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缘从未有过的怒吼终于让清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冲动归冲动,但脑子还能判定是非。
“我去宰了那三只狐狸厂!”她的剑一收,气冲冲地朝外走去。
“你够了吧!这节骨眼了还闹事!”
“我闹什么事?!我是去帮姑娘讨回公道!”
“要讨公道,也得先确定姑娘没事,你别这么胡来!去请大夫来。”
“不需要,她喝的只是寻常迷药,睡一觉便没事了。入夜里请大夫,难保不被人瞧见,到时只怕会惹来更多是非。”南宫哲插进话来,清儿白他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南宫爷说的是。”晓缘点点头。
“是什么是!你有没有点主见?别人随便放的屁全当是香的!”见晓缘满是信服的态度,清儿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扭头,将珠帘踢得哗啦作响,便气冲冲地走了。
“清儿……她就是这个脾气,南宫爷,您大人大量,千万别介意。”说不动清儿赔罪,还让南宫哲听到那些粗话,晓缘一脸的尴尬。
他无所谓地耸肩,只朝床上的岑久投去一眼。
“如果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岑姑娘麻烦你照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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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姑娘,南宫爷来了。”
“你出去吧。”她抿住不小心逸出唇的笑容,静静地说。
看着那诡谲的表情,心细如尘的晓缘,却瞧不出什么端倪,只得默默依言离去。
“你觉得怎么样?”
“没事儿的。”房间已无外人,岑久无须再掩饰自己的心情。她灿然一笑,显示心情好得不得了。
“清儿说要去找岑家的人拼命。”
“她就是这个性,无妨,晓缘压得住她。”
“你呢?也不打算追究?”
她一怔,摇头笑了。“追根究柢,对我也没什么好处,只会在岑家惹出更大的风波来;我爹的身子才好些,没必要再刺激他老人家,只不过……”
她沉吟了一会儿,只盼接下来这留人的借口别被看穿。
“就昨天的情况看来,你还是教我些防身术来得好。”
“以你的冷静,就是遇上大事,也能处理得很好。”
一早的好心情因这番话沉淀下来,她垂眼瞧着地上男人的影子朝自己走近,直到手腕被他执起,掌心塞进一柄小小的匕首。
“这是……”
“我估的没错,它正好合你的手。”
她的心一颤!原来低落的情绪又被挑起。伸手握那刀柄。这利器做得极为精致,尺寸也很小巧,一小截袖子便可以轻易藏住,十分利于她在某些非常情况下自保。
是他……费心思量选的吗?岑久的心雀跃,抬头愣愣地望他,却怎么都不敢开口询问。
因为南宫哲的表情,与面对那日她扬手揭下花钿时并没什么不同。
“收下来,对你总有些帮助。”
听到他那一丝不苟的口吻,岑久失望地告诉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了,这个男人是块生锈的铁片,绝对不会特别为令女人做这种事的,她最好早点停止猜测他的每一举动,再任情况这样发展下去,只会对她愈来愈不利。
“这刀这么小,真要遇上了事,又能起得了什么作用?”握着匕首的手握了又放,岑久叹息的声音忽然多了那么些幽怨。
从前的她,何曾用这种口气说话?
“千万别小看它。一个男人身上有很多致命点,当你为了自保反击时,千万不要考虑是否会重挫对方致死;你要狠下心,因为,攻击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么一次。”
“像这样吗?”她低声问道,将手朝前轻送,刀鞘轻撞他的胸口。
从鞘身传来的震动,是他的心跳,握住刀子,岑久的手无端跟着颤了起来。
初次动情,是不是也为他心跳所迷?
她那完美的求子计划已经失控,就像她再也不能严令自己,不为这心跳所属的男子所惑。
不知道他有没有思虑过,在两人之间,已经没分得那么清楚了?为什么她愈来愈依恋这副身躯?
他真像那日所说,如此眷恋她的身体?
但青春年华总会有老去的一天,那时,她还能用什么留住他?
