公分的卡纸大大骚动,又迫不及待地打了电话,电话居然

    接通,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南孙只听他报上姓名后一连串的是是是是,挂上电话,满

    面红光,额角上泛着油,像是门楣都光彩起来。

    这种怪现象使南孙发呆。

    只听得蒋先生一声“啊哈”,“这下老张可没话说了吧,哈哈哈哈哈,他再也没想

    到我同他老板直接交易!”他用力拍着桌子。

    锁锁说过会报答蒋家的。

    蒋先生又道:“李先生同我说,叫我不必下定洋,只需上去签一个字,反正一星期

    后即可脱手赚钱。”他兴奋地团团转,“真有办法,太令人佩服。”

    南孙不知父亲佩服的是地产商李某抑或是小女子朱锁锁。

    蒋太太也跟着人逢喜事三分爽的样子,搭讪地问:“朱小姐是李先生的朋友?”

    忘了,都忘了一年前他们曾经警告女儿,不能再与坏女孩来往。

    坏,也要大大的坏,坏到一流,也是个人物,照样有人跪着拜。

    南孙感慨到想干一杯烈酒。

    看样子锁锁在这三年间是孵出头了。

    她与南孙说:“你明白了吧,我从没在他手中接过现款,但是他指点我,教我投资,

    是我自己赚回来的。”

    南孙心中有一个譬喻,不敢说出来,假使有人把六合彩头奖六个号码告诉她,她也

    会拿两块钱出来投资,赚它一票。

    蒋氏雄赳赳、气昂昂地要设宴请朱小姐吃饭,最好她能把李先生也请出来。

    南孙并没有把这个意思传达给锁锁,只说她去了欧洲。

    过没多久,锁锁真的偕李某到巴黎度假去了。

    南孙的学生生活乏善足陈。

    章安仁是唯一的清凉剂。这个建筑系的男生出身小康,本来同时考取英国一间大学,

    却因比他小一岁的弟弟而留下来,把机会让给他。

    像时下所有有之前的青年,出人头地是他人生一大目标,名利心重,南孙有时觉得

    他把得失看得太要紧,但谁也不否认他是个好青年,老太太尤其喜欢他,连带着对南孙

    也有点改观,她现在老爱说:“女孩子命好即可,嫁得好便是命好。”

    最苦恼的是南孙以大学生身份竟没法与无知老妇人辩驳,尽管有人要,女人嫁两次

    三次也总不是正路。

    周末章安仁总来蒋家逗留一会儿。

    冬季,两人冲了热巧克力喝,背靠背听音乐聊天。

    南孙仍然留着一头长发,编成一条大松辫,小章爱把辫梢搁在上唇装胡髭。

    南孙为这头发下的心思不可谓少,隔日便洗一次,印象中它从来没干透过,因不能

    用热风吹,怕折断。

    几次想剪短,但章安仁说:“没有这海藻似的头发,我就不认得你了。”

    锁锁在巴黎拍的照片及两人中学时留影一齐搁案头,章安仁眼睛瞄到,便取过看。

    “后面的公寓房子是她的产业,凯旋门路一号。”南孙指与他看。

    “她真是你的同学?”

    “当然。”

    “这么有办法的奇女子不像日常生活可以遇到。”

    “她只不过比较懂得做生意。”

    “什么生意?”章安仁声音有一丝轻蔑。

    南孙觉察到这一点,便不搭腔。

    但小章并没有停止,“一个年轻女人要弄钱,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况且她又长得

    那样,又叫骚骚这样的名字。”

    南孙站起来,霍地转身,坚决地说:“够了。”

    章安仁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来。

    “她是我朋友,如果你不喜欢她,我不介意,但别对牢我批评她。”

    “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

    “男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不得批评女性,免失风度。”

    章安仁见南孙如此决绝,倒是十分意外,一则他人物在甲女面前挑剔乙女,简直是

    恭维,二则他觉得他同南孙已经够亲密,不应有任何人夹在当中,年轻人一时下不了台,

    便一声不响站起来离开蒋家。

    在门外被风一吹,章安仁有轻微悔意,他故意逗留一会儿,待南孙追出来挽留他,

    他好趁势将她一把搂在怀中,就像电影中那样。

    但是他等了一刻,南孙并没有出来,他只得走开,赌气去打了一个下午的球。

    球伴中不乏同年龄的女孩子,也都很活泼漂亮,剪了最时髦的发型,穿着最时款的

    衣裳,但章安仁却独独爱上蒋南孙独特气质,她是那种罕有的不自觉长得好的女孩,随

    随便便穿一件麻包呢大衣加条粗布裤,鞋子老似坦克车般笨重,益发显得人敏感而细致,

    不着颜色的面孔有天然的浓眉及长睫,做起功课来像电脑,喜读爱情小说这一点尤其可

    爱。

    换句话说,似南孙般尚未被大都会空气污染的少女已经不多了。

    一整个下午他都惦念她,早知这么吃苦,就不该开罪她。

    晚上电视演一个荡气回肠的爱情片,章安仁想提醒南孙看,终于忍了下来,他不知

    这场赌气可以拖多久,迟早要投降的,但忍得一时是一时。

    荧幕中的女主角对情人说:“……我知有个沙滩,那沙白的耀眼,我带你去,我带

    你去。”

