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旃罗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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旃罗含-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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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稿、打印稿、复印稿积攒了不少。纸张的尺寸统一是半开的大小,而颜色、质地、手感、听觉却各不相同。雪白的办公纸硬脆利落;乳白的打印纸轻密坚韧;嫩白的手信纸软薄丰稠,掂在手里有如细抚一张张不同触感的皮肤。逐个思索当时的心情和意境,脑中一时杂念丛生。这时一截白里透黄的便条纸强入视线,上面用钢笔写着漂亮的楷书:“我欠你的,你找别人还吧。”    
旃罗含 第十六章(2)    
正出神,电话铃声孟浪响动。是宋晓君,他说:“姐姐总算出门去了。我这就到你家来找你。”  
白门“哦”了一声,眼睛仍盯着那张触目惊心的鹅黄纸条。  
宋晓君耐不住整天闷在家里和姐姐明嘲暗杠,互相憋气。姐弟两人之间的关系仿佛正在发酵着什么霉菌毒素,红绿夹杂浅滋暗长,时间愈久,愈是难以想像一旦爆发之后会是什么结局。  
天色欲昏,宋晓君匆匆开门往外急走,正撞到低头进屋的宋婷婷身上。  
宋婷婷刹住脚步,索眉问道:“又出去?”  
“到同学家去。”宋晓君也懒得多费口舌。  
宋婷婷见他话里话外嫌恶的口吻,便正言厉色说道:“少往外跑,外面乱得很……”  
没等说完,宋晓君便不胜其烦地回嘴:“知道。外面乱得一塌糊涂。你放心,我命大死不了。就算死我也宁愿得病死在外面,不要闷死在这个家里。  
两三句话倒把宋婷婷堵了个措手不及,干瞪着眼,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今天你吃错药啦?”宋晓君也不知听没听见,已经不管不顾夺身去了。  
宋婷婷无计可施,只好又去找谭建刚,她悄拉着问道:“你说这小孩是不是没的救了?越劝越把他的瘾给劝出来了。你上次和我说预备的那四套方案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拿出来?再这样下去怕是他就要成精了。”  
谭建刚正经严肃地说:“第一个疗程属于纯心理学的治疗方案。通俗的讲法就和他一对一地谈心,专业的说法是通过心理暗示、思维纠正以及强迫心理协调等等治疗阶段来达到目的。其实这个过程我已经开始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是效果到目前为止还不太明显。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放轻松,不对我有任何隐瞒,百分之百地把最真实的想法告诉我,事情就好办了。”  
宋婷婷不屑道:“他要肯这么乖乖听话,我还找你干吗?”  
谭建刚耸了耸肩膀,说:“那只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算一步了。”脸上流露出的是“尽人事,听天命”的表情。  
又是一个周末。宋婷婷三邀四挟把谭建刚请到家里,然后软磨硬缠稳住宋晓君。两厢安排妥当之后自己就借故先抽身离开房间。  
谈话开始,谭建刚故作轻松地打着哈哈。虽然是用搭讪闲聊的口气作为开场白,但是宋晓君心明眼亮,既然早就知道他的来意,就不能不留神他开口闭口每句话的意思,是否弦外有音。仿佛身怀绝技的高手在凝气对决。话题还没转正,宋晓君已经心里头惊弓乱射,听在耳朵里,是句句携风,步步疑云,字无单意,语带双关。  
冷不防谭建刚忽然诱问:“说说看你对女孩子的感觉……”摆了那么多花枪,总算点到了正题,问完这句话后,谭建刚便屏气凝神等待宋晓君的反应。神情就像是个从没动过刀的刽子手。  
对女孩子的感觉?宋晓君看着谭建刚专注的眼神,心中闪过一丝想要发笑的念头。  
对女孩子的感觉其实压根就是没感觉。  
他想起自己好像和金金在哪次交谈中也说起过这个话题。  
当时金金笑着问他:“要是有女孩子主动对你投怀送抱,你会怎么办?”  
宋晓君皱了一下鼻子说:“没想过。估计我会扭头就跑吧。你呢?要是有女孩子喜欢你,你怎么办?”  
