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天气开始逐渐变暖。谭建刚常常趁着宋婷婷不在的时候跟宋晓君单独聊天。一开始总是说天气,谈新闻,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但是渐渐地,话题就会殊途同归朝着一个方向拨转。宋晓君隐隐觉察出谭建刚有点像是在用医生对病人的口吻和自己谈心。那架势就仿佛是如临大敌似的要把宋晓君身上某个病变的部位彻底摧毁掉。
宋晓君不喜欢那样的方式,所以在谈话的时候他便有意回避开一些东西。
按着心理医生的术语,那就是宋晓君出现了“阻抗”。非常的不配合。
谭建刚每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都要整理一下当天和宋晓君交谈的内容,他发觉这个男孩的心理问题远远比她姐姐描述的要严重得多。恐怕不是短时间里可以矫正回来的。
光阴的速度不缓不急,稍一用力就紧攥在手心,略一分神就飞逝而去。春天把整个城市越浸越浓,花红柳绿一片烂漫无暇。 大街上送来迎往的人们纷纷戴着阻隔彼此距离的口罩。这一年的春天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整个世界都变得神经兮兮的。一个人走在路上打了个喷嚏,周围一圈人吓得立即弹跳起来,怒目而视,恨不能当场把这个喷嚏的制造者就地正法。
这年开春后的所有节日都有点虚晃一枪的感觉,还没被逮个正着就已经溜得影都没了。只有四月一号这天还勉强算是名副其实,所有的人仿佛一夜之间都具备了愚弄别人的天赋。
翡翠在生意冷清的酒吧里见人就笑脸相迎,乐呵呵地说道:“节日快乐呀。”
金金独自坐在角落里喝着闷酒,眼神像是飘忽在坟地里的鬼火。“天籁”的舞池里旋动着熟悉的身影,和重新翻修前并没有什么两样,连音乐的节奏也是一成不变。唯一不同的是天籁门口少了那块遮挡视线的玻璃屏风,像是少了什么倚仗,站在门口,所有东西都是大致扫上一眼就全盘落在眼睛里,再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因头了。
旃罗含 第十五章(6)
院子里的气氛不如从前火热,人和人的交谈都不太投入,冷清的院落里只有几缸屋檐下的清水还依然保持着平和如镜的状态,汪着沉甸甸的思绪,泛着当空一轮明亮的月光。
这一晚段哥没有在酒吧里照看。
天籁酒吧重新开张三个月时间里,段哥天天都在吧台坐镇,惟恐有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发生。
然而这天晚上天才刚暗下来就不见了他的身影,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翡翠正和吧台里的服务生聊得开心,她笑道:“要说当女人其实也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别的不说,这每个月惊天动地闹一回就够受的了。还要生小孩,生完小孩还要坐月子,又要奶孩子,又要吃穿照料,想想都要烦死了。”
服务生笑着说:“你那手术能动这么彻底吗?连孩子都能生得出来?”
翡翠说:“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瞧瞧,你就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服务生一边招呼其他客人一边摇头说:“别叫我看见,想想就怪恶心的。”
翡翠一笑收住,优雅地端起酒杯,朝金金的方向走去。只见金金正喝着一杯金黄色的啤酒。听见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金金打开看时,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于是按键接听。
“Mark,你快来医院吧,小阿福他不行了。你都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他了,就算是跟你男朋友闹别扭也犯不着这样,小阿福可是真想着你呢,怎么着你也得见他最后一面吧。”
金金的脸上没有表情,对着手机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打错电话了。”手机“嘟”地一声挂断。
酒吧歌舞照旧,金金一口饮尽手中的酒水。
手机屏幕显示最后的通话时间:“2003。04。01。21cn:17:31”。
“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晚上十点整。”
黄浦江畔的海关大楼上有一面陈旧的大钟。伴着外滩夜色缓慢沉降,人群渐渐散尽,大钟寂寥孤独地敲了十记声响。仿佛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在细数过往的岁月,声音低沉,荡气回肠。
段哥正手撑着眺江的围栏,出神地看着夜幕中的黄浦江。
沈赫站在段哥的身边,缓慢地抽着一根烟。
两人之间的气氛像是即将要开始一场漫长的对话,又似乎是刚刚结束一段意味深长的交谈。
段哥先打破沉默,开口道:“我听小可说你决定要离开上海,是真的吗?”
