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那些走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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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那些走远的人-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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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一定知道,电影一开始叫开演,演完了叫散场;各种会一开始叫开幕,完了叫闭幕。那么京剧一开演叫什么呢?我告诉大家,叫开台。京剧演完了又叫什么呢?我告诉大家,叫封箱。而京剧团每年演的第一场戏叫什么戏呢?我也告诉大家吧,叫打炮戏。
掌声哗哗哗响起来。我爸咳嗽两下清了清嗓子,接着又说:
再比方说吧,大家也一定知道,在戏台上,两个人把长袖子扬起来,互相搭靠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握手和拥抱,有时候还等于亲嘴,可不得了啊!但是咱们的京戏为啥不真亲嘴而只是搭一下袖子呢?其实,当着观众在台上搂几下,亲几个嘴,我看没啥不可以,别不好意思!
掌声又是一片。我爸又说:
大家知道,在台上,绕场走一圈台步就表示走过了千山万水,其实,谁信你这个京剧艺术的时间缩短法呢。还有,眼看着敌人的刀枪剑戟杀过来了,还楞要摇头晃脑地唱上半个钟头,依我看,这种京剧艺术的时间延长法耽误事,要捅漏子。另外,大家知不知道,在台上,只要摆上一张桌子几条凳子就能演一台戏,为什么我们只摆桌子凳子呢?为什么有时候整个戏台上什么道具都不摆,只摆着我扔上台的两只鞋呢?我看哪,这是因为京剧团太穷,没别的东西可摆。要不就是不乐意多摆些别的家伙,人特懒,忒扣门儿!
掌声高过了前两次。我爸还说:
现代京剧一看就懂,人人都学。但戏要三分生,当场一字难,救场如救火,不然就吹台,谁懂这个?再说啦,学不等于会,会不等于对,会看戏才会演戏,谁又懂这个?大家都知道,花了一百五十年才形成了京剧。要知道,这可是一百五十年哪,就那么好懂好学吗?京剧传统剧目、曲牌和曲调、板式和锣鼓经、乐器、道具、服装、什么的,多得数不过来,学问大了去了,这些,谁懂?还有,京剧的念白、字韵都是些古代的东西,是好几种地方方言长期混合在一起变成的东西,看看这些,谁又真懂?就拿昨天晚上知青们演的戏说吧,演员把密电码说成联络图,像那样扒豁子,要搁在以前的北京,整个戏场早就起堂开闸啦!再说我吧,我十八岁倒仓,就改唱黑头,俗话说架子花脸一哭二笑三话白,可我一不怕哭二不怕笑,那我怕什么呢?我实话告诉大家伙吧,我最怕的就是阴阳怪气的念白。这也难怪,千斤话白四两唱嘛。但是艺多了就傻,术多了就假,我每次一念白就觉得怪不啦几,像个大傻屄!
掌声中,我爸喘口气最后说道:
刚才说到梅兰芳,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对不对?我年轻的时候也自以为了解他,可长大以后叛变了,原因是我闹明白了两个问题。一是鲁迅至少在九篇杂文里骂过梅兰芳,骂什么?主要骂他男扮女装,台下的男观众看他是个女人,而女观众看他却是一个男人。但鲁迅的骂法同样很怪,骂得你干着急,而你反以为好像在表扬你。第二是梅兰芳的京剧表演艺术之所以博大精深登峰造极,就因为他的艺术风格无风格,艺术特征无特征。他的表演艺术,大到整个唱腔,小到一个手势,全都是女性化同时又是男人味的,始终不温不火,处于中性,所以很多想学他的人,包括梅派的后代,都学不像他。因此,梅兰芳只好成为独一无二的京剧艺术大师。
我爸讲完了,这次只有胖子一个人使劲鼓掌。
我爸半夜三更能在众人面前从肚子里倒出来那么一大堆货色,是我绝没想到的。而且我相信,他说的那些东西,我肯定有一半没听懂,而听懂的另一半,我相信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讲的是什么。他讲来讲去,根本就听不出在倡导什么又反对什么,还把自己对梅兰芳态度的变化说成叛变,难怪整个会场只有他一个人口若悬河,始终没人插话,大家没被搞懵才怪了。同时,我怀疑,他很有可能把吹台呀、开台呀、封箱呀、打炮戏呀什么的讲错了,只是作为一个老京票,他能蒙就蒙,谁也不好说什么。