金金仍然面带微笑:“我怕是没那份‘艳福’。我这个类型的男生不招女孩子喜欢。倒是我的‘阿那大’天生是个万人迷。这样的事情从来没少过。跟他逛一圈马路下来,光凭他那双桃花眼就能勾来不少小姑娘朝他乱抛媚眼。”  
宋晓君一笑:“可以想得出来。做他的男朋友你可得上双保险,不仅要防男人还要防女人。”  
“谁说不是呢。”金金深深认同,“有一回他就自己亲口跟我讲了件事情。好几年前有个女人看上了他,想要包养起来倒贴他,所以追着他死命不放。他被缠得吃不消了,就跟那女人摊牌说自己是个Gay。你猜那女人听了以后怎么说?”  
“怎么说?很遗憾……太可惜了……还是说我真是看错了人?”宋晓君胡乱瞎猜。  
金金道:“哪里呀。这女人听到他说自己是个Gay,居然对他讲‘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宋晓君听得笑了起来,问道:“那他到底试了没有呢?”  
“鬼知道他试了没有。就算是真试过了,他也不会跟我坦白的。”金金脸上佯装嗔怒的表情,眼睛里却写满了幸福。  
如今已经不再听到从金金嘴里说起任何关于Mark的事情了。  
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从视野中消失。  
清明过后不久,Mark独自坐在一辆开往郊区墓园的班车上。车厢里的男女老少有的手捧花束,有的在折叠锡铂。Mark穿一件暗红色的夹克衫,眼神淡定地望着窗外。  
车辆到达目的地。Mark在偌大的墓园里找寻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荒凉的坟头前站住了脚步。周围的墓碑香火旺盛,供前都有菊花和果品,远远近近浮动着祭祀的念颂。这块小小的坟地却立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人眷顾冷冷清清的样子  
走近了看见石碑上面铭刻的黑字是:“亡子肖甫之墓”,边上写着生辰卒日。Mark擦拭了一下正中嵌刻的瓷像,然后默默地凝神注目,冥想心事。    
旃罗含 第十六章(3)    
墓冢的不远处,有两三只无忧无虑的麻雀,正在没心没肺地上窜下跳。  
Mark想起在人民广场那些虽不如意却也悠然自得的岁月。  
记得一年多前的某个晚上他在天籁酒吧遇见“小阿福”。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小阿福”不像从前印象中一副小瘪三的形象,那天他把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衣衫光鲜,打扮入时。Mark差点没认出他来,惊喜地说道:“你现在也开始时髦起来了嘛。”  
“小阿福”得意笑道:“那是当然。哥哥你走了以后我的变化可不小呢,你眼睛里看到的还只是个壳子,里头的事情等下次有空了我再跟你细细说。你这一走真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你回来了。人民广场少了你这个头牌,底下的小幺就全都窜着上来了。我好歹也是跟你混过的人,不能丢了你的脸不是么,所以现在也学着你的架势撑出个有头有脸的样儿来了。我老跟那帮出道没几天的小妖精讲‘一个个都皮紧一点。别整天跟吃了蜜蜂屎一样疯疯癫癫的。就你们那点粉头白脸也有本钱在这里吆五横六的吗?那真是叫没开过眼。要是想当年Mark哥还在这里的时候,哪轮得到你们这些掉了渣的碎玻璃犯混?’你说是不是?”  
Mark一笑:“还是这张嘴能说会道的。”  
小阿福道:“你走的这些日子事儿还真不少,哪天跟你找个正经地方好好地聊上一聊,你也讲讲你的事情,我也和你说说渔场里如今的新行情。今天不跟你多讲别的了。只告诉你一件气人的事情,我实在是憋不住,不说不痛快。你还记不记得你刚要洗手不干那阵子,‘老标杆’的那张嘴脸?他屁颠屁颠地恬在你后头跟你讲什么‘现在开始做正经营生了,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一起苦出身的弟兄’。当时那副厚脸皮的样子就叫我恶心,哪知道你才走没几天,他就原形毕露了,整天指桑骂槐,人前人后说什么‘贱人贱命,自以为飞上高枝就做凤凰了,还不是鸭子一个。谁会看得起?还一本三正经地洗手不干了。那些个渔场外面的人我还不知道么,把我们当什么?不过是玩玩罢了。他要是找得到半个真心对他不嫌弃他的家伙,我就把头扭下来让他当球踢。你看着吧,过不了多久他还得回来。’有两次被我听见了,让我结结实实一顿臭骂。”  
Mark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答腔,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阿福便问:“你是真的找到了吧?”  