沈赫耳听着黄浦江水滔滔不绝,嘴里吞吐着烟圈说道:“在这块地方已经呆得有些腻了,想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城市。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段哥接着问:“那工作呢?”
“所有的事情都重新开始,包括工作。”
段哥侧过脸看他,正好沈赫抽完一支烟,烟头落在黄浦江中,一眨眼就随波逐流不见了声息。段哥问:“所有的事情。那也包括感情?”
“没有感情。你是知道的。”
段哥不语。沈赫也静默。天地间唯有江水流动不息。外滩的灯光逐渐暗淡下来,隔江相望的陆家嘴也在夜色中结束一天的喧闹,渐渐沉睡。
沈赫把段哥约出来见面,原本准备趁着离开上海之前把平时没机会讲的话倾吐一下。可话到了嘴边,还是缩了回去。段哥提到了感情的事情。沈赫的回答马上冷了下来,连眼神都瞬息变成了蓝色。江风吹在脸上冰凉刺痛,好似里头夹着雨点。
许多事情不说,并不等于就能忘记。
沈赫其实早就想把他初中入学那年动的一场手术告诉段哥。
那场手术改变了他后来的命运。
从小沈赫是个好动的男孩。初中一年级那年,他得了一场急性的阑尾炎。动手术的时候医生疏忽大意,把麻药的剂量不小心加大了三倍。结果沈赫在手术台上就一下子休克过去没了呼吸。医生紧急抢救,总算把命保了下来。但是他肚子里面许多脏器却因此出了问题。胃黏膜出血,肠痉挛。最严重的是,他的肾脏负荷不了压力,结果出现了大面积的坏死,从那以后沈赫就成了一个几乎没有肾功能的病人。
没有一个正常的肾,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特别吃力,简单的日常生活都会比普通人费许多周折。
沈赫年纪还小的时候不太明白,家里人或是外头知情的亲眷好友都用一种可怜作孽的眼神看他。连凡事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哥哥也像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时时处处对他格外关爱照顾。沈赫总以为是自己身体弱,病病歪歪的样子让人同情。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原来肾坏死不仅仅只是在平常生活中带来麻烦这么简单。大人们那时眼中看着年幼的沈赫,其实都已经在为他长大成人之后的未来暗自揪着一把心。
后来沈赫从学生时代到工作以后,一直没有交女朋友,年龄一天比一天大了,家里人却从不紧逼和催问他,总是很有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偶尔听到不相干的人好心地提起这事,他们也总是帮着沈赫遮掩圆话。
沈赫对这些事其实并不在意。即便是在长大一些之后,了解到这场“事故”的影响实质是关系到自己能否享受鱼水之欢,他也没有太多想法。因为他知道自己压根不喜欢女人。所以对于这些遥远的事情他不必时时挂在心上。
在他而言,一切只是小问题。即使是身理上的虚弱也并非不能克服。随着青春期身体的生长发育,他不失时机地参加锻炼和运动,晨夕往复不懈坚持,最后竟渐渐改变了孱弱的体质。身体的状态比一般正常人看着都还要健康。并且只要不是过分劳累的状况下,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肾脏有问题曾经差点死在手术床上的人。
旃罗含 第十五章(7)
