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他还是太子,我还是凤家的少寒,两人笑语晏晏形影不离,却终究是身在深宫,并非什么都能说出口、写出来。
有些话,只能告诉彼此;有些话,在他人之前说不得,有些话,说出来便无趣……
于是便约了不成文的方法,把想说的话,精简了,嵌在文章里。
第一行的第一个字,第二行的第二个字,第三行的第三个字,第四行的第四个字……如此类推。
后来这个倒成了游戏,将诗句,将心事,将情话都这样一字一字地嵌进了文章中,让对方在文章里寻找着自己的心意,猜测着,寻找着,真是无比的快乐。
可这个游戏到什么时候被遗忘了?又是什么时候我们都不再这样做了?
好像是从他将我自刑场上偷龙转凤地救下来后;好像是我们之间所有的笑容都成了伤害对方的利器后;好像是我们永无休止地纠缠后……
我背下各个年份各方的灾情,是为了让他想起来要防灾;
我学乐理,是为了让他在改奏折累了的时候,听我吹一曲洞箫清音;
我学诗词,是为了和他吟诗作对,举杯邀月,为他解闷;
我学武功,是为了保他平安;
我学兵法,是为了帮他平定江山,拓展他的江山版图。
可做到最后,还是离开了他;做到最后,所有的都成了一场水月镜花。
是啊……有什么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
我抬眼看了看困兽般仍在挣扎,却徒劳无功的宣慕。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那人终于下了决心要杀了我,维护他不世明君之位,那嫣红的朱笔写上的字仿佛沉淀着些什么,我却再也看不出来了,只模糊地觉得,那钦此二字收笔处似是模糊了些。
是那人的泪模糊了字迹么?
若说是,我会相信。
什么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圣旨上,渐渐晕染了那些宣告我下场的字上,糊开了。
他这样做,是终于下了决心与我一刀两断。以死亡来结束我们那十二年的爱恋,那十一年的纠缠不休,断得如此的干脆。
也好,他终于放开我了——在我将死之时。
我深深呼吸一口带着咸味的海风,平静地转头看身后,水天一色的海洋。
这一刻,此生从未有如此海阔天空的感觉,束缚我许久的锁链终于断了。
我自由了,我可以去爱别人了。
可是我要死了。
我透过模糊蒙胧的水幕重重叠叠地看过去,宣慕的身影在人群中如此鲜明,如此突兀。
从来便觉得这个男人很招我心疼,他那么深刻的感情有谁能不动容?他说那十一年时,看到雁北归,总想到我——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故人。
他说‘我很傻的,我是抱着期望,我想,会不会哪只大雁身上,带着你的消息?’
就这样,他在每个春天,等着北归的大雁,等着我的消息,等啊等啊,等啊等啊,足足等了十一年,仿佛在等一个没有人承诺给他的诺言。
后来,他等来一个叫安暖的小仆人,老惹他生气,胆子也小,笨手笨脚,干起活来不是摔盘子便是砸饭碗,其貌不扬,脸上有疤的,瘦小的身子,笑起来傻憨憨的,却眼角眉梢都有点他等着的那人的影子,在某些时候,还能被他捕捉到一抹精光与哀愁在安暖的脸上闪过。
然后,他发现,这个仆人,便是他等了十一年的那个人。
自然欢喜,为了他,宣慕将自己的身段都放下来了,做了好多事,说了好多话,陪了好多笑,伸开伤痕累累的胸膛去接纳那个人——那个将他伤得遍体鳞伤的人。
谁的心是铁石凝铸?
谁的心碎了补不回来?
谁的爱付诸东流水?
又是谁漂流消失了的爱渐渐凝在了宣慕的身上?
宣慕,是我生命中第二段爱恋。
与那段二十多年的爱同样的深刻,同样的铭心,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原来他已经走进我的生命中了。
欧阳冲看了看我,道:“寒儿,以你此时的身体,难以回到京城,不如现在了结了如何?”