吃完夜宵后,离天亮还早,胖子要我们再留几个钟头,天一亮他送我们。我爸说有个朋友一直在外面等,不用麻烦他了。胖子一高兴,说他也一起送。
跟来的时候一样,考古学家又用他的两匹马送我们回家。我爸凭着来高原的路上练出来的骑术,骑着建昌马在前面小跑,考古学家骑另一匹后腿长前腿短的什么马跟在后面,我则坐在胖子拉的一辆架架车上。夜风清凉,马蹄声声,我看着一旁马上的考古学家,几次想问他知不知道罗列从高原逃走的事,但一想起来转念就忘了。因为听了我爸一堂课,胖子欢天喜地,浑身是劲,拉得不停抬手擦汗。在往大山坡上拉的时候,他还唱起了临刑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我实在不怎么喜欢他,也不喜欢我爸所说的传统京剧中的那么多鬼名堂。
我更喜爱现代京剧《杜鹃山》中柯湘唱的家住安源和《红灯记》中铁梅唱的听奶奶讲革命,以及《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唱的八年前。不管在什么地方,一唱家住安源,眼前就出现柯湘漂亮的脸蛋和优美的身段,唱着哼着就觉得她像对雷刚一样在深情抚摸我的脑袋瓜。我也顶喜爱现代舞剧《沂蒙颂》,那个女演员的舞姿美极了。事实上,我还老想着校花跪在沙河边的母亲和倒在血泊中的父亲,经常唱她演李铁梅时唱的那几句: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奶奶呀,十七年教养的恩深如海洋。
第二十八章 紧急救援失控的军列
    第二十八章  紧急救援失控的军列
到家后,考古学家和胖子一个骑马一个拉车返回城里,我爸着魔似地一直睡不着。他不停翻身,弄得床板嘎吱响,后来又爬起来,走进我睡觉的屋子,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一会,他拉开灯,从床底下拉出旧皮箱,搬到饭桌上打开锁,翻出一些散发着霉味的旧书、老照片、小册子、烂本子和旧纸卷。我躺在床上看见他的身影被灯光弄得歪歪扭扭又高又大,在墙上一直不停地晃动。
有一刻,他轻声地自言自语说,不对,准要坏事。
我爸这人的任何一种担心从来都不能算是杞人忧天。他跟铁路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却怕坐火车,担心撞车翻车。早些年,他坐轨道车为公家买杠炭,半道上跟一辆闯进道口突然熄火的拉砖大卡车猛烈相撞,当场死亡十三人,他被抬进附近一家医院,七天后才醒过来。从那以后,他事先每每担心什么,事后都能得到印证。
后来,他回到自己的屋子,大声说起梦话。我再也睡不着,两眼望着黑暗,能想像出他躺在床上一对眼珠在眼皮下面乱动的样子,又记起他说的那句准要坏事。第二天一早,我爸单位上的汽车要送我们一群高中毕业生去下乡,我的行李已经准备好,提起来就能上路。我不明白,他说的准要坏事是不是指我下乡的事。迷糊中,窗外那些在树上过夜的大鸡,可能遇到了什么异物偷袭,叽叽咕咕地一阵骚动之后忽然不停地扑腾翅膀,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那些大鸡呆在树上每天夜里都会那种样子,让人老是鬼使神差地担忧,不时出一身冷汗。而小鸡们,我爸关在家里养,让它们夜里听他大喊大叫说梦话。
在后半夜的什么时候,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最先醒来,听见院里值班的王老头一边敲门,一边叫着我爸的名字说,来了紧急电话,要我爸立即去电报所。我赶紧开灯去叫我爸,他大概正在恶梦之中,感觉有人摇晃他,就一下坐起来,做出一副要跟我搏斗的架势。接着,他清醒过来,几下穿好衣服,我怕他单独一人路上遇狼,穿好衣服提起一根钢钎跟他出了门。我妈在当夜班,要是在家的话,肯定也会说别忘了带上家伙。一下楼梯发现师傅一人立在篮球场边上,再一看,球场上还有一群人。
师傅,你怎么从农村回来了?呆在这儿干吗?我走近问。
这不是那几个上次抢手不服气的老朋友几次托人带信,要我回来再抢一次嘛。师傅说。
还不快走!我爸在一旁边催边系鞋带,没理我师傅。
上哪儿去,三儿?师傅问。
我把事情说了一遍。
不行,我得送送你们,这个时候路上难说有没有狼。师傅说。
一说完,我们三人疾步如飞,刚走出几十米,球场上那一群人追了上来,在后面喊出几句挑衅的话,挺难听。师傅边走边回头朝对方大声说:
我送送他们父子,公家有急事要赶紧去分局,十分钟我要是不回来,就不是人!
