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好像没有尽头似的,任由思绪杂念纷纷扬扬。
“我去买点东西。你在家好好看功课。”姐姐一句话把宋晓君从冥想中拽了回来,抬眼看时,只见门板晃了两下,她已经出去了。
买什么东西呀,太阳都快要下山了。宋晓君没来得及问。隐约听见窗外有喧闹鼎沸的声音。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视野的半径很小,看不见声音的来源,只是嗡嗡嗡地乱嚷,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宋晓君坐下继续看书,精神却依旧无法集中,目光始终盯着书页上的同几行字,循环往复,无论如何也过渡不到下一段文字上去。
两三个月前,同样是姐姐不在家。
大冬天,外面飘着零星的雨点。温度很低,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雾,窗帘半遮半挡。
宋晓君和苏洋正在房间里玩耍。两人先是比赛投射飞镖,嬉笑打闹了一会儿。接着又收拾干净床铺,盘腿坐在上面斗扑克比大小。
外面天寒地冻,房间里两个大男孩玩到后来实在没事可做。宋晓君便找出自己小时候的照相簿给苏洋看。
翻开相册,苏洋随着照片摆放的正正斜斜,脑袋一会儿歪向左,一会儿歪向右。不时地问这问那。
忽然抖落出一张照片,苏洋拿在手中,问道:“这个小妹妹是谁?长得还挺漂亮的。”
宋晓君定定地看着出神,好半天想起什么,“唰”地绯红了脸,说道:“没想到这张照片到现在还留着,我只当是早就弄丢了……那是我小的时候不晓得几岁,奶奶哄着我玩,让我穿上姐姐的裙子拍的照片。”
“你?”苏洋看看照片又看看他本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边笑边说,“看不出你穿上裙子还蛮好看的嘛。明天带给其他人瞧瞧,让他们认认看像不像你。”
宋晓君一听这话便笑说道:“快还我。”
苏洋把手举得老高,笑道:“有本事来拿呀。”
宋晓君左揽右兜近前抢夺,苏洋蹦着跳着上下躲闪。两个人不一会儿便欢笑嬉闹扭作了一团。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雨已经凝结成冰晶黏在了窗户上,一棱一棱地泛着透明的光亮。
宋晓君猛抬头迎着苏洋的鼻子,两个人差点撞在了一起,近得不足0。1公分。宋晓君的心莫名地狂跳起来,冬天嘴里哈出的暖气变成清晰的白雾,笼得人思绪纷飞,悸动不已。
旃罗含 第一章(3)
苏洋笑着喘着,脖子上的喉结上下窜动。
宋晓君翻身压了上去,把他死死地困在了自己的腋下。
苏洋仍在笑,挣扎着胳膊要起身。
宋晓君用左右手架着他,惟恐他逃脱,嘴里漫无边际地说着:“你还笑……你还笑。我让你再笑!”
“你来堵我的嘴呀,要让我不笑,除非你把我的嘴给堵上。”苏洋一边笑一边左右晃动着脑袋不让宋晓君来蒙他的嘴巴。两人的双手互相束缚着,动弹不得。
照相本散了一地。
宋晓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整个人硬凑了上去,定定地看了苏洋一眼,然后嘴巴便紧紧地扣上了他的嘴巴。一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苏洋瞠着眼珠子往后贴紧靠倒。空气好似也冻结了起来。
嘴唇和嘴唇触碰在一起,是冰凉的感觉。静得像是已经不需要呼吸了。两个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
苏洋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之后忙醒过神来,推开宋晓君,窘得低下头去,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在嘴里嚅嗫了一句:“我该回家去了。”
宋晓君没有吱声,浅浅地咬着唇边,两颊红得像被碳火烧过似的,脑筋一时也转不上来该如何是好,只能开口说道:“对不起。”
这时苏洋抬起头,眼睛里透出微妙的神情,既非尴尬,也不是生气,像是欲言又止,还掺杂了些许惶恐的感觉。
许久以后宋晓君都不能完全理解这表情里的含义。
一闭上眼那天的情景似乎还在面前。
转眼又是雨季,仿佛连绵不绝的布景,一幕又一幕地快速过场。
“姐姐在家吗?”宋晓君听到外面一阵敲门声响,断断续续的思路又回拢到手里的书本上来。
门轴转动,一个伶俐的女孩立在正中,脸上挂着甜美的笑。是隔壁邻居家的女儿,这户人家姓林,小姑娘正是读初中的年纪。
她探头问道:“姐姐在吗?我来问几题功课。”
“姐姐不在。你晚上再来吧。”
小女孩站着门口仍然没有离开,往里张望了一眼,然后恬静一笑,问道:“哥哥,后楼出事了,你知道吗?”