我凝注着欧阳冲半晌,忽然从他眼里看出一抹怜惜,正如当年看着‘凤少寒’的时候,那南征北战、叱咤沙场的男人露出温柔的怜惜,我读懂他了。
他不想我再受押回京城那段路途的折磨,那样的流言,那样高热的身体,如何能挨到京城去?况且我被押在囚车上一路的北上回京,所受的便不是人民的唾骂如此简单了,那绝对会有的狼狈不说也罢。
而让宣慕这样看着我一路的虚弱,一路的奄奄一息,一路的受着唾骂,于他也是一种折磨,他如何受得了。长痛不如短痛罢了。
“也好。”我点点头。
易祈立刻扬手,三个士兵冲到我身边,两人扭紧我的手臂与身体,一人拔剑,在强烈的海风中做好了准备,待欧阳冲一声令下便刺过来。
“等等!”我忽然道。
挣扎着要甩开固定我身体的两个士兵,却无奈力不如人,不到片刻累得气喘吁吁,身体也虚软了,还是徒劳。
欧阳冲一个眼色甩来,那两个士兵便放了手。
我缓缓地跪下来,望定欧阳冲,晃晃悠悠地喊了声:“欧阳叔叔……”
欧阳冲似乎浑身一震,眼里红了红,却不言不语。
“若你还认我为你侄儿……”我一字一顿道:“便让我在此跳下海崖……如今民间这般说我,我有何颜面再将身体尸首留在这世间……埋在一方土坟中受人唾骂……”
说完,我看着宣慕惨白的脸容,对他微微一笑,想再看清楚我那个这生中第二个爱得刻骨铭心的男人。
可视线却不争气地模糊了,他似乎离我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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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好久的时间,给了他很深很深的伤口,我才爱上这个可怜的男人,这个既坚强也脆弱的男人。
我还未来得及为他做些什么事,虽然他说只要我在他身边便好了。这个傻子,将那点小幸福看得如此重要。
现在,我已经落入了地狱,被那些民间的流言生生拖进万劫不复中,我一人沉沦已够了,何苦要他与我一起遗臭万年?何苦要他与我一起沉沦在万劫不复里煎熬于世?
既然那人明君的地位要保,凤少寒不得不死,与宣慕相守的诺言早成了一场空,那些承诺,我给不了。
若我注定要死,那何必再留下尸首让他凭吊?白白侮辱了他在世间的清誉,不如我干干脆脆,这样跳下崖。
人生本就是空空如也的一场梦罢了,如何来,便如何去。不带一物来,也带不走一段情。
宣慕顿时定格住所有的动作,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嘴唇退尽血色。
这个海崖高二十多米,崖下海浪滔天汹涌,如一张吞人的大口,这样摔下去,自然再也上不来。按欧阳冲在朝野上下的地位,再有易汶大儿子在此,相信让他人相信凤少寒已经跳崖自尽的消息并非难事。
欧阳冲沉默良久,才缓缓地点点头。
易祈忽然大喊道:“若你会游泳呢!你想趁机逃跑么!”
我讽刺地笑起来,这样的海浪,这样高的海崖,懂水性的跳下去也是九死一生,何况我这个在北方长大,不谙水性之人?
