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三感到手中的歼魂顺着尸体也滑了下去。
哐当!谈三从极度的紧张中缓过神来。
汗湿重衣。
“花池。”他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啪!火折子打燃的响声。重回光明的一刹那他看见了地上躺着那人的面孔。与想象中的陌生面孔完全不一样,因为那张面孔他太熟悉了,就是那张脸陪伴了他整个的前半生。
“师父!”
谈三叫道。
四周陡然灯火通明,就像刚才突如其来的黑暗那样迅速。谈三茫然地回过头,整个宫殿亮若白昼。无数的人挤满了院子,就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有几个人已推门进了房间。
噗通!噗通!一干人全部看着他跪了下来。匍匐在他的脚下。
慢慢的凤华池走到了谈三跟前也跪了下来。
“恭迎鸣凤王爷!王爷千岁千千岁!”
声震长天,划破夜空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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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里长大的时候,谈三曾经思考过每个人都会思考的问题,人生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无论经历过怎样的精彩和痛苦,不都是匆匆百年总要灰飞烟灭的吗?
他想象自己已然死去,不存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即使是照角镇的镇民,除了师父,谁也不知道在山里离他们不过一里,有个少年和他们同时呼吸过同片天地下的同样的空气。
对于老天来说人真的像蝼蚁一般,捏死几只轻而易举,即算是蝼蚁们有着奋斗一生得来的食物,一旦身死了不也成了别的蝼蚁的了吗?那么,在生存的时候去废尽心思争夺那一切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将来有一天失去吗?
所以,尽管谈三很年轻,却是头未白发心已老,对一切都没有强烈的执著,只是活着而已。
但是,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有贪念有欲望,就会有孤独有寂寞。只要活着总是孤独的。
他不求功名利禄,不求青史留名,只求凭身一知己,但教不寂寞。
于是,短短十几年生命中有两个人他在乎。
现在一个人的尸体躺在他眼前,另一个人——他也许从来就没有知道过。
他在师父的尸体前跪了两天两夜,终于拉开了门,门外凤华池跪在门口也已两天两夜了。
“告诉我吧,我现在想听了。”
他想站起来,却又倒了下去。谈三走过去想扶起他,他却避开了。
凤华池依着院里的石凳站了起来:“大约是一年前,义父他从白梅山回来。他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他不想再活下去了。他手里抱着严名静的灵牌就那样笑着。他想死,又不想简单的死去。最后决定要死在一个特定的人手里。”
“那个人是我?”
凤华池看着他,他摸上谈三的脸,说:“你没有看到过严名静的画像,你和他简直一模一样。他想死在你的手里。然后去见你父亲。当时太子世西刚去世,他笑着说,好呀,就把这个帝国留给三儿吧。我要把果树上的桃子摘下来送到他手上。但是——”
“但是,我不可能莫名其妙的就杀了师父。师父很了解我,知道即使告诉我身世也不会激起我的报仇之心。”谈三说。
“是。”
谈三盯着花池问:“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在其中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对呀!我是个什么角色呢?我到底是什么人呢?”凤华池喃喃自语道,神情萧瑟。“我吗?在外,如果你要攻打一个城市,我就必须为你招募一支军队;如果你要建立一个王国,我就是你的宰辅;如果你要让一个人消失,插在他胸口的必然是我的剑;如果有人要你的命,先死的一定是我。在内,如果你要睡觉,我就给你铺床;你要洗脸,我就给你打水;你看上个女人,我会把她放在你床上;就算你上茅厕忘了手纸,递给你的也必然是我。我是个什么角色?这就是我的角色。你哭的时候我要让你笑,你笑的时候我要让你大笑。从小到大我就是看着你的画像,听着这些话长大。”
“我是为了你才出生的。”凤华池如此说。
“如果我看上了你,你也要陪我上床?”谈三说。
“是的。”
凤华池看着他的手仰起,似乎要落在他的脸上,最终却收回去落在了主人的身边。
“我们完了。是不是?”他问。
谈三没有回答。
“我知道,我真的失去你了。如果你打我骂我也许还有希望,但是你刚才还想扶我,即使愤怒到极点手也没有放下,这表示我已被你放下了。”他说着,“有时候我真恨你的这种洒脱,这个没了,重新再来就是。”
谈三凝望着他一阵苦笑:“那你要我怎么办?永远在过去中痛苦挣扎吗?你要我现在恨你一辈子,和你纠缠一辈子,像胡俊和丁威,像杨天美和孙炎,甚至像你师父和我父亲。互相伤害最后一起灭亡。不,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只是坚信我总有一天不会再孤独。”
风华池看着他:“是啊,你总是对的。而正确总是无情的。”
他抬起头来,两眼炯炯有神的看着谈三,开口说:“也许你不再要我,但我却永远是你的了。你是我的主人,同样也是这个王朝的主人。朝中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敢反对鸣凤王府,江湖最强有力的势力也归属于你,太子爷此时被囚禁在地牢,只要你想你立即就可以拥有朝凤王朝几百载的辉煌,权势、财富、所有人梦想的一切都摆在了你的面前。你真的不想要吗?”