“什么事情?”
“那个住在二楼,头发花白、瘦瘦干干的老头子死了。”
宋晓君想了想,问道:“哪个老头?我认识吗?”
林家小妹妹呷嘴说道:“就是那个长得奇奇怪怪,有点娘娘腔的老太爷,冬天爱穿红棉袄,家里老是喜欢烧鳗鱼吃的那个。大人都说他以前是个有名的中医……想起来了没?”
“哦……他呀,”宋晓君有了点淡淡的印象,“多大岁数了?好像他家就他一个人,平时不怎么出门吧。生什么病死的?”
按着旧时的说法,清明冬至前后最是凶险的日子,恶鬼煞神满街游荡,专抓那些火旺低阴气重的人到地府里去替死。每年这两个节气死死丧丧的事情最多。
听小姑娘这么一说,宋晓君便把往日里对这个老太爷的印象模模糊糊地拼凑了起来,大约描绘出了一个轮廓。
这老人家姓甚名谁没有人知道。连死的时候都不晓得怎么称呼他。尊重一点的称他是个老中医,不尊重的就说得难听了。他住在这幢楼房已经几十年了,平时不常见到他的身影。估计应该有七十几岁了,头发雪白,但是脸上一点老人斑都没有,皱纹浅浅的,还泛着红晕。他一辈子都是个光棍,无儿无女一个人过活。
老人的性子很随和。退休前他是个救危扶困的医师,歇下来之后居家生活又没有半点脾气,照理这样的老人在邻里间的口碑应该不差。可是周围人却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没有半个亲近相好的邻里朋友与他往来。
原因是老人家他活了七十多岁没结婚,却生就一副女人的性格,说话的时候小手指一翘一翘,话音带着嗲嗲的后缀。背地里别人都叫他“老屁精”。
关于他的流言不绝于耳,各种版本的都有。说他年轻的时候和一个男的好过一段时间,后来那个男的结了婚,他就一个人在家挂上那男人的相片,独自过着“男寡妇”的后半生;也有人说他喜欢年轻俊俏的小伙子,曾经包养过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后来那小年轻骗了他一笔钱之后卷铺盖溜走了;甚至还有传言说他喜欢没事学女人唱歌,深更半夜的时候一个人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说说笑笑。
讲到最后,他就不成了人形,在流言里俨然变作了妖怪。
即使再怎么深居简出不愿招摇,也依然还是有人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好在他本人并不太在意别人怎么说,就算听到什么也会充耳不闻,看到什么也会视而不见。他出门的时候,总是沿着路边,低着头,像犯了什么重罪似的,逶迤着前行。宋晓君曾经与他打过两次照面。那老人的眼神很犀利,在宋晓君的脸上停留了几句话的时间,然后黯然地退去。
宋晓君小的时候很怕这老头。奶奶要吓唬他便说:“你不听话就把你送到后楼老中医家里去,让他把你吃掉。”像这样的威吓对宋晓君或是周遭住着的一群孩子都很管用,他们多多少少都对这男不男女不女深藏浅出的“老妖怪”心存忌惮。
随着时间的推移,幼年的记忆逐渐淡去。这两年几乎看不到老中医的身影了,他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得太久,差不多已经听不到有什么人再去谈论关于他的事情了。
旃罗含 第一章(4)
然而忽然之间他就死了。
宋晓君问:“生什么病死的?”