但无所谓,反正是死,过程如何,方法如何又有什么计较的呢?我淡淡道:“你可以将我手脚都缚起来,我再有三头六臂,也难逃脱了。”
易祈听了,似是很高兴,却很快收敛了那些笑容。赶紧命人来缚紧了我的双手,要来绑我双脚的时候,被欧阳冲斥退下去。
欧阳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浑厚的声音压抑得很,缓缓道:“寒儿,请吧……”
我冲他微微一笑,一步一步往后退。
双眼贪婪地凝注着宣慕那憔悴的英俊的脸。
他忽然发狠似的挣扎起来,撕心裂肺地喊着“不要!不要啊——不要!少寒!求求你!——不要——啊——”
在海崖的边沿,我站在海风的前端,衣袂飞扬,白的衣,黑的发都被吹了起来。
宣慕在我前面二十多米的地方,被所有人按住,犹自在作着困兽之挣。
我盈盈地看着他,从来没有那么想去拥抱他,去抚摸他的脸,吻他的唇。
对他笑起来,给他最后一个最灿烂的笑容。
宣慕总说,以前我的笑容全是给太子的,没有给过他一抹笑。在我住王府中时,我的笑容也少有开怀的,常常不过是强作之笑。
现在便给他一个真心真意,全心全意,一心一意的笑容,一个只给他的笑容,感谢他给我的所有所有,感谢他曾将我的心找了回来,感谢他将他的心给了我。
然后,我微微启唇,说了三个字:“我爱你。”
这三个字,用尽了我一生的力气,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很大的动作,只是唇动了动而已。
这是他等了整整一十二年的两个字。
现在我给他了。他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看懂了,是我们有缘无份,看不懂,便当作那句永别罢,也是我们有缘无份。
而我,只是告诉他而已,我爱上他了。他懂抑或不懂,我已经无力执著了。
本是已经无力挣扎的宣慕定定的凝视着我,在我的唇动了空后,他忽然再次爆发全身的力气,奇迹般地撞开了所有的士兵朝我这冲来。
“少寒——不要——”
我微微笑起来,他懂了那句话。
在他冲到离我尚有几步之遥远的时候被一群士兵死死拖住,而我脚下腾空,身体仰倒,视线划了个弧度,整块整块的天空闯入了我的视线,我带着微笑,看着渐渐远离的天空。
急速下坠,海风奔过我的身体,渐渐地听不到海崖上宣慕那一声一声的呼唤了,取而代之的是海浪的怒吼。
什么是舍不得的,什么是放不下的,这一刻都蓦然明白了,不是那人,而是宣慕。
很多东西在失去后才明白过来。
‘少寒,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不会放弃的。人不可能一生都不再爱人,我不求你立刻爱上我,我也不求你立刻忘记皇上,我只要你一天一点的渐渐喜欢我,一年,两年,三年,八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终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是他给我第一个宣誓,而他的确做到了……我爱上他了。
可期限远远没有两年,三年,八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这么长……我们之间,甚至只有一年时间……
‘少寒,我们来作个游戏,作个交易。你留在我身边,我给你快乐,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那你要我的什么作为交换?’
‘我要的东西多着呢!我要你每天给我一个真正开心的笑容。’
在那一抹清晨里,那一树的梨花嫣然下,他握住我的手给我第一抹温暖。
‘我去里面求枝签,你在这里等着……如果你想……你也可以把这个挂上去。’姻缘树下,他交给我一把姻缘锁,想锁紧我们的爱情……
那个木锁,我一直放在最贴身的地方,想来,宣慕这几天已经知道我那天没有将那把姻缘锁抛上树了……只是他什么也不说……
‘……我若不在这里让雨淋湿身体,冷却神智……我怕我会发疯……你明白的……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那个雨夜里,他坐在雨中,等了我一夜,全身都湿透。这般放下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段所为何事?
就为了让我心软,为了让我回来他身边……
‘少寒啊……你很多事都不愿跟我说清楚……我总是猜测着你的意思,无穷无尽的猜测着,仿佛整日悬在半空,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被你推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你对我很好……我也总告诉自己,你在渐渐的爱上我……可是,你知道我还是很怕吗……你真的会爱上我吗?你是不是只不过是可怜我这个爱你爱到要疯了的可怜人?这些疑问不断被我扼杀,却又不断的生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只是我还是狠心地给了他这么多的患得患失……
‘我们这就去江南!我想与你一起在秋天煮酒看雁赏菊!’