这样一来,日常生活上的麻烦都应付得了,台面上的事也就全过得去了。
然而直到沈赫和他的第一个男朋友上床的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肾脏坏死是多要命的一桩事。
当时的男友和他两个都是第一次跟同性做爱,因此准备了很长时间。可什么事情都还没做,光是搂着抱着亲热了一会儿,沈赫就发觉自己身体有了反应,经受不住稍有刺激和兴奋。先是感到膀胱开始吃紧,血管里的血不停地往脑子里冲,然后小腹跟着绞痛起来,随着男友亲密的举动越来越多,幅度越来越大,他的肚子也痛得愈加明显。直到最后一阵急血攻心,疼过了头竟一下子晕了过去。
沈赫进入同志的圈子已经有不少年头了,最初谈过的一两个男友都因为他不能做爱而离开他。他不只一次想尝试,可无论作“1”还是作“0”都是同样的结果——床上还没欲仙,已经“欲死”。
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他便在心里琢磨,以后看来只能自己一个人靠打飞机解决了。但是真到他实际这么做的时候,却发觉人人轻而易举天生就会的玩意儿他竟然也不能办到。假使偶尔动了心想要犯戒,过不了多久就会立即有反应,摘心掏肺地痛,人像是虚脱了一样,尝过一两回之后就再也不敢有下一次了。
那以后沈赫不得不让自己学会适应没有感情和性爱的生活。他再也不去想像喜欢和被喜欢是什么滋味,渐渐地便把自己封锢起来。刚开始的时候甚至不敢再涉足到圈子里来,因为必须强忍住心里的杂念和欲望是件困难的事情。可后来时间久了竟也慢慢习惯了。
直到有一天沈赫忽然发觉能够让他心动的人和事变得越来越少,心中才露出一丝淡淡的释然和无奈。已经太久没有体会喜悦和哀伤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感觉了。
江上停泊的船只不明原因地呜咽了一声,风吹得更猛了些,夹着零星的雨水。沈赫最终还是没有对段哥讲述那些尘封的往事。段哥开口提到“天籁”门口那块破碎屏风的时候沈赫又抽了一根烟。只要是感到疼痛了他便靠香烟来麻痹自己。
临走的时候,沈赫扔开烟头,缓缓地说道:“一个人孤独寂寞总是迫不得已的,谁不想有个人来分担。找到适合自己的不容易,要懂得珍惜。”讲话的声音比他平时的嗓音轻了许多,不知在说给谁听。段哥别过头去望向东方,那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一夜风声如梦。
第二天黄浦江水依旧,迎来初升的第一缕曙光。
“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早上八点整。据本台最新收到消息,昨天晚上六时许,著名艺人张国荣在香港文华大酒店自杀身亡。目前自杀原因尚未查明……”
旃罗含 第十六章(1)
下了整整一夜的雨,花草树木伺机狂飚疯长。
雨季飞转了一圈又轮回到人间。
宋婷婷的枕边躺着一个新鲜陌生的男人身体。胸膛起伏绵延,四肢壮硕有力。
她盯着房间上方的狭小空间凝望了一会儿。年久失修的天花板有深浅纵横的罅隙。
这并没有影响到宋婷婷思考她的问题。她时不时地睁大眼睛,然后闭上。
谭建刚在边上轻推她的肩膀,问道:“累不累?”
“不累。”宋婷婷翻身侧了过去。
谭建刚坐直了身子,把头靠在床架子上,像所有偷情结束的男人一样,抖索点燃一根香烟。
烟气还未入喉,房间里一片昏明不分,宋婷婷已经回转身,摘掉谭建刚嘴边的香烟,掐熄在床头柜上。她冷冷地问谭建刚:“你老婆知道我和你的事情吗?”
