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那些走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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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那些走远的人-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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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来来来,偷吧偷吧,再偷点!
    第五章  来来来,偷吧偷吧,再偷点!
我妈上班的电话所离家不过二十米远,但她每次当夜班,都来不及吃晚饭,需要气喘吁吁一路小跑才不至于迟到,可见她把时间掐得多紧。没办法,我爸叫孩子们给她送饭,我送过几次。
我敢说,那个电话所可是个了不起的干净地方。
一间大屋子里,吊着几盏戴着蓝色灯罩的白色灯泡,立着一长排老高的差转台和十来把我从没见过的铁椅子。白天,会有不少人坐在椅子上叽叽喳喳地跟老远的人们说话。大屋的四面墙上都涂着绿漆,一直涂到人的胸口那么高,门口还放着十多双拖鞋,进门都得换鞋。老实说,我可从没见过那么好的拖鞋,更没穿过一双那样的拖鞋。第一次去送晚饭,我妈一个人背对我坐着,戴着耳机正跟远处的什么人说你好你要哪里,要不是她后来一再叫我别老站在门口傻等,光凭那些拖鞋,我就简直不敢进屋去。
进屋后,我小心坐到台前的一把椅子上,隔一会东看看,再隔一会西看看,不敢一个劲全看完,那样的话,会觉得太放肆。我妈接转完电话后,坐到台前写东西,用的是我的或者弟弟们的作业本。写了一会,她停下说是单位上叫写的,再写几句才吃饭。
我说,是批判稿?
她说,不,是家里的事。
我说,写这个干什么?
她说,好像还在调查什么。
我说,那是写交待。
  她说,对,是交待,交待家里的事。
我说,干吗要写交待?
她说,写就写吧,反正闲着没事,再说以前我也常写。
我说,以前写过了怎么还写?
她说,上面老想看呗。
我要过本子看了看,一张纸上写了七八行,中间没一个标点符号,怎么看都看不下去,只认出我妈的爷爷开过织布厂这么一点意思。
我说,你写的都是真事?
她说,咋不是真的呢?
我说,别的呢?
她说,还有呀,赶明儿还得写。
见我呆着没事要走,我妈收拾好几个硬壳本子和几张写了字的纸片,然后转头看看背后的门又看看我,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对头。我知道,我妈有事。
她小声说,跟我来。
我身不由己站起来,跟她走出门,穿过路灯照亮的长长的走廊,来到楼梯下面的角落里。她打亮电筒,往楼梯角一照,让我看见一大包草袋子装着的杠炭。草包上已被开了个洞,用破水泥袋遮着。她把破纸袋一拿开,露出黑乎乎的杠炭,我看出已被掏走了一些。她回头看看静悄悄的走廊,然后用更加静悄悄的声音对我说,她上个班已经弄回家了一点,趁今晚没人,要我再弄一点回家。
接着,她蹲下身动手掏杠炭,一块一块地往一个破旧书包里装。我紧张得要命,后退到走廊上,看有没有人。
我想起有一年,她带我从成都回保定老家。快进村时,她钻进公社的玉米地里掰了好些玉米棒子,使劲往怀里塞。我一看四周没人,也帮着掰了好些个。但突然有个守地的老大爷蹦了出来。
好大的胆,给我放下!他大喝一声,我妈和我都吓傻了。但事情很快又变了过来。
哎呀,原来是小二嫂子啊!大爷认出了我妈,高兴坏了。他一着急赶忙说,来来来,偷吧偷吧,再偷点!
