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躺在床上的人都看不见自己的面容,但晓雨刚转入新病室时,还是着实被邻床的那张黑面孔吓了一跳,那女人,烫伤面积并不大,但主要分布在上半身和整个头部,女人入院比她晚几天,听女人的丈夫说,是在村里组织出义务工的路上,开拖拉机的小伙子酒后驾车,在一拐弯处车歪人翻,当时车上有十来个妇女,大部分人没事,有两个妇女磕破了膝盖擦伤了皮,只有他老婆不幸掉进了从拖拉机水箱淌出的开水里,女人在县医院治疗了一天,烫伤的气管阻塞呼吸,差点送命,幸亏转院,才转危为安。
女人的丈夫是个地道憨厚的庄稼汉,一边马不停蹄的回家跑住院费用,(开拖拉机的小伙子事发后就跑了,而且小伙子家里也很穷,无赔偿能力)一边又心急火燎地奔回来伺候病床上的妻子,他妻子脾气不好,任性专横,但他总是很怪的坐在床前,任其训斥。摆布,吃饭的时候,纵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他都很少给妻子吃医院里的饭菜,白天,坚持跑到街市里买妻子最爱吃的东西,患难夫妻才是真正的夫妻啊!晓雨自己时常这样想。
入院时尚在盛夏,如今已是凉爽的深秋了,在四十多天的时间里,冰南又抱着儿子来过两次,他到底是怕晓雨想儿子呢,还是怕晓兰留下他陪护?过去他脚上有伤,行动不便,她且能理解,但伤早好了,他已经回单位上班了,他问心无愧地把本该属于他的责任一股脑的推给晓兰,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许多年以来,她嫁给他从未后悔过,坚定不移地认定他是她生命中的那位同路人,在天崩地陷的日子里绝不可能找不到他的手紧握,如今那只手在哪儿呢?无数个寂寥无眠的夜晚,她无限伤感的对着天花板流泪,况且,她也想念他呀,每个躺在病床上的人都是心灵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比平时更需要亲人的关怀与体贴,而冰南他曾想过这些吗?
第四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手术,因为要取后背上的皮肤,晓雨不得不转到翻身床上,每隔两小时有专门医护人员协陪床者给病人翻一次身,这种活不但麻烦,还很费力,她眼瞅着晓兰日渐疲惫,打心眼里感到愧疼和难过,她不止一次的劝晓兰给冰南打电话,但晓兰总是说自己能顶得住,一日日往后拖。
自那张空床上的病人回来后,晓兰只能又开始她的地下眸眠。来例假的那几天,晓兰腰痛的都站不直身子,正巧丁伟从部队赶来,他偷着给冰南打了电话,总算把冰南请到了病床前。
尽管冰南千呼万唤始出来,但见到他,她还是显得很兴奋,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有时,冰南也会亲抚着她的脸颊说些贴心的悄悄话,他们笑着相约一切从头再来,为了表示诚意,冰南还特意去勾勾她那缠满纱布的小手指。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冰南的手机便吱吱得响个不停,大多时候他不接,偶尔也干脆关机,她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又过了两天,他打电话重新叫来晓兰,自己走了。
中秋节后回来的那位女病人,在春天上班时伤着的,脸。手。脚之处裸露部位都曾零星植皮,虽说不至于毁容,但也有一些明显的疤痕,因为是工伤,所以单位专门派人来陪床,可她丈夫并不放心,因为同妻子是一个单位,特意申请陪床,四五个月的时间里,寸步不离的手在他妻子的身旁,这对恩爱的夫妻出院后,紧接着从别的病室转来一位病人,那女人与晓雨上是差不多,年龄也相仿,过去,晓兰常在走廊里遇到她丈夫,晓兰说那男人也不只给谁陪床,整天哼着小曲打着响指,悠哉悠哉的,大家猜来猜去,只没猜到他是给垂危的妻子陪床。同病室后,才渐渐发现,表面散懒乐观的丈夫照顾起妻子来却丝毫不含糊,他俩原本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非常可爱的儿子,出事的那天中午,母子俩到地里掰了几个玉米,晚上便在院子里的小西屋里生起灶火煮着吃了。