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那些走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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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那些走远的人-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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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妈,最主要的是,我写的前几封信,你都照我说的给三儿子看了吧?要是还没看,马上找出来叫他全都看看。但这封信是专写给你一人的,可别叫老三那个贼小子瞅见了,不然准坏事。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别让老三离开京剧团,就呆在剧团抢人吧。他要是离开京剧团,以后就得下乡当知青,在剧团里虽说只能演个抢人的角色,但是吃穿有公家管,那就算参加了工作,这多好呀。你让他反复看看我写的那些信,让他明白我们这里要多可怕就多可怕,他要是还像你来信说的那样,老想着到我这儿来,你就多给他说说塌方!泥石流!导弹!爆炸!问问他想到山里来找死吗?我寻思这样一来,准把他猴小三吓个半死。好了,就写到此,你快回信。一通车我就尽快回家接你们。准备好。
看完信,我笑起来,大声说我爸这家伙居然骗人。
我妈说,别管你爸叫家伙,太不礼貌。
我说,行呀,叫他老家伙吧。
我妈说,叫老家伙更不好听,还是叫家伙吧。
我说,管他呢,反正我才不上当呢。
我妈说,你不上当,那咋办呢?
我说,你就照我爸说的办呗。
我妈说,那不行,不能听他的。我马上给你爸爸写信,你不能留在京剧团老抢人,得一起去西昌。
我回到基地,梦想着高原上我爸说的那条铁路,常常为他说一块人和一条鸡,也为即将搬家到山里去兴奋不已。晚上无事可做,会有一些人在山野上和宿舍里练功,只不过练的是笑功和眼功。每当那时候,就能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笑声。一听就能明白的是大笑、狂笑、嬉笑、冷笑、谈笑、说笑、欢笑、奸笑、狞笑、惨笑和傻笑。难听明白的是阴笑、讪笑、赔笑、痴笑、苦笑、干笑、憨笑和失笑。最难辩别的是有些人在窃窃发笑、暗自发笑、似笑非笑,还有鬼笑。我去串门,看见一些师兄弟和师姐妹在练笑眼、定眼、狠眼、怒眼、白眼、瞪眼、泪眼、冷眼,还有醒眼、斜眼、贼眼什么的,练得最多的是京剧称为斗眼的对对眼。我去找小校花,在她屋里站了好一会,她不叫我坐也不跟我说话。
我不想再抢人了。我忽然对她说。
她侧身对着我,脸也不转一下。团里要派她去北京学戏,重点培养。
剧团领导要我跟你结婚,没门。我又说。
她仍不理我,只顾坐在窗前对着一面小圆镜发呆,准是又在想她爸爸了。看着她那副病兮兮的样子,我一声不响溜了出来。我才不去想她那个早已死掉的户籍民警爸爸,我只想我爸和他的高原。算起来,他独自进深山,已经有些年月了。
然而,铁路通车遥遥无期。
周末,我从剧团回来,大奶来到我家,我以为他又要来下棋,不想却是来告别的。他说他们一家人很快要跟着老包进山,去一个名叫普雄的地方。他说成昆铁路已经修到了那里,他父亲要留在那里工作。我说你不上学啦?他说普雄有学校,是专为铁路子弟修的。
我说,你妈也一起去?
他不情愿地点点头。
早就听说大奶的母亲一边脸上少了一大块肉,从不出门,怕被人看见。
当我再次从剧团回到家里,大奶一家人已经远去。大奶的普雄没有我爸的西昌远,我妈在日夜准备,要把小半辈子积攒下的所有东西统统带走。
离别的日子好像越来越近,我妈提出要带我进城再吃一次回锅肉,我想了想,没敢去。
终于有一天,我爸和大哥从山里归来了,我妈带着我们四个孩子老早就去了火车站。一列空空荡荡的火车缓缓开进站的时候,我们排成一行屏住呼吸。我看见车轮一停住,车门一打开,走下来了疲惫的父亲,又走下来了已经在大山里成为一名铁路工人的大哥。大哥一别多年,穿一身铁路工装,背一个鼓囊囊的帆布工包,一脸的肃穆与庄严,带来一种遥远山野的苍茫和一种遥远岁月的悲凉。
我们一接过他的工包就急着打开找吃的,有生第一次看见了石榴和核桃。
大山里有这么好的东西,还有许许多多我们从来没听说过的别的什么吧?