谈三靠近凤华池,他抚摸着他的脸,慢慢地画着他轮廓的线条,“我只剩下你的时候,你却不再是我当初所爱的那个人。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我什么都不想要,不想要军队,不想要城市,不想要一个王国,不想再去杀任何人,也不想身边的人被人所杀;我想找个人,我替他叠被做饭,把水端在跟前,上茅房递上手纸,他哭的时候会投进我的怀抱,笑的时候会寻找我的笑容。这就是我想要的。不是王爷,不是主人,只是谈三。”
他边说边哭,看见凤华池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花池,他心底叫着这个名字,爱你,这个时候才知道有多爱你。
等月亮爬上柳梢头的时候,谈三擦了擦眼泪,眼前又清晰了起来。
“我要走了。”他说。
“你要去哪里?”凤华池问。
“不知道。走到一个可以留下来的地方吧。”他说,真的转身离开了。
走出院门的时候,他后面的人在叫他:“主人——”
他没有回头,这次是他把黑暗留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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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凤王朝正元二十一年,鸣凤王爷凤玉麟暴毙,养子凤华池继其位。同年,正元帝驾崩,太子世泽即位,改年号顺昌。
顺昌元年,江湖变乱,武林泰斗柳家庄杨天美继任大典上,其妻孙秀指证他杀师夺位。杨天美身败名裂,刺杀鸣凤王爷凤华池失败赐死午门。
顺昌三年,谈三飘荡江湖多年,突有一日听得北回归雁的悲泣,遂动思乡之心。打道北上,想回白梅山旧居一探。数月后行到梅山镇,想起年少的往事,便决心在镇上停留两日。
这一日,逛着市集,偶然一抬头看见以前和花池为救严云待过的那间酒楼。略一考虑便拾阶而上。酒楼的陈设没有多大的变化,就是多了几个雅间。
酒楼老板迎了上来,依稀还是那张脸。
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从怀里拿出个黄色的绣花锦囊。这就是那一天花池给他的护身符。里面装着黑木头雕刻的花纹。摸着那拙劣的凹凸不平的雕刻,他想起在这个镇上的客栈里花池有多么的宝贝它。这个东西是他十岁时的杰作。想来是师父拿去给了花池。
想起那场惊心动魄的鸟战,只觉恍如隔世。花池嬉笑的脸记忆中已模糊不清,让人脸红心跳的爱语已了无痕迹,当时幸福的心情却仍残存心中。
谈三暗叹口气,心中郁闷起来。不知道何时才能心平气和的回忆这些往事,又还要等多久才能忘记……
正想着,耳朵里却传来卖唱女子俏生生的歌声: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这是山野里的小曲,此时听来只觉清新可爱,竟让谈三的心情一爽。他走过去,只见雅间外面已经围了很多人。女子的歌声一停,四周叫好声不断。旁边的琴师调了调弦,女子放开歌喉又是一首:
“郎上孤舟妾依楼,东风吹水送行舟。老天若有留郎意,一夜西风水倒流。五拜拈香三叩头。”
一曲终了,连谈三也忍不住叫了声好。难得山野乡调竟写得出奇的雅致,又不失纯真。
谈三人物俊秀,这一叫周围的人都向他望去,那琴师也看向他。
两人目光一碰,均是一呆。
“丁兄弟。”谈三叫道。原来那拨弦的琴师竟是丁威。
谈三许久未见故人,当即拥着丁威嚷着要喝酒叙旧。那女子也跟在后面。
丁威邀谈三到梅山赏梅,三人就一起拿了酒菜上了山。
那一片梅林还是灿烂如昔。
谈三本来与丁威也只是一面之缘,念他赠匕之恩,本就对其有好感。此时相见竟分外投缘。
女子在一旁烧火温酒,两人就边喝边聊。谈三看着丁威的脸,想到他与胡俊的一段往事,与花池严云的初次相遇,记忆竟纷至沓来。
酒过三巡,丁威略有醉意,笑着问:“当年你身边那个总吃干醋的小子呢?怎么没跟你一道?”