八点多,她外出打工的丈夫回家说还没吃饭,她便到小西屋用液化气给丈夫下面条,遗憾的是她忘记了关掉煤气开关,待她领着儿子又推门进屋时,煽动的灶底火星将泄漏的煤气引燃。她儿子伤面高达95%,在医院抢救一天就死了,但家人却瞒着她,直到她与晓雨一个病房,身体稍好点时,她的丈夫才跟她说了实情,她不吃不喝哭了两天两夜,亏她丈夫乐观豁达,劝慰妻子说:“死了的已经死了,可活着的总还要好好的活呀,大不了过两年再生一个……”
小雨出院时,那女人刚做完第五次手术,估计还得住十几天。
第十九章:梦断昔日温情,她向往天堂
晓雨是被抬进家门的。
卧室里,已不复再是原来的模样,冰南把靠北墙根的小厨及电视与西南墙角的双人床调换了位置,这样床体就挨近了暖气片,他又搬走了梳妆台,在东南墙角腾出地方安了张小竹床,那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冰南照常上班,晓雨的日常生活由腆着大肚子,即将生二胎的韩冰雪料理,每天除了吃饭,冰雪一般都呆在她妈妈屋里看电视,有时候晓雨有事叫她,总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她叫到身边,这样一来,晓雨就尽量少吃饭,少喝水,那些无不依赖别人的细枝末节,她也努力等冰南在家时解决,然而,每当冰南迟一步跨出卧室的门口,外面便传来他妈妈响亮的催促声,他妈经常说最讨厌的就是冰南上班拖拖拉拉。
在医院时,她无时无刻不翘首盼望出院的那一天,盼望早日回到那个曾给她带来无限快乐与满足的小天地,阖家团聚,重温昨日脉脉温情,但当她真正躺在家里的床上,才发觉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幻想,太奢侈的梦。冰南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去帮助买他设备的那家厂产料,忙得脱不开身,她从早到晚除了看电视就只有仰面瞅天花板,又是物理免不了飞进几只苍蝇,它们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腿上吸血,飞来飞去,她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想起院中晓兰在身边的日子,真是天上人间,不可同日而语啊!
病人出院后,按大夫要求隔天要洗一次盐水藻,清创消炎。冰南就把原先在卫生间周边镶了瓷瓦的大铁澡盆给砸了出来,当他跟冰雪往屋里抬的时候,赶巧他妈领着乐乐从外面回来,她隔着窗户便听到婆婆喝斥冰南得声音:“好端端的澡盆,谁让你砸得?要用,你们自己买去。”
冰雪连忙说:“放着现成的不用,何必要买新的呢,他们现在又没钱。”
“你闭嘴,”婆婆一口喝住女儿,“你们赶紧放下,澡盆是你爸留给我的,我决不能让不干净的身子沾脏。”
“冰南,不要把那个澡盆抬进来,你快去给我买新的,你听见没有!”晓雨浑身颤抖着朝窗口大喊,喊完,自己忍不住大哭起来。
婆婆听到哭声,三步两步窜至晓雨床边,恶狠狠地戳着她的脑门骂道:“混蛋,你有什么资格要俺儿子去给你买澡盆,你嫌害得他还不够惨吗?你这个丧门星,狐狸精,把乐乐的爷爷活活气死还不算,还煽动大火,烧光了家底,我们韩家就败在你手里了,你给我滚,最好滚得远远的,爱死哪儿死哪儿……”
晓雨挣扎着居然坐了起来,“妈,你说这话也不怕天打雷劈,遭报应,哼!我煽动大火,明明是你儿子进了不合格的料伤了我!”
婆婆面目狰狞,歇斯底里的吼道:“你胡说,料不合格,不合格也能卖出去,人家早都用完了,怎么没事?如果不是你穿了身化纤衣服,说什么也起不了火。”
婆婆一席话,彻底粉碎了晓雨心中关于起火的原因,她逼视着坐在小竹床上的冰南问道:“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
屋子里一下子寂静无声,除了缭绕的徐缓散开的烟雾,就是冰南那张雕塑版面如死灰的脸。
“说,你快说呀!”
