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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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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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孙不去理睬他,只顾看卫星传真新闻片断。

    跟全市市民一样,她看到那位著名的夫人,在步出会堂时在阶梯摔下,跌了一跤。

    南孙的反应可能比一般人略为惊愕,她向前欠一欠身。

    章安仁也看到了,电视重播慢镜头,他问:“怎么一回事?”

    南孙笑说:“不该穿高跟鞋,这半年来,我发觉只有球鞋最安全舒适。”

    章安仁问:“我们俩怎么了,最近像没话可说。”

    “苦苦创业,说什么呢?”

    “好久没细细看你。”他拉住女朋友的手。

    “皱纹都爬出来,不看也罢。”

    “工作是你自己挑的,怨不得。”

    南孙笑,用遥控器关了电视机。

    三个星期后,蒋家出了大问题。

    蒋先生手上抓着的房子无法脱手,牵一发动全身,南孙这才发觉他白玩了几年,赚

    下来的全部继续投资,手上空空如也,像玩魔术一样,连本带利坑下去不止,还欠银行

    一大注,每个月背利息便是绝症。

    南孙受召回家,看见她父亲如没头苍蝇似满屋乱钻,脸上浮着一层油,气急败坏。

    母亲躲在房间里,倒还镇静,默默吸烟。

    “祖母呢?”

    “礼拜堂去了。”

    “这里头有没有她的钱?”

    “西湾镇一列四层都是她的。”

    “要命,快快脱手也不行?”

    “谁要。”

    “割价出售呀。”

    “小姐,还用你教,已经跌了三成,半价脱手还欠银行钱。”蒋太太声音却很平静,

    “银行在逼仓。”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南孙瞠目结舌,“照说做生意至多蚀光算数。”

    “投机生意与众不同。”

    南孙用手托住头,房间死寂,她可以听到母亲手中纸烟燃烧的声音。

    过很久她问:“怎么办?”

    “不知道。”

    “妈,外头乱成一片你晓不晓得?”

    “怎么不知道,牌局都散了,茶也不喝了,说来说去就只得一个话题,就是最好立

    刻走。”

    这时候蒋先生推门进来,“南孙,现在我们只有一个法子。”

    南孙看着父亲灰败的面孔。

    “你说。”

    “去问问宏祖能不能帮我们。”

    “可以,”南孙说,“但首先让我知道,实际情形到底如何,我们欠下多少。”

    蒋氏父女坐在书房里吧簿子文件全部捧出,看了一个下午。傍晚,老太太跌跌撞撞

    地回来,南孙替她开的门。

    一个照面,见到是孙女,她疲倦地说:“若是男孩,当可设法。”

    南孙很平静地答:“这倒真是,他可以去抢劫银行,我不行,他可以点石成金,我

    也不行,我们蒋家就是少了一个这么样的救世主。”

    老太太呆住,瞪着女孙,但没有骂她,反而有点像在回味她说过的话。

    终于,老太太颤巍巍回房去,锁上门,没有出来吃饭。

    等到清晨四点多,南孙才有点头绪。

    蒋先生颓然倒在沙发中累极而睡。

    南孙到卫生间用冷水敷一敷脸,走到露台去站着。

    天还没有亮,清晨的新鲜空气使她想起大学一个与章安仁通宵跳舞分手时情景,就

    是这个味道,四周像是开满鲜花布满露水,不能做梦,深呼吸两下都是好的。

    她实在不愿意去试探章安仁对她的感情,况且,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他本人没有财产,一切在父母手中。她又不是他们家媳妇,在情在理,章家不可能

    帮蒋家。

    最重要的一节是,章家有没有能力与余闲,还成疑问。

    这个早上,与秋季别的早上一样,天朗气清,但南孙却感觉不到,彷徨化为阴风,

    自衣领钻下,使她遍体生寒,南孙打个冷颤,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没有人可以帮她,又没有人能够救她,然而她必须设法收拾这个残局。

    但南孙希望得到精神上一点点支持,她自然而然地到母亲房间去。

    蒋太太并没有睡。

    她抬起眼,“怎么样?”

    “一塌糊涂。”

    “以前他怎么在搞?”

    “五只锅三个盖,来不及了便让一只锅出气,市道好是行得通的。”

    蒋太太苦笑,“我到今日才明白。”

    南孙记起来,那时祖母曾经诉苦,她的儿子光会逛街,媳妇只会搓麻将。

    倘若一直如此倒也好了,南孙叹口气。

    “我去上班。”

    蒋太太无话可说。

    偏偏锁锁一早到办公室来找她,兴致勃勃告诉她,是月生意竟有赢余。

    南孙惨笑着陪她说话。

    锁锁是何等人物,岂会分不出真笑假笑,即时问:“同章安仁有龌龊?”

    “不是他。”

    锁锁卡通化地把两条眉毛上上下下移动,“还有第三者。”

    南孙见她如此活泼,不禁真笑出来。

    “说来听听。”

    “当心胎教。”

    “你这阵子乌云压顶,到底是什么事?”