    但她犯了案子,他通知执法人员来把她带走,他偷偷流泪,音乐奏起,黑人歌手以

    怨曲的味道唱出“你若要使我哭”。

    章安仁按熄了电灯。

    第二天天气冷得不属亚热带,他在课室门外看到南孙在等他,头发毛毛的,大眼惺

    忪,鼻端红红的,双手戴着他送的真皮红手套。

    不知恁地,顿时有一股暖流流通他全身,他趋前去,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南孙抬起头来看着他,“真冷。”她说。

    “冷死人。”章安仁说。

    当日傍晚,小章把南孙带回家去见父母。

    伯父母很健谈,看得出是势利的,故此颇为喜欢南孙。

    南孙跟着锁锁学来一点皮毛,买了大盒名贵手制巧克力送礼,上海人极重视这些细

    节,她受到特殊待遇。

    小章带她参观家里,“这是我的房间,婚后你可以搬来住,”他开玩笑,“要是不

    满意,我搬到你家也一样,要不,叫双方父母各投资一半,我们组织小家庭。”

    南孙但笑不语。

    他们确实成了一对,南孙一直没有其他男朋友。

    锁锁在凯旋门路一号住了很久很久,初春才回来,她同李氏的关系,已经很公开,

    小报与一些杂志都渲染得很利害,听说开会的时候,李氏把她带在身边,令一些年高德

    劭的董事非常不满,频频抗议,怨声载道。

    每次读到这种新闻,南孙总是大笑一场,乐不可支,觉得好友似一枝曼陀罗。

    至于她自己,已立定主意要做一棵树。

    锁锁新家装修完竣,南孙上去参观,一桌一椅,灯饰窗帘,都是精心选购,甚至门

    上一到防盗链,都系出名门,别出心裁。

    非常非常豪华瑰丽,年轻如锁锁这样的女主人简直担当不起。

    她穿着发白的粗布裤,旧衬衫,躺在织锦沙发上,鬈发几乎垂到地上,脸容无聊,

    南孙趁这种强烈的对比替她拍下照片,许多刊物争着采用。

    锁锁看上去并不见得特别开心。

    自水晶瓶子斟出琥珀色的酒,她缓缓呷饮。

    楼下停着巨型房车,穿制服的司机侍侯。家中用着名厨,每天吃饭前研究菜单。

    南孙却怀念区家尾房黝暗中传来的面包香。

    她没有同锁锁说起这些,也许她爱听,也许她不爱,谁知道,她决定不冒这个险。

    没多久,南孙遇到生活中第一件棘手事。

    系里来了一名新讲师,女性,年纪比她的学生大不了多少,照南孙的看法,一瞧就

    知道不是省油的灯:皮肤晒得黑黑,额角油油,单眼皮眼睛自有一股媚态,有种外国人

    最喜欢这种东方风味,加上她打扮另有一功,一时穿大襟宽身长袍,又一时系沙龙裙,

    引得大学里老中青三代不少洋人尽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但是她却偏偏似看中了章安仁。

    若说南孙是好吃果子,那是骗人的,她也是被宠坏了的孩子,别人的卷子交出去,

    拿个乙等,她向同学借来抄一遍,反而拿甲等,这其中有什么巧妙,南孙自然不会公开,

    她有她的法子。

    如今欧阳小姐偏偏是她的讲师,那女人不把她放在眼内,量南孙也不敢动弹,公开

    地约章安仁课余去打网球。

    南孙觉得一口气难以下咽。

    这样下去,死忍死忍,难保不生癌。

    而章安仁,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约他三次,他居然也肯去一次。

    南孙含蓄地讽刺过他一次,他却说:“总要敷衍敷衍,到底是老师。”

    “她不是你那一系的人。”

    “他们时常在一起通消息的,对了,你别多心,真奇怪,我与珍妮伊利莎白她们在

    一起玩,你又不闹。”她们是他的表姐妹。

    章安仁不知道其中诀窍,这里面有别瞄头的成分,年轻人最着紧这个。

    南孙同锁锁说:“你看你看,我眼眉毛给人剃光光。”

    锁锁笑得前仰后合,“啊,蒋南孙,我实在爱你。”

    “你不知道,不是我小器,那女人掌握我的英国文学卷子,现在无论我写什么,丙

    减,人家抄我的功课,甲加,这样下去,我升不了级。”

    “那么,叫章安仁跟她回家。”

    “我不相信你!”