“你让我说什么!”冰南不耐烦地掐灭手中的烟蒂:“如果你非要问原因,那我只能送你三个字,不——知——道,听清楚里吗?要是识趣的话,从今天以后这样的话就永远别再问了,我花七万块钱买个人回来,不是让她来审判我的,我只但愿起火时伤着的是我自己,你好好的带着儿子另嫁他人,我是不会治疗的,当然也不会花掉一分钱。”
“照你这么说,我接受治疗,还活着是多余的了?”
“我是说我自己,没说你,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宁愿倾家荡产,甚至不惜卖一颗肾,也不会把你扔下不管。”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已经明白了,她对于这个家庭,对于丈夫已毫无价值,没有任何意义了,病中无聊的生命一旦垮掉了精神意志,幻灭了希望,那她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和理由了,接下来的事就是抛却累人的肉体凡胎了。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只还徒留一俱空空的躯壳,她的灵魂已化作一缕青烟,愈飞愈高,愈散愈远,她与白云做伴,与日月共眠,她徜徉在一片瑰丽的天宇,任凭鸟儿的呼唤。
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四五个鸡蛋端进来,又端出去,冰雪叹息着摇头,无计可施,她本来是感激冰雪的,在她最灰暗无光的日子里,冰雪出钱又出力,还敢于站在真理一边,帮她这个毫无用处的人说话,单凭这份情义,她就没齿难忘,但她灰冷灰冷的心绪,纵使世上最美妙的音符也不会激起一丝一毫求生的欲念!
不知何时,冰南也开始陪着她绝食,整日整夜的守在她身边,任他妈妈在门外喊破了嗓子,也不能不儿子叫出卧室半步。可有天晚上,他没说一句话就拖着沉重的身子出门去了,直到半夜才回来,他酒气熏天地爬到她床上,摸着黑把她紧紧拥在怀里,他泪如雨下:“雨,都是我害了你呀,如果有来生,我再也不干化工这一行了,我毁了我心爱的妻子,毁了那个幸福的家!雨,你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只有你活着,我心里才会好受些,听到了吗,假如你就这么狠心撇下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也要追随你去……呜呜……”他泣不成声,大放悲痛。认识他几年,她曾把他气的哭过,但还从未见他如此伤心地恸哭,她已经是一个半死的人了,没有饥饿,没有恨,也没有爱,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她曾经的爱人和丈夫突然拦河而泣,他们相依相偎到天明,为了那个伤感的人,为了儿子,为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她只得选择放弃逃避,一切归于宁静。每日里,她颓废地盯着房顶上四方格子的天花板,呆呆得发愣,既无思想亦无渴望,仿佛她已被囚困在那一方格的狭隘空间,唯一能让她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只是那无休无至的疼痛。伤面已经扩大并恶化了,那会有什么要紧呢,一个愿意去见上帝的人,还在乎这个?尽管如此,她也有心动的时刻,那是当她笨重的躯体被抱进澡盆里,年幼无知的儿子总嘻嘻闹闹。叽叽喳喳的围在盆沿,说着说那,那粉扑扑的小脸,笑容灿烂,天真无邪,宛若春日里含苞待放的桃花,她多么希望儿子从此别在长大!多么渴望再回到从前,回到母子享用的甜蜜岁月,然而,一场始料未及的灾难,她已不再是儿子那个骄傲的妈妈了,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靓丽的容颜,还有她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的权利,当她四脚朝天的躺在床上,三岁的儿子将剥好的鸡蛋送进她的嘴里,她咽下去的都是悔恨和泪水,假如命运嘲笑她的无知,嘲笑她交错了朋友,选错了人家,嫁错了丈夫,那么她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亲亲的儿子,其次才是家人和自己。