“上吊死的。”林家小妹妹睁大眼睛故意掐低了嗓音说道。
“上吊?”宋晓君像是被这两个字扎了一下,反问了一遍。
耳听着小姑娘的爸爸在走廊里喊:“死哪里去了?一会儿工夫不见又野出去了!”
小女孩忙对着外边嚷:“你别乱喊乱叫的,我哪是到外面去了,正在宋姐姐家问功课呢。”随即转过头对着宋晓君吐了吐舌头,说道:“天天像防贼一样看着我,迟早有一天非得被他逼死不可。哥哥,不跟你多说了,我先回家去了。”
宋晓君“哦”了一声,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掩上房门。
没有人去关心老中医死的时候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他的大半生对于别人就像是一堆谜,而这最后一个谜团也夹缠在人们的唾沫口水之间,和他的生命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
终归有一天他会被所有的人忘记,就像是从来也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姐姐回来了。宋晓君没有留心。
上吊死的。没梁没橼的城里公房,吊在哪里呢?
宋婷婷开始忙活烧饭的事情,走进走出,手里脚下一刻不停。
宋晓君慢慢整理好桌子上的书本。一边想着和苏洋的最后一次见面,一边又想着后楼死了的老中医。忽然他把理好的书包往床上一扔,冲到厨房,拉着宋婷婷说:“姐姐,后楼的老中医死掉了。我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姐姐展了展睫毛,没明白怎么回事:“看什么东西?谁死了?”
宋婷婷的问题还在油烟蒸腾里打转,宋晓君已经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这个小孩真是疯掉了。整天不晓得想些什么。”
后楼下空地上围了许多人,仰望指点着,把死了的人再细数一遍功过得失。那些险些被忘记的旧事又一次被重提起来,七嘴八舌好不热闹。宋晓君三步两步蹭了进去,然后站定。
“死了的人呢?”他随口问一个专心说讲的老阿婆。
老阿婆不回头,仍凭空望着二楼说:“早被运走了。”
“你刚才见到了?”
“是啊。黑不溜湫的一条。喏……”老阿婆仰起下巴指道:“就是以前这老头子在阳台上老是挂风鳗的那个大铁钩子上边。远远看着像条大鱼,近看了才晓得是个死人。”
这时议论纷纷的闲杂邻里也参与了进来,宋晓君站在边上一字一句地认真听着。
“清明节呀,没办法,被冤鬼锁走了。”
“以前生活不检点,报应总会来的。还是太太平平作人好。”
“他家不是养了一只猫吗?现在人一死,连猫也不见了,真是世态炎凉呵。”
“听说家里连一个靠得住的亲戚都没有,他的后事谁来操办呢?”
“反正来来去去他也就一个人,也用不着开什么追悼会的。他是个医生,死了以后身体也不用烧掉,说不定就直接送去捐给国家做实验了。这样的人,死了倒可以做做贡献,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修修来世吧。”
所有的讲话都是唏唏唆唆交头接耳的。
空气里聚集了太多暴戾之气。婆婆妈妈挤成一堆,你吸着我呼出的空气,我又吃进他哈出的气体。宋晓君无心再细听下去,于是转身回到家里。
姐姐刚挂上电话。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碗箸,只等着开饭。
吃晚饭的时候,宋晓君埋头大嚼。宋婷婷冷不丁开口说道:“好久没见你那个同学苏洋了,怎么不叫他到家里来玩呢?”