    “撕破你这张乌鸦嘴,公司已经赚了钱,还要恁地。”

    锁锁笑嘻嘻,“三万零七百多元,真不简单。”

    “谢少奶奶,我们要开工了,你去做头发吧。”

    锁锁凝视她,“你还瞒着我?”

    南孙打一个突,看住她。

    “有事何必死守,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同钱有关的事,连章安仁我都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锁锁微笑。

    南孙明白了,“是我父亲,还是母亲?”

    “都不是。”

    “谁?”

    “老太太。”

    “我祖母!”南孙张大嘴。

    “人是老的精,昨天我们见过面,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

    南孙万万想不到,跌坐在椅子上。

    “我已与她达成协议,余款,我负责,头注,她蚀掉算数,将来价格上扬,有赚的

    话,希望可以分回给她。”

    南孙目瞪可呆,没有想到锁锁肯为蒋家做这样的事,过了很久,她清清喉咙,说:

    “你不是一个很精明的生意人。”

    锁锁微笑:“糊涂点有福气。”

    南孙眼眶都红了,低着头不出声。

    “你看着好了,价格会上去的,至少把利息赚回来,三两年后,局势一定会安定下

    来。”

    南孙用手指印去眼角泪痕。

    “只可惜你父亲那里要伤伤脑筋,”锁锁歉意地说:“美金暴起,我劝老太太趁好

    价放手,不知她肯不肯。”

    南孙说;“那是她的棺材本。”

    “南孙,我知道你脾气,但或许你可以找章安仁谈谈。”

    “这一提,”南孙黯然,“我在他们家再难抬头。”

    朱锁锁“嗤”一声笑出来,“书读的多了,人就迂腐,你看得起你自己就好,管谁

    看不起你,肯帮固然好,不帮拉倒。”

    这一番话说得黑是黑,白是白,刮辣松脆,绝非普通女子可以讲得出来。

    锁锁随即给南孙留个面子,“当然,我是江湖客,身份不同,为着方便行事,细节

    条款一节蠲免。”

    南孙觉得这次真得硬着头皮上。

    “说些开心的事,南孙,你开听听,胎儿开始踢动。”

    南孙轻轻把耳朵贴着锁锁腹部,猛不防一下颇为强烈的震动,吓得她跳起来。

    锁锁大笑。

    南孙略觉松弛。

    到了中午,事情急转直下。

    南孙正在啃三文治,章安仁忽然推门进来,本来伏在桌上休息的女同事只得避出去。

    南孙还来不及开口,小章已在她面前坐下,劈头便说:“你父亲问我们借钱,你可

    知道?”

    南孙呆了,他声音中充满蔑视、鄙夷,以及愤怒。她认为他至少应该表示同情关心,

    了解一下事实。

    “他怎么可以上门来借?我们根本同他不熟,南孙,你应当说说他,他这样做,会

    连累到你,还有,影响到我,我父母为这件事很不愉快,你父亲太胆大妄为了。”

    听到这样的话,南孙只觉浑身发麻,隔了很久,胸口才有一点暖和,她听见自己的

    声音平静地问:“那你们借还是不借?”

    章安仁飞快地答:“家父即时告诉他爱莫能助。”像是对他父亲的英明决定十分满

    意。

    “这么说来,既然一点损失也没有,何必大兴问罪之师?”

    小章一呆。

    “是他不好,他对朋友估计错误,我父亲是一个略为天真的人,有时想法十分幼稚,

    情多多包涵。”

    小章犹自咬住不放,“可是他……”

    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气力,南孙“霍”一声站起来,拉开事务所玻璃门,“我们要

    办公了。”

    章安仁瞪大眼睛,“这是你的态度?我们五年的交情,就因为借贷不遂……”

    南孙没有再听下去,她的双耳已经停止操作,只看见章安仁嘴唇动了一会二,怒气

    冲冲地走掉。

    南孙精疲力竭坐下来,伏在办公桌上,她愿意哭,但不知恁地,浑身水分像是已被

    残酷现实榨干,一点儿眼泪也无。

    回到家中,朱锁锁先到了。

    谁是朋友谁不是,一目了然,但南孙觉得无人有资格叫朋友两肋插刀,更加心如刀

    割。

    只听得老太太开口说:“朱小姐,施比受有福,这次实在多亏你。”

    还是由祖母出来主持大局,姜是老的辣。

    她说下去:“没想到南孙招待你几个月,为我们带来一位大恩人。”

    锁锁听不下去,“老太太,这只是一项投资,任何生意都要冒风险,我们说别的吧,

    南孙回来,我同她聊聊,你也要休息了。”

    南孙看着母亲扶老太太进房。

    蒋先生把握机会发作,“南孙,这些年来,你原来没有带眼识人,你知道章家怎么

    抢白我?”