谈三心中一痛,回答说:“我们分开了。”遂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了丁威。
丁威听了也不说话,转头吩咐了那女子几声,就拉起谈三往山的那头走去。
远远的,两座坟墓矗立在那里。
丁威摸着坟头说:“我爱胡俊。”
谈三一惊,望过去丁威的脸色平静,他心里明白即使爱过也是过去的事情了吧,正因为这样此时才能如此平静地说出口。
“其实,那年胡俊把我掳走的时候,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见过他了。我心里喜欢他,却知道这份感情不可能有结果。谁知道,我们缘分不断,竟又再见,然后就成了那样的局面。正是因为喜欢才不能轻易的原谅。我就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他至死也不知道他伤心的时候我的心又是怎样的。我一直很痛苦。爱和恨的纠葛让我痛苦。”
两人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丁威继续说:“我无法控制爱他,也没有办法原谅他。但是,近来,我常常幻想,如果我没有逼他那么紧,如果我原谅了他,如果他没有死,如果我和他在一起,我们会怎么样呢?我心里明白正是因为他死了,我才会这么平静的这么想。因为我和他之间是个死结,没办法打开。但是,如果真的有可能,好想一切重来。”
谈三静静地看着丁威,丁威认真地看着谈三说:“但是,我的期望却是不可能的。你不要怪我交浅言深,但是,人会变,只要不死就一切都有可能。你和他并没有真的化解不了的东西。为什么不去看看他,看看彼此还有没有机会。如果心中还有爱意,为什么不试着去努力。看看有没有奇迹。”
谈三摇摇头说:“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发过誓,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回去。他是权倾朝野的王爷,又怎么可能留恋年少轻狂的糊涂。只有我是鸣凤王爷,他才会属于我。但我是谈三,而他——却已不是花池。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奇迹我不知道,但我和他肯定没有。”
丁威哈哈一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也是我以前的一个老友给我讲的。以前有个女子嫁给了自己深爱的人。那个男人是个商人,结婚没多久就去了远方。一去就是数年。了无音讯。有一天女子在堂前看见一双燕子在房梁间嬉戏,她就对燕子说:‘我听说燕子从海的东面而来,那么你们回去的时候就会经过我夫君所在的地方。他离开了很久一封信也没有寄来,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这里有封书信想请你们带去给他,如果你们愿意就到我怀里来。’她的话音刚落,燕子就真的停在了她的膝盖上。她写诗一首日:我婿去重湖,临窗泣血书;殷勤凭燕翼,寄与薄情夫。女子把诗绑在燕子的脚上,放它们飞去。”
谈三听得津津有味,见丁威停了下来,忙催促说:“继续啊。”
丁威笑着继续道:“当时,女子的丈夫已经不在了那里,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有一天,他突然听见有燕子的鸣叫声在头顶徘徊。随后停到了他的肩上,他惊讶的发现燕子的脚上绑着东西,解下来一看竟是他妻子的书信。他感动得流出了眼泪,不久后就回到了家乡。那个朋友告诉我的时候说只要诚心企求,这个世界上总会有奇迹。”
说来也奇怪,丁威话音刚落,一只鸟儿就鸣叫着俯冲下来,狠狠地抓了谈三一爪,把谈三的头发都扯掉了一把。谈三痛得大叫,把那鸟抓在手中一看,眼熟得不得了。
啊!他惊叫一声,那不是花池身边的小花吗?再定睛一看,那鸟儿的爪子之上真的绑了一张纸条,他忙不迭的解下来一看,当然不会是温柔的劝夫回头的诗歌。
上面写着:谈三死人头,本大爷在白梅山等你回来烧饭洗衣服,还不给我滚回来。落款是谈三最爱的两个字——花池。
谈三的眼泪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丁威说:“回去吧。”
他的身体就像听到发令枪一样,向山下冲去。
远远的,听到丁威高声吟道: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难忘。又期酒会,几辜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全文完
·精彩内容载入中·
后记
·精彩内容载入中·只要出书,就总要写写前言后记什么的,大概的目的是让作者在读者的心目中鲜活起来,剑月自认是任性寂寞之人,每当这种时候,脑袋里面就总冒出“啊!真是头痛”这样的感慨。
绝对不是不想和自己的读者们交流,写东西的人再怎么固执也总是希望得到别人的反应的。只是,一想到那些抱了希望来读我这个小故事的不相识者,浪费了宝贵的时间翻完小说后,想着“不怎么好看嘛”这样的情景,做作者的还要在这后面啰嗦,那就真的是厚颜了。
这个故事本来是想讲讲两个人的感情应该处在平等的位置上才能真正发酵成熟。剑月心中的平等是指两个人拥有的独立人格,各自坚持的人生态度和理念,两个人能够相互尊重,能够有信心共同创造出以后更好的生活。例如谈三和花池,例如丁威对胡俊的要求,例如严名静的坚持。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不能只靠爱情就能抹杀掉。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写完一看,竟然成了一本写阴谋写到走火入魔的东东。那个……汗……
不管怎么说,以上就是剑月对于爱情的看法了,也算是对自己作了深层次的介绍了吧……笑……(我想不会有人对我的三围感兴趣的……)
最近这边的天气实在是萧瑟,写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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