一回到家,我爸和大哥就说,那条四十万人修筑的铁路于1970年7月1日在礼州接轨,在西昌火车站举行了十万人参加的通车典礼,北京来的吴法宪剪的彩。通车典礼那天,西昌火车站上人山人海,大汽球拖着老长的标语悬挂在半空中,一对披红挂彩的旅客列车从南北两个方向开来,头冲着头停在车站上,而在车站背后的一座山坡上,由万人举着红黄两色花朵,组成了黄底上的五个大红字:毛主席万岁!
几天后,一家人拉着两辆借来的架架车,把我妈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拉往火车站托运。全部东西不过是两个原色大樟木箱、一个绛红色樟木箱、一张麻黄浅色书桌、一个吃饭的圆桌、一些炊具和一些衣服被褥打成的大包裹,以及许多烧火做饭用的木柴。途中,旧圆桌掉下车来,差点把我妈我爸心疼死。
告别成都那天,我妈挨家挨户跟街坊四邻道别。然后,我们全家人走出那幢红砖楼房,楼外站着一些送行的街坊四邻,孔立在自家窗外望着我。这次他没像以前那样玩鸡鸡,也没傻笑,脸上一片茫然。他忽然对我大声说:
我们家过不久要去乌斯河,就是成昆线最险的地方,然后也要搬到西昌去。
那一刻,我发现他跟我差不多大,只是不知是否已经上学念书。
孔又说,我爸爸在乌斯河打了几年山洞,用风枪打!
我忽然想起几年来一直没见过他父亲。
离别成都,连一丁点依念也没有。小校花去北京学戏还没回来,无法向她道别。去火车站的路上,我想着孔的样子,觉得他常常拿出来玩的的鸡鸡像一个惊叹号,还感觉出他很想有朝一日跟我一块玩。
第一章 高原上的西昌我的第二故乡
    第一章  高原上的西昌我的第二故乡
成昆线上一列空空荡荡的火车,拖带着落日余辉的碎片和空气的剧烈颤抖声,朝着横断山脉上的高原山区疾速进发。一路上,我爸告诉全家人,我们是成昆铁路通车后第一批从成都去西昌安家的,已有上万名知青招工在那里参加了工作,不久还将有大批城市的人们迁往山里去。他说普雄和乌斯河那两个地方太苦,铁路线上就属西昌最好,脚踩棉花,头顶花果,天上一水的蓝。
大半行程在夜间,火车穿山越岭,山洞没完没了,无数条江河月光奔涌,沿途的景像在梦中飘过,孔的乌斯河和大奶的普雄先后在午夜和凌晨抵达,我没能看上一眼。早上醒来时,车窗外高山大岭无穷无尽,高原上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在蓝天上追着火车跑。
我的心随着双脚踩上高原的大地而砰砰直跳。
我爸立在站台上,朝北方望了一眼说,成都那个倒霉地方,咱们躲得越远越好!