不啦,偷够了。我妈红着一张脸急忙道谢。
来吧,这么些年不见,再偷点吧,我也帮你偷!大爷热情得不得了。没办法,我和我妈又钻进地里偷了一些,大爷还亲自帮着偷了不少。我永远忘不了我妈那种衣服里鼓鼓囊囊,脸上有些惊慌的滑稽样子。
我不知道天底下别人的妈有没有从不拿公家东西的,也不知道我妈拿公家的东西算是怎么回事。但是不管怎么说,别人的妈和我妈拿一点公家的东西真是好得不能再好,而且好像也不能说是偷吧。
黑暗中,杠炭发出邦邦的脆响。
我妈用来装杠炭的破包是我上学的书包,我认出来了。看来她往常没少动过我的书包,不然我不会老是找不着书包,还以为放在什么地方忘了背回家。
不一会,我妈用破烂的水泥口袋又掩蔽好草包洞,把鼓囊囊的一书包杠炭也藏在一边隐蔽处,还看着我用手指了指。我点头,表示知道她的意思是一会回家时把包取走。
然后,我跟她若无其事地穿过长长的走廊,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水池前,她哗哗哗地洗了手。
有一瞬间,我认为她在解放前干过地下党工作。
回到机房,她开始吃饭,神色紧绷绷的,还没从杠炭上缓解下来。这时,我又认为她干地下党准会误事,同时担心那一大草包杠炭是谁布下的一个陷井,以便把我和她抓个正着。
我坐下来,看着她,发了一会呆。
妈,明天上学我又没书包了。
哦,对啦,忘了告诉你,你的那些破书烂本子,我给你扔在床底下啦,就在尿盆儿旁边。她说。
扔尿盆旁边啦?我说,受惊不小,难怪我好几次满屋子找书包老没找着。
对,尿盆。
那我咋上学呢?
你把上衣脱了,把书本一包,不就可以上学啦。我在解放前念大学的时候,不也是没个书包,都是用一块大花布包好书本,手拎着去上的学吗?
你上过大学?我咋从没听说过?我盯着她眨眨眼,以免看花眼。
我也没听说过。我妈说,往嘴里塞进一片土豆。
我妈的历史可能跟那包杠炭差不多,被一堆破烂东西给遮住了,要想看清楚,得掏出来才成。当然,一次只能掏一点,不然书包装不下。我想。
天凉了,家里过年得点个火盆才好。她边吃边冷不丁地说出这么一句。
我心里清楚,由青杠木烧成的杠炭,不是我们这样的百姓人家能够弄到的,只有公家才能够用大汽车或者钢轨上跑的轨道车,从老远的原始森林杠炭产地运回来。有了杠炭,在寒冷的过年的夜晚,就能在家里烧旺一个青杠木炭火盆,红红的炭火上坐着一个冒汽的水壶,四周再放几个红薯,烤得满屋子都是香甜味。
妈,杠炭贵吧?
肯定贵吧?
老家有杠炭吗?
没有吧,老家没青杠树。
姥姥见过杠炭吗?
没有吧。
我爸有一双木头拖鞋。
我知道。
也是青杠木的吗?
一定是吧?
青杠木贼硬,我爸怎么弄成板子的呢?
他把咱家的搓衣板给锯了,把他自己的帆布裤腰带给剪了,才做了拖鞋。
我爸穿着那双木头拖鞋,刚从里屋走到外屋,就把脚脖子崴了。
崴脚是以后的事,最先他穿着新木头鞋还从楼梯上摔下来过呢。
我咋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那你咋说摔下楼梯了?
能不摔吗?
到底摔没摔?
没摔。
我说呢。不然我肯定会知道。
我也会。
那还用说。
我就知道是摔了,这瞒不了谁。
不是说没摔吗?
好,没摔。
是真摔了还是真没摔?
摔都摔了,还有啥真不真。
真是摔了?
他要真穿着木头拖鞋下楼梯,你看摔不摔!
好好好,你快吃吧,饭早凉啦。
咱家好几年都缺一块搓衣板,你爸到现在也再没系上过那么好的裤腰带。
他系的什么呢?
两跟鞋带。
差转台上的一个小红灯忽然闪亮起来,我用手一指叫道,妈,你看灯。
第六章 快容易,慢才难
    第六章  快容易,慢才难
我妈放下饭碗,走到台前坐下,很快戴上耳机,把一个插线头插进红灯下的线孔里。我坐得离我妈远,听不到她耳机里说的是什么,只能听见她说话。
喂,你要哪儿呀?
哦,你要派出所。
你是哪儿呀?
哦,你是派出所。
你自己给自己打电话,对吧?
不对?那你再说说你要哪儿?
还是要派出所?
那你再说说你是哪儿?
真是派出所?