‘好啊……’
最后,前一刻,我们定下未来的约定。
到江南去……在一个湖泊旁边,建一间书院,教一些小童读书……书院要幽静的,春天开着不知名字的淡雅小花,还有微风拂柳……夏天……书院里的小池子中有白荷飘香……秋天,便是煮酒,静静坐在亭子里,边听小童们的朗朗书声,看着从北方的京城里来的雁在天上徘徊……很宁静的感觉,也很自由……
春的柳,夏的荷,秋的雁,冬的梅……
可是后一刻,我却从海崖上跳了下来。亲手将自己许给他的诺言打碎了……
傻瓜,我就在这里,怎么会离开你?
那几天高烧不退醒来的时候总也这么告诉他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落入了海浪里……
有泪涌出来,却尚未流下脸颊已经溶在冰冷的海水中了……也许,我的泪,非是溶在海水中,而是流进宣慕的心中……
一个无法兑现的诺言,伤心欲绝的宣慕……
冰冷的海水渐渐灌进我的身体中……眼前黑暗一片,我只觉得浑身的冰冷……冰冷……没有了宣慕的拥抱,原来如此的寒冷……
水面上的淡淡光华已经远去了,我越沉越深……越沉越深……越沉越深……
终于,在回忆起与宣慕那似水流年那样美丽风华的过往中,
我闭上了眼睛,离开……
第四十章¢自由¢自在¢整理¢
黑暗中总是出现宣慕哀痛欲绝的脸,一声声唤着少寒……少寒……少寒……
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就这么失之交臂了。
不知那崖末,宣慕是作何所想?生离死别向来是最沉重之事,我这样纵身一跃,跃断他多少心思?心中愧意无边,所以梦里见到他,总也是相顾无言,不知说什么好。
也许真是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我居然没有死,竟又活了下来。
我醒来的时候,正在一间简朴的乡村小屋中,一盏幽暗的小油灯正在摇曳着,墙上挂着草帽与猎弓等物。
我从床上慢慢坐起来,视线穿过房门看出去,能看到些简陋的家具。
这里是哪里?
我静静地坐着,猜测着各种可能。从海崖上跳下来,怎么可能还活着?这九死一生之事,怎么总让我遇到了?
不多时,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咯吱一声,从他推开的门外灌入一阵强风,我冷得颤抖了一下。
一个男子的身影在外面抖了抖稻草弄的披风,嘟嚷了声:“这个鬼天气,冷死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在灶旁忙碌着,忽然觉得有点冷,不禁咳嗽了两声。
那门外的身影忽然顿住,然后风一样地闯了进来。
男子有一张堪称英俊的脸,但那种英俊不同于那人的邪魅,也不同于宣慕的玉树临风。这个男子的英俊是乡间那种黑黑厚厚的敦实,让人看了很是舒服,也很温暖。
他张大了口看着我,啊啊了两声,那眼睛瞪大得如两个铜铃,仿佛见了鬼似的。我也被他吓一跳,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冲过来,双手握住我的肩膀道:“你醒了?你醒了?”
我皱眉,我没醒来能坐起来么?但口中干涸,发不出声音。男子立刻明白,转身给我递了杯热水,让我捧在手上慢慢喝下去。
待我喝完了,刚要说话,他就已经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些闲杂的东西,我一句都没应,他才回过头来,走到我身边,关心地问道:“你是哑巴?”
“……什么话!”我皱眉:“我好像不认识你?”
他释怀似的笑起来,憨厚地摸摸自己的头,黝黑的脸红了红,道:“你是不认识我,刚才是我唐突了,是我唐突了。”
“……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
我记得……我跳了下崖,冰冷的海水灌入我的身体,身体不断下坠,仿佛永没有尽头的黑暗包围着我……
男子怔怔,呵呵地笑了一阵,坐到我床边对我细细道来:
“那日,我跟着船队出海,怎么知道,船队遇了风浪沉了,我水性好,攀着浮木来到了海崖边。那个海崖壁中有个很进去的洞,从海崖上是看不到的,我就在那里休息着。第二天清晨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些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