Mark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眼睛里流露出的神色却在明显地微笑。小阿福说:“找到了就好。再也别回渔场了。以后我也要像你一样找个真心和自己好的人过一辈子。”  
尾音拉得很长,许久之后仍在耳畔回响。仿佛这真心实意的一辈子都在他这句话里过完了似的。说罢一脸憧憬向往的神情。  
Mark听见一阵鞭炮喧闹,有新坟入土安葬。哭声喊声彻天动地。Mark转过身在附近的土壤里随手折了几朵金黄色的野花,轻轻地把花倚在墓碑前。  
小阿福从染上爱滋病到离开人世不足短短半年的时间。尸体其实是留在医院里不让往外携带随便处理的,这块墓地只是安放了几件穿过的衣裳和生平喜爱的玩物。  
麻雀吃饱了闲粮,跳跃了几下,振翅飞入云霄。  
天高云淡,这天的太阳格外明媚。光明普照大地,四野张望是一派众生平等的景象。蝴蝶轻歌曼舞,花朵争奇斗艳。微风吹拂在脸上是酥酥麻麻的感觉。越是离死亡近的地方,越能体味生的乐趣。墓地一格紧挨着一格,像一张张婴儿的小床。不时有鸟雀掠过头顶,发出嫩绿色的啼哭。  
Mark离开不见人间烟火的墓园,搭乘班车回到繁华热闹的大都市。  
摩天大楼鳞次栉比,Mark一低头,就成了匆匆行人中的一个。  
两三个星期前Mark把金金送的香水手表等等翻找出来,托人把它们全都还给了金金。金金装作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就顺手扔进床底的一个大箱子里。那里存放了许多被金金玩腻的物什,一朝打入“冷宫”就再也见不着天日了。  
金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心里的感觉。脸上是可有可无、去留随意的表情。稍稍过了一段意志消沉的日子之后马上一切又回到了认识Mark之前的生活,出入各家酒吧,没日没夜地在网上搭讪网友。  
有一回在网上闲聊。金金跟一个自称帅得摧枯拉朽的人聊得热火朝天。那人聊了十几个来回之后问道:“你是‘金金’吧?”金金这时在网上用的是化名,所以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讲话的口气别人想学也学不会。再加上身高体重一对帐,傻子也知道是你。最近怎么消失了那么长时间?干什么去了?”  
金金猜不出网络对面这个口气熟稔的人是谁,应该不是以前的旧识就是有过什么纠葛的网友。心里觉得索然无味,便道:“说来话长。下次有机会再跟你讲吧。”  
空间和时间的先后顺序在网络上都有些凌乱和颠倒。一不小心就迷了眼,再想要看仔细,已是云遮雾绕,身陷其中了。  
网络聊天久了,终归有枯燥乏味的时候。但是跟网友见面却是一件精彩纷呈的事情。从虚幻的时空落实到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里来,难免有些走样的东西。意料之中以及料想不到的事情层出不穷。每每总有惊喜、惊讶,甚至有时是惊吓。    
旃罗含 第十六章(4)    
网络聊天室的第一次出现就注定了将要改变许多人的生活方式。在这之前,即使一开始近在咫尺,也不能彼此发现。直到上了线,1归1,0归0地分隔开,看透中英文代号下的真实含义,于是才能走下线结合在一起。  
同志聊天室的醒目位置安插着大幅的公益广告:“网络虚拟,交友谨慎!”硕大的警示告诫全是鲜红的字样。然而金金却视而不见,闲暇无聊,就在网上撒布通告:“有想要见面的朋友吗?”“无聊找网友见面。”  
姜太公钓鱼,金钩直挂。接着就像是特务接头一样,约好时间、地点、外貌特征、切口暗号。  
等到真的见了面,上前一打招呼,“你就是某某某吧?”然后便互相上下打量,还没深谈,已经开始眉头心底掂量拨算起来。  
心里头几千几万句对白,都在眼神里抑扬顿挫,飞来纵往。  
“长得还算不错,只是没他自己夸得那么帅,凑合着能打个八点五分。”  
“眼熟得很,是哪个酒吧的名人吧?”  