    锁锁说:“她只是一个小小讲师。”

    南孙心一动,她说得对。

    “擒贼擒王。”

    一言提醒了南孙,欧阳的老板是罗布臣,罗布臣还有上司,这上司的鼎爷是系主任

    张良栋教授。

    张良栋非常精明,系中每个学生都认得,特别是蒋南孙。

    最后一次见面在礼堂,中文系邀请金庸来演讲,各派各系的老师学生慕名而来,倾

    巢而出,挤得礼堂水泄不通,为免触犯消防条例,一部分人只得站在门口听,而不能看,

    南孙就是其中一名。

    站累了,她往后靠,那人也大方地借出一边臂膀,南孙手里拿着一套射雕,本来想

    叫讲者签名,现在恐怕要失望,怎么挤得过人墙呢?

    她叹一口气。

    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说:“交给我。”

    南孙转过头去,才发觉那人是张良栋教授,她立时涨红了脸,但把握机会,把书交

    给他。

    他笑笑:“半小时后,在这里原位等你。”

    他向讲台走去,学生认得是张教授,纷纷让路。

    南孙想:那个时候可以,为什么现在不可以?

    他已经那么明显地表露过好感。

    半小时后演讲结束,人群散去,南孙才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张教授出来,她接过书,

    忙不迭翻到扉页,看到她所崇拜的作家清癯的书法,还具有上款。

    南孙欢呼,抬起头。

    她接触到张良栋含蓄但相当热烈的目光,不禁一呆,匆匆道谢,转身离去。

    只听得锁锁笑;“想通了?”

    南孙点点头。

    锁锁说:“我不大喜欢章安仁,我觉得你要在他手里吃亏。”

    南孙诧异,“你怕我应付不来?”

    “不是小觑你,”锁锁说,“你与我不同,我……已经习惯了。”

    这话说得隐约,又有点心酸,南孙听了便不响。

    “把章安仁让出去算了,省多少事,他这个人,又与你学业跟生活一点影响都没

    有。”锁锁语气意兴阑珊。

    南孙不是不想息事宁人,只是已经来不及了,欧阳小姐接二连三打击她的功课,罗

    布臣皱着眉头接见她,第一句便是“你本来是个好学生……”南孙气得发起抖来,直接

    走到三楼张教授的房间去。

    不,她同秘书小姐说,她没有预约,但他相信张教授会得见她。

    估计得没有错,张良栋亲自出迎出来,南孙微笑。

    他们坐下,张教授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南孙轻描淡写地说:“啊,我来看看你。”

    张良栋一呆,一边耳朵忽然微微发麻,那感觉却无比舒畅。

    他是个苦学出身的学者,今年已有五十二岁,妻子与他同年,看上去也就像老太太,

    他已有多年没有听过秀丽的少女说出如此温情含蓄别有用意的话,虽然是正人君子,应

    怜惜自身而有点辛酸,故此竟轻佻起来。

    他俏皮地说:“那应当早些。”

    “现在正是吃茶时分。”南孙抬起清晰的大眼睛。

    张教授忙命女秘书送茶进来。

    他们开头是谈文学,渐渐聊到功课,南孙自书包中取出不公平给分的卷子,送到他

    面前,说到激动处,眼眶有点红。

    张良栋心中明白,这些是非实在稀松平常,不过是两个年少气盛的女孩子,互相要

    对方好看的故事,但不知恁地,他却允许南孙讲下去。

    因为她漂亮,是,因为她可爱,也是,他根本不可能在她身上得到什么便宜,他也

    没打算这样做。为她,把系里讲师调走,也太小题大做,并且惹人议论,照规矩,他应

    当公事公办,把责任客客气气推给手下,拍拍手把学生送出去。

    但是他没有。

    张良栋看着南孙的小面孔,思想飞得老远老远,那年他十六岁,家里要把他送到上

    海去寄宿读书,他同小女朋友道别时,她就是这个表情这个声音。

    战争爆发,他以后都没有再见过她,他没想到数十年后会在华南一间大学里与她相

    遇,她们长得一个印子似的。

    南孙终于统统说完了。

    张良栋轻轻问:“你是个会得保守秘密的人吗?”

    南孙知道有眉目了,她点点头。

    张良栋微笑,“你可以回去了。”

    南孙来的时候一鼓作气,完全没想到后果结局,此刻反而怔住,慢慢开始感动,她

    根本无权贸贸然走进来要张良栋替她出气,使他为难,他要是做不到,显得一点能耐没

    有,真为她去做,又担干系。

    张良栋心里想的又是另一样,这个漂亮的女学生前来申诉她心中的委屈,是信任他,

    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博得美丽少女一笑,确是值得。

    这是他表露权利的一个好机会,何必做一个圣人,并且,一间小大学的文科教授,

    有多少这样的机会呢,教学生涯,寂寞透顶。

    “南孙,你要找我聊天,随时欢迎。”

    “谢谢你。”

    “不送。”

    南孙离开他的书房,趾高气扬地回家去。

    公路车转弯抹角地向山下驾驶去,节奏使用尽了精力的南孙渴睡,朦朦胧胧之间,

    她听到一个极细极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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