谭建刚看了看烟头,回答:“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那就好。”宋婷婷顿了顿,等谭建刚的眼神转向她,又接着说,“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讲清楚。我跟你好,不是单为了要谢你帮我弟弟看病。”
不等讲完,谭建刚就说:“这我明白。那是两码事。”
“明白最好。不然就辜负我的心了。”
谭建刚听见这话,赶忙一脸正作,说道:“你弟弟的这个事情,我其实也花了不少心思,回去以后翻找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治疗同性恋的方法挺多的,但是效果因人而异,我帮他准备了四套比较详细可供试验的疗程方案……”
宋婷婷抿了抿嘴唇,没有用心听他在讲些什么,眼睛望向窗外很远的地方。
日薄西山的时候,窗口才照射进姗姗来迟的阳光。屋子里阴暗晦涩,人的表情全是虚的。不远处人家的屋顶上传来雌猫吟春的唤声,轻勾慢捺撩动着思绪。
宋婷婷不知道这时宋晓君在做什么,视线范围之外的地方,或许也跟自己一样正和某个不知姓名的男人纠缠在一道。天色灰蒙,像欲盖弥彰的隐衷。
灯光下两个男人闭着眼睛亲吻。一想起那天亲眼所见的场景,宋婷婷就不禁打起寒战。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弟弟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裂痕清晰可见。
宋婷婷心里既失望,又恐惧,既愤怒,又无奈,仿佛正站在一大片山雨欲来的黑云前,需要强擂着勇气去保持镇静。弟弟被那躲在暗处的敌手掳去成了人质,或者甚至是心甘情愿作了帮凶,一切都在掌控之外,吉凶难卜。
宋婷婷必须快速决断,孤注一掷。
然而时常她又会想起隔壁林家小姑娘截瘫在床上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
每到这时她便会认真地听取谭建刚的建议:“这事急不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病去抽丝,还得从长计议。”
宋婷婷心里头恨得屏眼掐拳,气焰横窜,表面上却是压着肝火,喜怒不惊的样子。一切听从谭建刚的安排调度。
谭建刚深锁眉头,良久过后又豁然展颜,好像参悟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天机玄妙,然后作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架势跟宋晓君摆起龙门阵来。
其实在宋晓君看来谭建刚的谈话技巧并不怎么高明。他脸上始终带着一进门就挂着的微笑。这笑假得像是用刀子在脸上硬生生刻出来似的,宋晓君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识破并且夹枪带棒地反击回去。打过几次交道之后谭建刚依然摸不透宋晓君的门路。宋婷婷询问的时候,他只好说:“容我再研究研究,他的情况很复杂。”
时值二零零三年春天,一场风声鹤唳的病疫席卷了整个城市。
突如其来的“非典”像是个随风潜入夜的魔鬼,一夜之间闹得全城上下人心慌乱。
宋晓君的学校下达了“戒严令”,一旦有不明原因的高烧情况出现,一律格“杀”勿论。宋晓君因为之前感冒请过两个星期的病假,所以被校医院清算旧帐的时候逮了出来,勒令他回家观察修养,期间无故不得到处走动。
其实宋晓君染病在前,“SARS”肆虐在后,两不相干。只是学校领导做事小心谨慎,上面的命令又不能违背,所以只好委屈宋晓君在家里“带病自修”。
这样一来宋婷婷名正言顺有了管束弟弟的理由,每当宋晓君想要出门的时候,她便说:“学校安排你休息在家里自然是有道理的,现在外面这么乱,没事少往外跑,人多人少都保不准,万一一个不留神传染上了毛病算谁的?”
宋晓君没法子,只得三番四次推掉和白门的约会。
白门电话里问:“怎么了?现在不是天天休息在家吗?反而倒比之前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更没空了?”
宋晓君也没话可回,只好讲一句,吞半句,支吾道:“姐姐看得紧……而且外面这一阵子也太乱,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白门只好不得要领地挂上电话。
草长莺飞,一场声势浩大的隔离运动结束之后,原本亲密的变得更亲密,原本疏离的也走得更远。白门手扶着空旷的落地玻璃窗,桌子上沏了一杯凉透的绿茶,像一幅静物素描,色彩单薄,层次深远。午后春阳懒懒地照耀着大地。静得连一点声响都没有,仿佛有天使在云头吟唱着飘飘的仙乐。
白门从书架中翻寻以前写过的散文小说,搜索写作的灵感。
手稿、打印稿、复印稿积攒了不少。纸张的尺寸统一是半开的大小,而颜色、质地、手感、听觉却各不相同。雪白的办公纸硬脆利落;乳白的打印纸轻密坚韧;嫩白的手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