“长得倒还算是秀气漂亮,怎么打扮得邋里邋遢,穿得这么土里土气的。”  
“好像有点老了。要是再年轻个两三岁就正合了我的胃口了。”  
“不知他对我的感觉怎么样?今天穿错衣服了,该换那件柠檬黄的上装,会显得嫩些。”  
你一言,我一语。其实谁都没开口,等到干急了,便互相尴尬一笑。憋到张嘴说出第一句开场白的时候又往往都是最俗套的对白:“接下来干什么?”  
“随便,附近走走看看吧。”  
除了见网友以外,金金便去酒吧玩闹,而且每回都要死拖硬缠拉上宋晓君一同垫陪。  
金金口口声声自己情绪低落,需要找个地方好好喝杯酒安静安静。可是一到了酒吧就跟鬼上身一样,立即换了一副样子,喝唱脱跳,无所不为,半点看不出心情抑郁的迹象。宋晓君每每在边上总是诧异不已,怎么前脚没进门还失魂落魄的,后脚一踏进酒吧就立刻来了神。咄咄怪事。如此这般每次又非要折腾个通宵,酒喝到十一二分醉才各自散开回家。  
几次晚归,宋婷婷总是熬灯为宋晓君守着屋。  
宋晓君回到家中便见着姐姐双眼撑红,嘴里赌天咒地埋怨不休。宋晓君每次都盖着酒气直把它当作是耳旁风。  
有一晚,时钟敲过两点之后,宋晓君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宋婷婷实在忍不住,便冲着宋晓君拍桌子大吵起来。  
先开始是嘴里冷言冷语,后来越吵越厉害,宋晓君重重地摔下大门跑了出去。  
关门的声音环环不绝,窄小的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屏气敛声,不敢造次。暴烈的尖叫之后一切迅速归复平静。  
宋婷婷好似生吞了一只苍蝇,心里不是滋味,于是也不管时间多晚,拿起电话打给谭建刚,向他发了一通牢骚。  
谭建刚仔细听完之后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我发觉你最近的情绪一直很成问题。你老是用对付阶级敌人的态度去和你弟弟讲话,到最后只会越弄越僵。你想要真心帮他,就要多从他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  
宋婷婷心里不服,道:“要我怎么跟他说?他都那样了,我还有什么好话说得出口?”  
谭建刚想了一想,依旧好言相劝:“改天我借你两本李银河教授写的书,你回家以后静下心来仔细读一读,然后自己从中找出好的方法来吧。”  
这天夜里宋晓君还是住在了白门的家里。头枕在白门身边的时候,他心中仍想着姐姐刚才歇斯底里的喊叫:“你就死在外面不要回来吧,天天这样,看你一辈子都别做正经人了!”  
酒吧日日笙歌,渔场夜夜翻腾,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新鲜有趣,可是时日一久,心中便有了异样的感受,烦倦了日复一日的声色犬马,宋晓君感到一丝寂寥,眼看着身边一个个时而欢喜时而忧伤的同伴,仿佛一群前世被下了毒咒的可怜人,不能得到长久的幸福,只能追寻短暂的麻木。  
那天下午走在校园的草场上,头顶是四泄如欲的阳光,脚底有幕天席地的青草。宋晓君心有所感,便缓缓低下头,嘴里呢喃道:“当什么不好,偏要当个Gay。有什么意思。这一辈子看来都得这么浑浑噩噩的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金金走在身边满脸狐疑,问道:“说谁呢?”  
宋晓君淡淡地回答:“说你,说我,说我们这帮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的Gay。”  
金金听了也是心头一动,垂下脑袋,好半天才说道:“过一天算一天。哪管得了以后那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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