师傅跑着赶上来以后,我们三人越走越快,空气清新凉嗓子,满天星斗,万物寂静。一出大院门,前面漆黑一片,但仍能听见那群人跟在后面。我爸没回头看那些人,他在全国电报行业名声不小。在我的印像中,像这样突然被叫去处理报务上的急事,早已是家常便饭,从没遇上什么狼。又疾行了不远,果然不出师傅所料,前面真遇上了狼。不是一两匹,而是一大群,正挡在路上,许多绿眼睛有在在动,有的不动。师傅对我说:
三儿,把钢钎给我。等我把狼一引开,你带着你爸爸先冲过去,正好也让那群有劲无处使的家伙赶上了。
师傅一说完,接过钢钎,又朝后面大声喊叫,说遇上狼群了,问他们敢不敢过来打狼。只听见那群人一哄而起奔跑而来,打狼声响顿时成一气。黑灯瞎火之中,一群人很快从我们身边跑过,奔到了前面。人与狼可能交上手了,我和我爸一边前行一边辫认绿色光点去向,从狼眼散开的空处一冲过去就朝前猛跑,老远还能听见后面的打狼声。
当我们一路小跑匆匆赶到一公里外的分局电报所时,灯火通明的发报间,人们已忙成一团。在场的几个领导一见我爸,马上迎过来,其中一位跟我爸说,刚才四点零五分的时候,在离我们这里三百公里远的高山线路上,一列货车失去控制,从长大坡道上冲了下来,全线已封锁,所有车辆停止了开行,沿线各车站已把正线开通,失控的长大货车正以每小时一百多公里的速度冲来。
大奶的父亲老包也在场,他跟我爸打了招呼急忙离去。
一个领导对我爸说,沿线一些车站派出的调车员和公安部门的飞爬列车好手,多次尝试了飞车,都像苍蝇一样碰了下来,尾部守车的列车长、机车上的几名正副司机和军列添乘的机务段段长们都做了最大努力,现在整列车上可能只剩下一名司机了,死伤人数还没报上来。眼下需要有人能飞上失控的火车,打开机车与车辆连接处的风管三角阀。
领导又对我爸说,你能不能通过机密电报跟沿线的几个野战军联系上,请求紧急援助?
突发事变让我爸语无伦次。他朝那几人叫了声王局长,又叫了声刘局长,接着还叫了声马局长,接着说这行吗?这怎么行呢?