在一条荒无人烟的深山沟里,我们有了一个新家。四周围着院墙,院里只有两座二层的楼房,一座是我妈上班的地方,另一座是家属房,住着十二户人家,全是从成都迁来的。家属房室内墙上只涂了一层白灰浆,能数出一块块砖来。院里另有一排单身职工住的平房,一个锅炉房和一个公共厕所,那些单身职工数月前还是知青。包括院墙在内,所有的建筑物都由红砖砌成,房瓦也是红的。一出大院门,往东是一条当地人叫作深沟里的十里山沟,草木苍茫远不可及,最终消失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往西是一条比深沟里宽阔一些的V字型山沟,沟里庄稼遍野呈三角洲,其间弯曲着一条从深山流来的小河。河水流向群山喇叭口,豁然展开一片开阔地,上面散布着铁路各个单位,但站在大院门口,望不见开阔地上的铁路厂房和住地。那些红砖瓦的居住楼三五成群,机声隆隆的工厂各自成片,学校和医院也各在南北,都被喇叭口两边的大山遮挡了。开阔地那边再远一点,是火车站,站名叫马道,每天都停着十几趟货车。铁道线以外忽然低下去的地方是安宁河河谷平原,宽阔的田野上点缀着一片片村庄。在明净的天空下,在距离开阔地不远的一个山窝里,隐藏着神秘的卫星发射基地和一条铁路专用支线,支线上的一个火车站没有站名,称为01车站。
天气好的时候,我爸带着一家人四处转。
他说,瞧,这个地方多棒,打起仗来连飞机都炸不着,成都哪能跟这比呢。
正如我爸所说,山里的天空真是一水的蓝,只是我们不知道他说的棉花和花果在什么地方。
每天,安宁河畔的农民们带着农具,赶着一群群牛羊,穿过铁道线下面的一个七十五米的地道,慢悠悠地走过铁路区,进深沟里耕种,上山坡放牧,一路留下大堆大堆的牛粪。他们告诉我们,清末明初,我们院墙大门口处有一个古庙,后来没留下一点痕迹。他们说当地土话,把铁路上所有的单位统统说成资务旦,以为好几万人的偌大一个铁路分局只有一个机务段,统统是开火车的。
在大院里成天忙着上下班的人当中,我看见了当年在成都凤凰山忙中添乱,放跑我爸那条大鱼的省武术队员。他住在那排单身汉平房的一间屋子里,是个单身汉,一到晚上就跟几个光棍小伙子在草地上练哑铃、耍石锁,院里的一些小孩也跑去一起玩。他见了我,抬手招呼我过去,那样子好像我们是老朋友。师傅是个东北人,说话腔调大不海海,我很想知道他当年退役后为啥到了铁路上,又为啥来到了高原上,但一说起话来就忘了问。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中等个头,看上去比从前还要瘦,但衣袖一撸上去,胳膊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手一摸跟石块一样硬。老沉的石锁在他手上飞来飞去,我只能玩几下,舞不动,太大太沉。
他对我说,你是成都京剧团出来的,练过武功,咱俩每天早上一起练,怎么样?
我说,嘿嘿嘿。
从此,每天早上四点钟,我就来到家门口的篮球场上跟他黑灯瞎火地学拳术。他穿一身飘洒的黑色丝绸衣裤和白网球鞋,一招一试做示范,跳跃起来能一下从我头上越过,一个地滚翻能从我胯裆下穿过。凭着当年有过那么一点不好说的交情,他多少还是愿意把一些真功夫教给我。只是每次教我一个半钟头之后,他就独自一人跑出大院,到荒山坡上去黑咕隆咚地自己练。我则留下来,把刚学的功夫再温习几遍。
每次练完功,差不多该上学了。
院子里的十几个孩子每天去铁路职工子弟学校,得顺着V字型山沟的左边,绕山脚走上半个钟头。来来往往的路上,大家尽量一起走,年龄最大的一个叫司令。白天,山上有农民放炮炸山取石头,不时吹响哨声,但没谁搞得清哨响之后何时才会炮响。我们有时远远听见山上的哨声就停下来,但等上个把钟头也不见山上冒起白烟传来炮声。而有时刚走到山脚下哨声就响了,还没来得及跑,头顶山上就炸开,无数飞石躲避不及,把我们砸得嗷嗷叫。然而,我们是铁路上的孩子,胆子和年龄在炮声中一天一天长大。再遇上头顶炮响,人人都把书包顶在头上,任随石块邦邦邦地乱砸。但与此同时,我们必须紧密监视山上有没有大石头滚落下来。要是遭遇桌子大的石头腾起几十丈高翻滚下山,我们就站稳不动,迅速作出判断,等巨石一砸下来,才紧急躲闪。