仿佛同一时间,他也接收到相同的问题。南宫哲并没开口解答她的疑虑,只是望着胸前刀鞘,不发一言。
直到岑久突兀地开口:
“昨天,我那个样子,你为什么……没对我……呃……我的意思是……”
南宫哲俯下头,只给她一个柔柔的亲吻。
岑久怔了怔,他的唇里仍有淡淡的龙井茶香,温温的、热热的,这个吻让人心旷神怡,其中还掺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抚慰意味,她本能回应,觉得整个人变得飘飘然。
“这种事,需要两情相悦的,你没同意,我绝不会做。”说罢,他摸摸她的头,“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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妆镜前,岑久手拈眉笔,在脸上轻绘桃花。这些日子,她调的颜色愈来愈淡,似乎对于这个胎痕,不再像从前那么介意了。
是什么改变了她?
这些年来,她日复一日用胭脂掩覆着胎印,颜料淡红的色泽已经吃进肌肤,就算不贴花钿,顺着胎记,再补绘几下,一样也能把她衬得出色。
会不会真有那么一天,她可以坦坦荡荡、什么都不在乎地带着这胎记走出醉仙居?
一股酸水截断思绪,自胃里直冲喉咙,岑久丢开笔,哇一声吐了出来。
在旁服侍的晓缘被这突如其来的呕吐吓白了脸,扔开手里的鲜花,急急跑来拍抚她的背。
“姑娘,您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呀?”她焦的地问着,一面扬声朝门外大喊:“清儿!清儿!你死到哪儿去了,还不快来!”
木梯传来碰碰大响,清儿一脚踹开门,三步并成两步地冲进来。
“别怕别慌!天大的事有我来扛!”说罢,她抽出剑,警戒地扫过房间四周。
“别闹了!姑娘出事了,你赶紧去请大夫来。”晓缘丢了个白眼给她,清儿拔腿又冲了出去。谁知,这回却让岑久给喊住。
“不准去,晓……晓缘,你叫……叫她回来。”岑久说完,捣着胸口又呕出一团秽物。
这一次,晓缘终于看明白了,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然后尖声把清儿唤回。
“久姑娘!我扶你上床躺着。”晓缘哽咽了,而被唤回房的清儿望见这一幕,却是全然摸不着头绪。
“你为什么哭呀?晓缘,久姑娘只不过是吐了。”她指指地上的一摊脏污,问得无辜。
“你这猪头!久姑娘是……久姑娘是……”晓缘又恨又急,却说不出半个字来,未了,只气得在地板上连连跺脚。
“好端端的干嘛骂我?”清儿板起脸,“昨儿个只不过贪了厨房一块五花肉,你有必要这个时候跟我算帐吗?”
“你……你就知道吃,要让你明白发生什么事,早让你气死了!”晓缘抹着泪,没好气地骂道。
“别吵了。”岑久虚弱地叫道:“清儿,你出去吧,别跟晓缘一样大惊小怪的,我只是吃坏了肚子,人不舒服而已,晓缘在这儿陪我就好了。”
“喔。”清儿搔搔头,一脸傻乎乎地走了出去。
“久姑娘,是谁做的?”晓缘掩上门,又奔回岑久身边。
“我就知道,任谁都瞒得住,就是逃不过你的眼睛。”岑久虚弱地一笑。
“久姑娘,这不是调侃晓缘的时候,你赶紧告诉我,到底是谁干下这么可恶的事!”话才说完,晓缘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向来斯文的脾气也管不住怨毒的诅咒:“我……我……非叫清儿把那天杀的混蛋剁碎喂狗不可!”
岑久想解释,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喉咙呛辣得让她有口难言。
见她这模样,晓缘好生心疼。她念头一转,突然想起前些天南宫哲曾用一条被子把赤条条的岑久抱进醉仙居。
一定是那日回岑家时,被那几只狐狸精设计的!晓缘霍然站起,此刻只希望能揪住那三个女人,然后一刀刀将她们凌迟致死。
“绝不能饶恕她们!”晓缘低吼,胖胖的身子冲向门口,却被岑久厉声唤回。
“你又要干什么?!”