我相信那几个人当中有副局长,不会都是局长,他们把我爸围在中间。
你要立即动作,来,别太急,先坐下喘口气。一个局长说。
你是电报专家,要赶快,要抢速度,先抽支烟,放松放松。另一个局长说。
别紧张,你先喝口茶。又一个局长说。
实话告诉你,这是一趟特级军列,你快抓紧喘喘气。一位穿军装的领导对我爸说。
他们这样说时,并没闪开路好让我爸真坐下,我也没看见哪有什么烟和茶,况且我爸也不抽烟。但就是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使我爸真的镇静下来。
我爸明白了上级的意图,立即叫几个在台上手忙脚乱的当班女徒弟快闪开。接着,他以极为神奇的指法轻悄快捷地发出密码急报。我爸曾在铁路沿线的几个野战军教过徒弟,知道他们无线电台的联络代码。一阵嗒嗒嘀嗒的发报声一停止,当即得到了回答。然后,他发出长长的电文,整个发报间里人人屏住了呼吸,只能听见长短不一的嗒嗒嘀嗒声。我看见我爸发报的手,轻松自如无比灵敏,三个手指头摁着发报机的敲键柄,呈凹形的手心处刚好能够放进一个鸡蛋,就像他从前常说怎样才有一手绝活的情形那样。发完报,对方很快回电,我爸戴着耳机马上把喇叭里传出的嗒嗒嘀嗒声抄写下来,抄满一整页阿拉伯数字,转眼又译成汉字。
他站起来告诉围在身边的局长们,一支野战军的特勤快速分队可以随时援助铁路,听候调谴。局长们当即决定,请对方火速开往附近的二等站K站,与车站接洽。我爸一听完,立即发报。一位局长拿起电话,命令K站站长准备接应援军,以最短的时间教会对方上车后该怎么办。
在剩下的一小段时间里,电报所的几个机要电话响个不停,是各级领导打来的紧急电话。几位分局长纷纷举着话筒,大声说着话。
有的叫喊道,我们已在十分钟前成立现场抢险指挥部,由我挂帅。沿途隧道密集,通讯设备无法呼叫机车。机车是双机尾对尾在前面牵引,车上押运的军人根本无法上机车找司机联系。
有的高声说,线路情况很不好,曲线半径太小,弯道多!这列失控的列车,拉的全是军用特级物资,随时可能出轨,我们已经研究决定,绝对不能把车引到沿途车站的避难线上去,除非它自己出轨颠覆。在这个结果没出现之前,我们正在想办法让车停下来。
另一个吼叫说,列车是从长大坡道上刚开行几分钟就失去制动的,目前还没来得及找原因,但很明显机后第一位车辆的风管三角阀被关闭了,机车排风失去作用,制动无效。初步判断不是高山落石打坏了三角阀,就是人为造成的。
第二十九章 军委命令拼命保住特级军列
    第二十九章  军委命令拼命保住特级军列
有人进门问军代表在不在,那位穿军装的领导走到门口,接过一个文件夹飞快地看了几眼,然后在上面签了字,看样子应该就是分局军代表。不一会,另一部电话骤然响起铃声。是K站打来的。站长说援军已到,做好了准备,站台上所有的灯已全部打开,失控的货车还没开到邻站。部队已把两辆军用吉普车停在来车方向的站台端上,准备开足马力跟货车并行跑一段,吉普车上的特勤人员才好顺势飞爬上车!
一个局长喊道,你们的办法很好!不要放电话,让电话通着,随时向我报告情况!
电报间的几个局长出去了一下,转眼又回来。他们对我爸说,这次行动如果不成功,再联系下一个野战军,随时做好准备。我爸马上又坐到操作台前,开始发报联络。不一会,他扭头告诉几位局长,另一个野战军姓周的首长向铁路王局长问好,答复说明白,立即行动。
王局长说,哦,是周副师长呀,我们见过几次面。
刚说完,一台电话猛响起来,一位局长拿起话筒一听,马上低声叫喊,王局长,紧急电话!
岁数最大的王局长定了定神,走过去拿起听筒,在场的人都盯着他看,军代表也紧盯着他。他听了几分钟电话,神色非常沉重,不时小声插话说,明白了,首长。请放心,首长,我们用生命保证。好,请军代表接电话。
书记,军委请你接电话。王局长转身叫道。
来了。那位一身军装五十来岁的军代表快步上前接过电话。铁路多年一直实行军管制,他既是军代表同时又是分局党委书记。
接完电话的王局长走过来,看看周围,小声跟另几位局长说,火车拉的是。。。。。。西昌卫星发射基地试射的火箭和卫星,还拉着……说着,他的目光游动到我脸上,没再说下去。我走近我爸发报的台前,他一脸紧张,前额已冒出细汗,左手正在发报键上轻快神奇地动作,估计刚才局长说的话一句也没听见。我转过头,发现几个局长出了门,也跟着出去,看见他们进了对面一间大屋子。屋里有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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