你想想,你自己要自己,我咋给你接呢?
一定得接?那也行,你先把电话放下,我给你接通了你再拿起来打,好吧?
我妈往另一个插孔里又插上一根线,接着说:
喂,你听着啊,一响铃你就拿起话筒讲话啊。
我妈听见对方放了电话就在一台座机转盘上拨号码,拨完对方不一会,对着悬在嘴下的对讲话筒说,你要的派出所来了,讲话吧。
这工夫,我已移到她身边,听见她耳机里的那个人在大声说:
喂,我是派出所,你是派出所吗?喂!喂!
喂,通了没人接,早下班了,是不是?我妈插话,轻言细语,好像对方就在跟前。
是呀,怎么就没人接呢?耳机里的人在遥远的地方说。又说,你给我接的是哪里呀?
接的是你隔壁的电话呀。我妈说。
我隔壁锁着门哪!对方叭地一下压了电话。我妈也摘下耳机,开始吃饭。
我妈她们电话所把当班叫成坐台,二十多年后出现的三陪小姐,把她们三陪那档子事也叫成坐台,不知道是不是从我妈她们这儿学的
我妈咽了几口饭菜,对我说,她本来可以不去管那个人的电话,因为她们电话所只接转长途电话,不接转同地区的电话。我说,同地区的人要你接同地区的电话怎么办呢?
我告诉对方号码,对方自己打。我妈边吃边说。
差转台上的一个小红灯又忽然闪亮起来,我妈忙放下碗,走到台前坐下,戴上耳机,把一个插线头插进红灯下的小圆孔。忙了一会,她摘下耳机,又开始吃饭。
妈,你能记住多少号码?
几百个吧。
几百呢?
一百。
一百不能说是几百。
多少才不是几百呢?
一百就不是几百。
这我知道。
那你记得住多少呢?
就几百。
就是一百?
是啊,好几百。
三百?还是四百?
不到一百。
就这么少?
是啊,是不算多。从前在北京时,我能记住一千多个号码,现在可不行啦,只能记两千多个。北京啊,那可是全国最大的一个电话所呢。
现在能记多少呢?我说。
两三千吧。我妈说。
说完,她出门洗碗去了。我愣在椅子上,没办法搞清楚我妈究竟能背多少电话号码,这可能因为电话的数量在经常变。电话增多号码就增加,但是自动电话开通数量多了,我妈要记的号码又变少了。所以,可能她确实闹不清能记多少号码。等她以回来,我问:
妈,哪些号码好记,哪些又不好记呢?
好记的号码不好记,不好记的号码好记。
不会吧?
这么说吧,常用的号码不好记,不常用的号码容易记,老不用的号码最好记。
你举举例子,说说看哪些不好记?
比方说?
对,打个比方。
好,打个比方。比方说吧,领导的号码就不好记。领导就那么几个人,要他们电话的次数又最多,每天少说也有上百次,可一记就忘,一问就忘,但是接线,一接就准。
怎么回事呢?
一个人老是想着一个事,慢慢就会想成别的事,想到别处去,就没想原来的事了。不信,你老是盯着一样东西看,越看就越不像原来的东西。
会吗?
咋不会呢,我以前经常看着你姥姥,就是我妈,看着看着我就觉着不是我妈了,可是隔上几年去看她一次,一看我就看出她是我妈了。
真会这样?
咋不会呢?我在家每天使剪子,给你们几个孩子缝缝补补,可我每天满世界找不着剪子。
谁给藏这来了吧?要不忘了搁哪儿了?
没有呀。比方说剪子吧,在我跟前我也找不到。
怪了。
有时候,我手上明明拿着剪子,可我就是找不着。
你再举例说说哪些是最好记的呢?
比方说?
是啊,还是打个比方。
好,比方说吧,防空洞地下室的电话。
那里也安着电话?
咋没安呢?安了十好几个呢。
为啥好记呢?
老是不用那十几个号码呀。
为啥不用呢?
这还用问。老不打仗,防空洞关着门,没人要那些号码呗。
那些号码你真能记住?
能呀。
说给我听听?
那你得把这个号码本翻开对着看。
说着,递给我一个电话号码本,让我看防空洞一栏。
行啦。
开始念?