苦闷无奈的生活莫过于床上岁月,从烈日炎炎的夏日,趟过暴雨连绵的秋季,如今窗外已是瑞雪纷飞的隆冬了,世经之交的寒冬时节,是她有生以来所经历雨雪最频繁的天气。她躺在床上,呼呼萧瑟的西北风夹杂着狂舞的雪花挤进后窗户缝,直扑她光裸裸的肌肤,她常常冷的浑身颤抖,虽然冰南又在卧室里按了个小炉子,但那只不过是用来烧洗澡水的,冰雪照顾了她二十天就回家待产了,冰南哪有功夫陪她呢,他每天夜里回来的都很晚,她已无心过问他的影踪,原先那种爱他,牵挂他的心思也一日日慢慢枯死了,他们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物体,各自品味着属于自己的不幸。
又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冰南酒气熏天的从外面闯进门,他顾自脱掉湿漉漉的皮衣,扑通一声扔进空空的澡盆里,因为力道大,皮衣的纽扣拉链与铁盆撞击,迸发出清脆悠长的颤音,他以往并不曾这样,都是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放在竹床边的椅子上,他怎么了?晓雨心里狐疑不安。
“天哪!这日子没法过了,”冰南突然间哭丧着脸仰天长叹:“老天爷呀,你对我韩冰南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总赶在我想好好过日子的时候,你就倾倒毁灭掉属于我的一切啊!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晓雨不耐烦地说:“你小声点,别吵醒了妈和儿子。”
冰南低头看她,脸上满是鄙夷的神情:“你当你是谁?你只知道一味的埋怨我不去医院伺候你,不在家守着你,你也不想想,我不工作,我不出去赚钱,你躺在这儿吃什么,欠下的债谁还?哼,不错,你弟弟有钱,”冰南冷笑着弯腰从皮衣的内口袋里翻出一大扎人民币,举起来晃了晃,随后又重重地扔进澡盆,紧跟着他自己也倒了进去,头脚都担在盆沿上,他慢悠悠的点燃一支烟,边抽边说:“别以为少了丁晓文那两千块钱,我就买不起房子,哈哈,这么多年,我掏心挖肺地待他,就值两千块!队,我是破产了,他怕,但是有人不怕,人家为什么敢一下子借给我两万?丁晓文大约忘了他当初是怎么来的,我限他十天之内滚出县城,打哪来的,回哪儿去!”
晓雨勉强支起身子担心地问道:“你想怎么样?”因为在她心中冰南绝对属于那种说到做到,但做到并不一定说到的人。
“你怕了?”冰南慢条丝理的说:“我怎么收拾他,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干,我韩冰南混到这一步,闹得众叛亲离,声名狼藉,不光是他,我知道人人都在看我的笑话,那个狗日的厂长,红口白牙说好,只要我三天内交上三万块钱,他就许诺把家属院刚刚空出来的房子给我,按咱俩的积分,也该是我的,你猜怎么着,他居然一女嫁二郎,其实背地里他早就收了人家的好处,料定我拿不出,才故意玩我的,这个王八蛋,当时我真想冲过去撕碎了他,我宁愿去蹲大狱,挨枪子,他妈的也比站在那儿受辱强!从单位出来,我打电话给借钱的朋友,本想还他钱,朋友竟慷慨地说愿意舍上这笔钱,找几个人替我出口恶气,我说不必了,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我穷,但并不意味着将来我也穷,有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我还有儿子,对,对,我必须再要个儿子!”
晓雨没当回事的反问道:“过去我怎么从未听说,你还想要个孩子?”
“如果不出事,我还不要了呢。”冰南说起话来居然理直气壮,“你想想,在医院里,是谁伺候你的?难道我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没个伴?不过,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你安心养你的病。”
“你混蛋!”她绝望地骂道,但她仍然宁愿相信那只是丈夫精神受到刺激后一时的胡言乱语。
冰南大口吸烟,张嘴吐雾,那缕缕袅娜的烟尘,如蛇影般浮游,缠绕在屋子的角角落落,了无声息,许久,许久,冰南才如同从一个遥远的梦中醒来,他缓缓地说:“今生今世,我本不想负你,但我知道,我头上这顶绿帽子戴了也不是一年了,因为我爱你,所以一切都认了,忍了。”
“韩冰南,你凭什么血口喷人,就凭第一次你没见到想见的那滴血吗?蠢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