“久姑娘,是不是袁姬和芳柳姨娘搞的鬼?这孩子……”想到最有可能是袁秀宏所为,晓缘简直说不出口。那个死懦夫!平日看他软不嗒叽的,没想到居然敢跟天公借胆,对岑久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
“孩子是我的。”
“姑娘!”晓缘张口结舌,呆立在原地。
“你不要多问,总之,这件事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也不是被逼的。你只要知道,这跟袁姬、跟我爹没半点关系就够了。”说罢,她脸色苍白地闭上眼。
这一下,晓缘是真的哑口无言了。岑久坦白的事实完全超乎她所预料,好久之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姑娘这模样,要让人担忧,要不,让晓缘请汪老来一趟吧。他医术精,口风也紧,算是自己人,姑娘让他诊治,也教人放心。”
这一次,岑久没有异议。她鲜少这么难受过,这会儿,除了闭目休息,什么都不想做。
“都依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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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白发老者用力挣开了晓缘,连手里的木箱子也扔在地上。
“走不动了!走不动了!”老人叫嚷着,表情又喘又气,一屁股靠在墙上,显然一步都不肯再走了。
“就到门口了,还差这几步路么!汪老,你行行好吧!”晓缘拾起药箱,焦急地喊道。
“几……几步路也不是这么赶的。”老人瞪她一眼,叨叨絮絮地骂了起来:“晓缘呀,不是老头子闹别扭,你做人从来没这么失礼过。一早没头没脑地把我从床上挖起来,又催命似地把我赶到这儿来,却神秘兮兮地什么都不肯说,好坏我跟你家姑娘也算熟识,你这么对我,老头子我能不生气吗?”
“见了我家姑娘,汪老不就都知道了?”
“我偏不!”老人推开她递来的药箱,鼓着腮帮子赌气说道:“要嘛,你就现在说,不开口,我这就回家去!”
“汪老!”
老人一扭头,表情显然比她还固执。
“她吐了。”晓缘没法,只得懊恼地开口。
“吐了?”老人挑眉,鼻孔浊重地猛哼气。“连这种小毛病也敢劳驾我?我看你根本就在敷衍我!”
面对老人的执拗,晓缘一个劲地猛跺脚;但四周人来人往,她实在难以启齿,末了只好凑上前,在汪老耳边低声说了。
“你你你!这种事儿怎么不早说!”汪老一听,事情非同小可,他突然瞪眼骂道,揣着药箱跳了起来。这回没等晓缘催促,匆匆跑进店里去了。
房里的岑久睡得正沉,一直到晓缘接近床边,才吵醒了她。
见到来人,岑久勉强打起精神招呼:“汪老,您来了。”
“人不舒服就别这么多礼了。”汪老摇摇手,走上前把起她的脉,先是惊异,接着沉吟了一会儿,才把她的手放开。
“我原本就没什么,是晓缘太大惊小怪了。”
拈着胡,汪老并不对她的情况加以询问,反而一脸正经地看着她。
“你别这么想,难得你身边有个这么忠心的丫头,这缘分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晓缘丫头,别杵在那儿,让你家姑娘休息,你跟我出来。”
晓缘点点头,替岑久理好被子,才走了出来。
“姑娘她……”
“没事儿的,你家姑娘身子一向硬朗,这一点小毛病难不倒她的。”
“可……您没瞧见,她早上吐成那样,直到现在,她都没吃过半点东西。”
“多数女人有孕,初期都是这样的。哪一天你嫁了人,就知道啦。”汪老轻描淡写地说。
晓缘脸一红,恼声咛道:“汪老,您为老不尊,好端端的,怎么说到晓缘这儿来了,要真像您说的这样,我以后才不嫁呢!”