开始。
听好啦。防空洞传达室56243
指挥中心65879
工作部44647
导弹控制部99077
原子弹发射台18768
首长室09890
配电房55231
救护中心78756
医疗室66689
武备库25265
物资部87687
给水室61632。
我妈背一串号码换一口气,不急也不慢,舒缓而有节奏。我对着号码本看,一个数字也没错。要不是我打岔,她还要继续背下去。
妈,你能不能速度背快点?
快了没味儿了。
啥味儿?
每个数字后面都有很多名堂,比方说有一个人呀,一个事呀,一个时间呀什么的。一快了就没工夫看见那么多东西,就漏掉了,没一点滋味儿。
是吗?
咋不是,有时候我背一个七位数的码,能看见后面有二十一个熟人呐。
都是些什么人?
老保守呀,刘老师呀,户籍民警呀,还有那个小丫头和她哥哥什么的。
不是一样可以背快点嘛。
快不了。你想呀,一个人的嗓子眼儿就这么点细,脑袋还没篮球大,背快了的话,二十一个人都一起从嗓子眼挤出来,挤得满脑子都是,嗓子就痛,脑袋也痛。这咋行呢?
你们这儿新来的电话员可能背得快吧?
可不是。她们刚来时背号码,快得像打机关枪,可干上几年就慢下来了。
快总比慢强呀。
快了容易,慢才难。
妈,电线杆上大喇叭说,明天中国队要跟美国队打乒乓球,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早上我就听见了,吓了一跳。咱们中国可是跟美帝国主义几十年谁也没理谁了。
那你会打乒乓球吗?
跟你爸爸还没结婚那几年打过一次。那次是你爸爸在铁道部比赛,我在地上帮他捡过一次球,捡了好半天才捡着。那个乒乓球,那么小小的一个小东西,一撒开手就到处跳,满世界轱轳,可不好逮。
第七章 孔对我提出先日一盘
    第七章孔对我提出先日一盘
在学校操场上,我遇见了每天一放学就打蓝球的孔,又叫他一起去家属区找小校花。
孔仍不干,说自己每天凌晨四点就起来跑步,约我跟他一起跑,还可以在他家里过夜,他一人在家。我觉得是个好主意,答应下来。天黑之前,我赶到开阔地,爬坡上坎走进一片红房子,再穿过一幢楼房的漆黑走廊,上二楼走进了孔的家。
屋里空气浑浊,各种东西摆得乱七八糟,吊在屋当中的灯泡瓦数太小。我问他爸妈到哪里去了?他说,来,点上。说着递过来一支烟,自己也含上一支,接着很熟练地划火柴点烟。我又问他爸妈,他才说,他父亲在成昆线打了多年山洞后,一直在山那边的地陷湖疗养院疗养,后来母亲也去陪伴,都不在家。
我们家在乌斯河住了一年工棚,山上有好多猴子。他说,看看烟,在我面前坐下。
跟屋里的光线一样,孔的面容昏昏暗暗,看不大清楚。他说那一年当中,父母管他太严,一发现他玩鸡鸡就追着打他。父亲有一次还举着打隧道的风枪要钻他,风枪突突突直叫,他边退边跑,父亲大叫说看你的凶还是我的凶!
你不是没再玩了吗?我说。
你是说现在还是说以前?他说。
当然是后来。我说。
有时还是要玩几下。他说。
说话时,孔的心情跟表情一样模糊,有时听起来很快活,但他却不停擦眼泪,想来是说到了伤心处。而他语气变得非常悲痛时,桌子下面的二郎腿却一甩一甩地甩得老高,直踢到我腿上。
说了很久,我和孔在走廊上的公用水龙头下洗完脸脚后,在大床上躺来躺去仍不想睡。
雷巴肯定日过吴清华。孔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咋晓得?我静了一下说。
老古他们跑到你们家窗口看对面吴清华,啥子事情我不晓得嘛。他看着屋顶说。
你说的是在成都的时候?我说。
是嘛。你说,雷巴日她没有?孔转过脸,看着我。
肯定日过了。我盯着上方说,咽了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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