宋晓君一阵猛扒,吃了好几口白米饭,说:“人家很忙的。”
“那五一放假了让他来玩吧。这孩子挺讨人喜欢的。”
宋晓君鼻子里出了一口气,也不晓得是答应着“嗯”,还是生气的“哼”。
一个星期前,苏洋约宋晓君出来有话要说。宋晓君不知道是什么事,于是心里边不免暗自揣测。
等见了面,两个人 互望了一眼,便同时把头低了下去,满脸都是尴尬的神情。宋晓君打点出十足精神,准备听苏洋要说些什么。
街对面的路灯下,有个新丧的孀妇带着孩子正焚烧死人的衣服。气氛有点压抑,漫天的烟灰像是呼之欲出的心事,飘满整个空间。
苏洋想了一想,开口说道:“我们以后不可以再做这种事情了。”
宋晓君心里头咯噔一跳,没想到劈头盖脸上来的第一句竟是这个话,他脸上仍然故作平静,牙齿险险地咬着下唇。
苏洋酝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认识有一年多了。从我刚刚转学来的第一天起你就对我很好。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宋晓君抬起头死死地看着苏洋。他的眼睛很漂亮,眼角收尾的地方有一颗淡淡的黑痣。
苏洋躲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继续说:“可我们都是男孩子。我们不可以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你也知道我们那样做……是不对的。我们可以一起打球,可以一起看书、一起复习功课,我们可以在一起做很多其他的事情。但是上次那件事以后不可以再做了。说实话我有点害怕,希望只是玩笑开过了头,一场误会,没有其他什么意思。”
宋晓君听出苏洋吞吞吐吐的背后,心底也在暗暗发虚。可是究竟在心虚些什么,宋晓君已经不想去辨听了。还能说什么呢?光是这两句话已经把他呛得够难受了。宋晓君低下脑袋,肚子里千回百转要讲的话挤成一堆,嘴上却是咬死了一个字也不往外吐。呼吸的声音全压在了嗓子眼里。空气干得几乎都能看到裂纹了。
旃罗含 第一章(5)
苏洋最后说了一句:“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
接着两个人便默默地踏着回家的路,一前一后,一声不吭。
路灯把人影拖得很长很长,死死地拽着,眼看就要被生生拉断了。道路从四面八方向这边涌来,不知哪条通向归途,又或者是走任何一条路,结果都会是同一个地方。
宋晓君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那一晚,这一晚,他都没有睡,心像是浸在了水里,起起浮浮找不着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眼睛一闭上就幻想起了吊在大铁钩上的尸体。轻得连一点分量都没有,随风不停地摆动。
“我们以后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姐姐睡在身边,已经隐隐听到细细的鼾声。宋晓君的眼睛盯着黑夜里的某一个点。
不睡,这一天就不会过去。
旃罗含 第二章(1)
上海的市中心有一处地界叫人民广场。它是一圈半圆形的绿化场地,中央的位置是一座沉稳内敛的博物馆,四周栽种着各式各样的植物。这是一片不小的领地,夹杂在其间有许多数也数不清的故事。
隔着一条宽广的大马路,另半边是一个封闭的公园,叫做人民公园。原本两边的圆弧合在一起是旧上海的跑马厅。在这里上演过不少纸醉金迷又复惨败破落的往事。一番乾坤轮转之后,资本主义的声色场所落在了人民政权的手里,成了大众娱乐休闲的观光场地。
人民广场造得十分大气,起伏的走道有宽阔的台阶,一眼望去可以看到成片的青草绿地和高低错落的乔木花丛。白天的时候场地上会有肥胖的鸽子往返嬉戏,供游人玩耍, 阳光洒落在这里的时候,恍惚给人幸福安详的错觉。
夜晚来临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致。周边街道的灯光亮起,华光流离之中,人民广场的绿意就暗淡了下去。原本明朗的草木在夜色里变得躲躲闪闪,加上周围异彩纷呈的高层建筑掩映,益发衬出这里的幽静黯然。
灯光阑珊处流连着一群异样的身影。他们或坐或蹲,或徘徊左右,或踌躇前后,神情面貌全都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是悠悠地散着暗香。躲在灯光无法照射的角落,他们像是群走失灵魂的躯壳一般彷徨无措。然而他们的眼神却格外地锐利,像是一把把抹了油光的刀子,划开黑色,穿透暧昧难辨的脸孔,直勾勾地射出来,四下打探,寻找自己的猎物。
他们是一群特殊的猎人,自己同时也充当猎物,摆弄着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