“傻丫头,看看你家姑娘,这种话,可别说得太有把握。”汪老呵呵笑道,话里没带嘲讽。但见她仍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老人索性坐下,提笔在纸上写了好几味药。
“晓缘呀!要是你还不放心,就到药铺去抓这帖药吧。”
晓缘接过药方,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一些些。
“对了,”汪老起身,“孩子的父亲是……”
晓缘摇摇头,一脸郁郁,显然还不能接受岑久未婚有孕的事实。
“她只告诉我,这孩子是她的,跟谁都没关系。汪老是知道我家姑娘的,她要打定主意不肯说,是谁都拿她没办法的。更何况,她做事一向都有她的道理。”
老人点点头。“这倒是。这久丫头的行事作风跟她娘是一个样,女儿身躯男儿心,老头子一直就很欣赏她,既然她都说无关紧要了,晓缘呀,你就别自寻烦恼了。”
“可这要是传出去……又万一,我真怕姑娘是被欺负的。”
“谁能欺得了你家姑娘?”汪老反问道。“我早听说你们店里请了一个了不得的帮手。”
“话虽这么说,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没这么糟啦!我方才察看她,没见她有什么伤心郁闷之色,由此可见,你是多虑了。这么着,你吩咐厨房,替她熬煮一锅粥,等她饿了,就让她吃一点。”
“汪老!”清儿蹦蹦跳跳地上楼来,中断了两人的谈话。
“清儿丫头,一阵子没见,气色不错!”老人笑道。
“这阵子吃得饱睡得好,我当然好得不得了!”清儿傻呼呼一笑,“汪老,我家姑娘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晓缘想插口,汪老又开口笑了。
“是呀是呀!我开了一帖药,吃了就没事啦!”
“你上来做什么?”晓缘瞪她一眼。
“看看姑娘好不好嘛!你干嘛这么生气?”
“我没有!”晓缘气呼呼地应道,不再搭理她,继而转向汪老。
“姑娘这件事,让汪老费心了。这几天,我让伙计送两坛酒过去,算是向汪老赔罪。”
听到有酒可喝,汪老一张老脸笑得更开了。他点点头,抱着药箱喜孜孜地下楼去了。
第八章
南宫哲从来就不是迟钝的人,光瞧岑久这几日没下楼,再见晓缘那绷得像是天要塌了似的脸,还有那陌生老头拎着药箱匆匆来去的模样,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个把月前,他说不定会为这迟早要出现的结果松下一口气,但是,接受事实的过程并不如想像那般容易。在大厅一角坐定,他的表情比起什么都不知道的晓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严肃。
直到现在,他才肯对自己承认,对岑久是真的动情了,而他也相信岑久对他的感觉远远超过其他男人;但这并无助益。相遇之前,他们各自处在自己的世界,也许谈不上心满意足,但至少无怨无悔。
爱能漂洗他天性里那飘泊流浪惯了的血液吗?南宫哲摇头苦笑。他亦不能想像,岑久能为了他而潇洒出走醉仙居。
那是不可能的,他了解她性格里的执拗,一如自己的。
现在,南宫哲真怕岑久来问他的心意,因为连他都不敢决定自己该怎么做;如果没有孩子,说不定他对她还不会这么愧疚。
门口传来的谈笑声暂时中断了这苦恼的问题,南宫哲抬起头,看见几张相识的面孔。
晓缘提着两盅特选的美酒,对送酒的伙计低声交代了汪老的住处后,一抬头,正正望见了主仆三人。
为首的那白衣男子相貌英俊,器宇轩昂,一言一行间,有着说不出的贵气。
如此潇洒出尘的少年公子,难免令晓缘心动,舒展这几日为岑久操烦的秀眉。她带着微笑迎上前去,口气仍自持有礼。
一对上晓缘的目光,木少柏差点忘了该说什么。
这么美的姑娘,他不是没瞧见过。在宫里,随处一指,便有七、八个,但面对生人,能笑得这么落落大方、不扭捏作态的,他就没见过几个。
“呃……我……我听人说,宫中的酒全都出自这儿?”情急之中,他脱口而出。
“是的,公子生面孔,远地来的?”
木少柏点点头,好不容易才从对方美丽的笑容里回神。如果他没猜错,眼前这位,应该就是秋水县所有男人挤破头想摘下的金桃花。
“在下木少柏,洛阳人氏,久闻岑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听完对方的话,晓缘敛了笑,换上一副严肃的脸孔。
“我只是个小丫头,久姑娘人不舒服,不方便出来。”
“你不是……”木少柏会意过来,表情顿时有些讪然。“对不住,冒犯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