    他滔滔不绝开始倾诉其不愉快的经验,说到激动之处,大力拍这大腿桌子,面皮胀

    得像紫姜,连脖子都红壮起来,额角青筋涌现。

    把他一番话浓缩,不外是慨叹不幸生了一个蠢女,白陪人玩了这么久,要紧关头,

    不见半点好处,他不敢怪旁人,只是这个女儿未免也太令他失望。

    南孙待他讲完,喝茶解渴时,才站起来离开现场。

    锁锁知道她脾气,也不安慰她。

    过了很久,她轻轻自嘲:“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锁锁却只问:“老太太今天吃什么宵夜?偷些出来。”

    只有她,天掉下来当被子盖,是应该这样。

    “现在可上了岸了。”南孙说。

    “你想听我的烦恼?别后悔啊。”锁锁笑吟吟。

    南孙看着她:“朱锁锁,我爱你。”

    美元升到一元对九元八角港元的时候,人人抢购,老太太却全部卖掉,用来替儿子

    赎身。

    押出去的房子早已到期,银行限他们一个月内搬出,蒋先生终于崩溃下来,号啕大

    哭,家里三代女人,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南孙收拾杂物,其中有章安仁的球拍、外套、零零碎碎的东西,光明正大打电话叫

    他来取回,几次留言,如同石沉大海,分明避而不见。

    南孙觉得她父亲说得对,世上不是没有情深如海的男人,她没有本事,一个也逮不

    到。

    一颗心从那个时候开始灰。

    也有点明白,为何阿姨情愿一个人与一条狗同住。

    南孙双目中再也没有锐气,嘴角老挂着一个恍惚的微笑,这种略为厌世的,无可奈

    何的神情,感动不少异性,生意上往来的老中青男人,都喜欢蒋南孙,她多多少少得到

    一些方便。

    南孙知道,命运大手开始把她推向阿姨那条路走。

    也不是一条坏路,虽然寂寞清苦,但是高贵。

    南孙把家里的情形写了封长信,大约有短篇小说长短,寄去给阿姨。

    她盼望有回音,但是没有。

    蒋太太知道了,同南孙说:“我们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故此也不能期望什么,她只

    得她自己,小心点是应该的,与其作出空泛的应允,不如保持缄默。”

    南孙恨母亲,因为她不恨任何人。

    她千方百计找出理由替人开脱,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委屈,独独轮到她

    自己的时候,一点借口都没有了。

    当下南孙说:“不会的,阿姨断然不会撇下我们。”蒋太太不出声,但是这下南孙

    却看对了人,阿姨没有回信,是因为她已动身回来。

    南孙接到电话,她已在酒店里,两母女赶去同她会面,酒店房门一开南孙又闻到那

    股英国烟草混着玲兰香味的特殊气息。

    阿姨身上大衣还未除下,她站在窗前,黑色打扮使她看上去孤傲、高贵、冷僻。

    “南孙。”她张开双手。

    南孙熬到这样一刻,眼泪汩汩涌出,抬不起头来。

    阿姨简单地说:“我来带你们母女走。”

    蒋太太问:“他们呢?”

    “他们是谁?”

    “我的丈夫,我的婆婆。”

    阿姨沉默一会儿,“我帮不了他们。”

    蒋太太不出声,坐下来。

    阿姨问:“你还没有受够?”

    蒋太太凄然地,用一只手不住抚摸另一只手臂,像是怕冷。

    “那样的一家人,你还想留下来?”

    蒋太太不愿意作答。

    阿姨仰起头,轻轻冷笑一声。

    终于,蒋太太用细微的声音说:“我不能在此刻离开他,我们曾经有过好时光,现

    在他需要我。”

    阿姨说:“他一生中从没扮演过丈夫的角色,他是你的大儿子,你一辈子宝贵的时

    光精血,就是用来服侍照顾他。”

    蒋太太忽然笑了。

    过一会儿她说:“是我情愿的。”

    “你这可怜的女人,南孙,”她转过头来,“你马上跟我走。”

    南孙吞一口涏沫。

    阿姨鹰般目光注视她,讪笑起来,“你也挨义气?”

    蒋太太连忙说:“南孙,你要走的话尽管走,家里的事,也搞的七七八八了。”

    南孙缓缓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父母皆要我照顾。”

    阿姨不置信地看着她们母女,隔了一会儿她说:“好,好。”

    南孙有点歉意。

    “蒋某是个幸运的人。”阿姨说。

    蒋太太对她说:“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但他不是一个坏人,这些年来,也只有他给

    过我一点点安慰。”

    阿姨走到窗口,背着南孙母女,唏嘘地说:“我细微我也可以那么说。”

    南孙忍不住在心中加一句,我也是。

    “那我这趟是白来了。”

    “不不不不不,”南孙回复一点神采,“我们需要你支持。”

    “你们要搬到什么地方去?”

    南孙答:“我的家。”

    “有多大?”

    南孙用手指做个豆腐干样子。

    “一家四口,熬得下去吗?”

    南孙摊摊手。

    蒋太太长长叹了口气。

    阿姨背着南孙,把一个装着现钞的信封递给姐姐。

    “有什么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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