在我们那群十来岁的孩子里,躲炮最厉害的要数四弟。我亲眼看见过好几次汽车大的石头轰隆隆滚下来,他身子一闪就躲开了。只有一次把他的鞋砸掉一只,另一次砸掉了他头上的草帽。再后来,放炮的农民发现了山下的情况,放炮时胆颤心惊起来。有一次炮声一响,一个点炮的农民从草树见突然发现了山下正走着一群学生,惊慌之下竟像石头一样从山上滚下来,四弟左闪右躲没能避开。因为那人是拐着弯滚下来的,有点像我爸比赛乒乓球时发的弧圈球。结果两人撞在一起,又滚进小河沟里。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还跟着浑身泥汤的四弟大声唱起了那个年代仍然时兴的语录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第二章 我和父亲对付一匹老狼
    第二章  我和父亲对付一匹老狼
但一到晚上,我们都关在家里,没人敢走出院门。
班上同学大多住在开阔地一带,常在晚上搞什么家庭学习小组活动,我不得不去参加几次。即使这样,我也只敢走V字型的山沟右边,沿着茅安山山脚坡路走向坡下的喇叭口。但在半路上,铁路分局机关大院里高高挂着一盏探照灯,迎面照得我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因而每次晚上出门,我都鬼子端刺刀一样朝前端着一根石匠撬石头用的钢钎,同时放轻脚步听动静,提防着背后。
有那么两次,突然听见前面有人惊叫一声妈呀,马上就又听见有人往远处跑走了。不用猜,一定是有人顺着探照灯光正朝我这个方向走来时,冷不防发现我一副要行凶的可怕样子,给吓跑了。另一次,事先什么动静也没有,一个沉重的东西猛然间撞在了我的钢钎尖上,同时还发出一声怪叫,吓得我扔掉钢钎跑回了家。第二天一早,我跟我爸去找钢钎,结果什么也没找到,连一点血迹或者几根兽毛也没发现。一个扛着锄头过路的农民见我们四处探寻以为丢了东西,停下来帮着找。当他明白了事情的原由后,马上断定是狼。
狼。豺狼的狼!他用当地口音叫道,好像在故意吓唬我们,大群牛羊从他旁边走过。
豺算老几?又有什么了不起?我爸假笑着说。
豺狼干老熊,豺先一步钻进熊的屁眼,把肠肠肚肚全拖出来,狼后一步扑上去,干断熊的喉咙!农民恶狠狠地把吃和咬说成干。
农民四十来岁,跟我爸差不多大,满脸胡子拉碴。
真有这回事?我爸脸色一变,假笑没了。
哼,狼就是狗豹子!农民说,又把豹子跟狼搞在了一块,我爸一时不说话了。
狼到处找不到东西吃,饿慌了就跑出来犒人。农民又把吃说成犒。
接着,农民手指着西边一片山脉说,那边那个盐中区,就是狗豹子把丁佑君从坟坑里面刨出来犒光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一年,四个月间就有六个公社被狼犒掉五十八人,四十四块被干伤。
我爸大惊失色,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农民想了想,手挠着后脑勺说,反正有点久了。
不出农民所料,当我和我爸各怀心事往回走,快到家门口时,果真发现一匹狼正蹲在我们家门的楼梯口。那是一匹雄壮的黑褐色老狼,背对楼梯,昂头看着我们,咧开的嘴里露出两尺来长胡萝卜一般粗的钢钎,嘴边挂着流淌的涎液,身子不停颤动,两眼还汪着泪水,鼻孔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哀鸣。我和我爸离狼几米远站着,谁也没说话,夜里袭击我的必定就是这匹狼,插进它嗓子里的钢钎少说也有一米长。
我爸回头看了一眼大院门口,大概想叫那个农民来帮一把,但门口已空无人影,我爸又转回头盯着狼。
狼呻吟着,看情形在求我们把钢钎拔出来。
由于时间太早,院里没有一个人,家里也没人声,想必都还在睡觉。我爸说:
三儿子,你敢不敢去拔钢钎?
咋不敢?量它也不能把我怎样!
别急,还是我来吧,我肉老骨头硬,它咬不动。
还是我去,我跑得快。
跑什么跑,我先把它请到离家远点的地方去。
它听你的?
你就瞧好吧。不然喷出一地血来,其他狼闻到血都会来报复,麻烦就大了。
我爸说完,试探着小步走近狼,打着手势对狼说,起来,老兄,跟我到菜地去。
那狼已经长出了又黑又长的山羊胡子,论年纪,可能不止当我爸的老兄。但狼听了还真站起身,慢步跟着我爸到了菜地边上。我从地里拔了一根木棒握在手上,我爸见我准备好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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