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天,我自外边上瑜珈课回来,整个人凝了一凝:客厅里,大理石楼梯平台上,酒吧间……还有卧室,满坑满谷,一天一地的白色,盆栽,百合。我觉得冷,问一名保姆:“先生回来了?”
保姆疑惑地看着我:“他没有回来,但是送花的人说,这些漂亮的花儿都是他送给太太的。太太你真有福气!”
我愣怔片刻,忽然笑了。好的,既然每一个人都认为我有福气,那么我何堪辜负?
在一盆白色百合与一百盆白色百合——或者再加上加长林肯——之间,你选择哪一个?
第二日,滕家骐在家吃晚饭,忽然看见我手里的电话:“你换了新手机?”
“是的。”我说,“我更喜欢这种夜空蓝的颜色——呆会儿我给你的电话输进我的新号码。”
腾家骐仿佛有些惊讶:“换一部电话而已,没有必要连号码一并换掉吧?”
我噘起嘴巴:“人家喜欢。”
滕家骐笑了:“随便你。”他说,“真拿你没办法。”
现在我已经5个月没有写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因为我已经27周岁,产科教授说再不生小孩就会错过最佳生育年龄;他还说,迄今没有确凿证据证明电脑对人体,特别是孕妇没有辐射污染。
现在我的任务就是闷吃闷睡之余,在花园里散散步,听和看产科教授为我指定的品位优雅的音乐,书籍。滕家骐没有应酬一定早早回家陪我,他说孕妇要保持好的心情。他给我讲读大学时的糗事,我笑得仰面朝天,连带着保姆也在一旁掩嘴偷乐。他忽然停下来,深深看住我:“一一,你果然温柔聪明。”
除了产后必须的迅速恢复体形,以及之后我将尽快出版的一到数本书——我可不是那些赖以修指甲打发时光的阔太太,我要始终保有自己的一爿天空——至少目前,我真没有什么心事。
所以我说,灰姑娘是可以嫁给王子的,一点没有错。
大红证书高高挂(上)
说起来之所以忽然发出“我要结婚”的奇谈怪论,那几乎全是妈妈的错。
我从没有想过要去“结婚”,至少在那个蔷薇蔷薇处处开的五月清晨前。当然作为一名业绩不坏的估价师,我的任何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婚的本义是什么?是两个真心相爱的人“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一直到老”。可是你什么时候见过那一纸大红证书有此功效,正如你什么时候遇见过鬼?既然那分明是一场无效劳作,又何苦将大好青春年华投入那
貌似轰轰烈烈的一通瞎忙?我十分得意于自个儿的洞察世事,我相信承担任何结局的足够把握将在我们这一代女性中诞生。
每当娄会勇将头埋在我胸前喃喃:“阿莲我们结婚吧!”我总是顾左右而言它:“要不要来杯布丁?”在一起同居快两年了,虽然也时有争执,但不能不以“尚算愉快”来总结。惟一的麻烦是,如果我妈打电话来是娄会勇接的,他都得礼貌得有些嫌疑:“阿姨您好!我是吉莲的合租者。”“异性合租”是妈妈能够容忍的极限,我要是告诉她我正与人同居,她老人家非操着两把板斧杀来不可。本来“五一”大假娄会勇是想跟我一起回来的,但是被我一顿抢白只好蹲在家里打游戏:“你见过放假探家同租者还要如影随形的么?”
那天早上我是被我妈乱七八糟的鼓腾声弄醒的,醒来的第一个镜头就是我妈那张因兴奋而红扑扑的脸。我们家刚刚搬进新宅,隔三差五找点什么是常事儿,我也没在意,但是接下来我妈发出的颤音使我好奇地探过头去:“终于找到了!”
在我妈手心里平平整整、历久弥新、就差放出万道金光的物什是——我妈的结婚证。当然对象是我爸:“毛主席语录: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吉文平、蔡小萌同志于1972年3月16日结为革命夫妻,特此证明。”
我大声朗读出那张粗糙红纸壳上铿锵的语句,并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妈,您和我爸的共同革命目标是什么?”
我妈风韵犹存的脸庞因为红晕未退竟有些动人:“一块儿吃饭,睡觉,赚钱,吵架,笑,变老。”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没什么,但是就在彼时彼刻,厨房里忽然传出鲜奶蛋糕喷薄的香气,肯尼·金倾情演绎的《回家》正与白纱窗帘一起飘扬,而透过窗户,我两鬓开始泛白的老爸正在小院儿里撅着屁股给蔷薇花浇水——我妈最喜欢的一种花。
见鬼了,那一瞬间我居然抽了抽鼻子。我妈反应素来奇快:“你没着凉吧?你爸昨夜咳嗽来着,我得去给他找点药。”
我5号就回去了。
“你妈好吗?”娄会勇端上一杯果汁。
我忙着往衣橱里挂衣裳,头也不回:“挺好的。就是老担心她女儿嫁不出去。”
“呵呵。你饿吗?我去给你做个三文治。”
娄会勇的背影一消失我立刻跌坐在床上。怎么搞的,这家伙居然不接茬!要搁从前,这还不是他顺竿爬的绝佳时机?慢着,他好像有挺长时间没提这事儿了吧?前段时间一直忙着赶工,怎么就忽视了这阶级斗争新动向!都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最大赞美是向她求婚,她答不答应是一回事,但他说不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晚上一起看碟,巴黎米兰最新流行趋势。当满颊嫣脂的模特儿身着一袭雪白婚纱款款走上台来的时候,我星眼迷醉:“多美!那真是每个女人的梦。”
娄会勇深有同感:“可不!”
之后的黄昏我常拉娄会勇去小区广场散步,那里祖国的花骨朵儿满地蹦达,娄会勇眼睛都笑眯了:“多好的孩子们!”
我径指一名鬈毛头痛心不已:“那孩子他爸妈游戏人生不肯入城,致使该儿至今连户口也没落下。”
娄会勇大为同情:“惨哪!”
星期天我携娄会勇横穿大半个城市去参加婚礼,准确无误地接到新娘抛出的幸运花球。新娘兼闺中密友上来吻我:“恭喜恭喜,下一个新娘会是你。”两双眼神一个劲儿飞娄会勇,可惜他正满头大汗帮服务生放结婚蛋糕没看见。
回到家我开始收拾行李,娄会勇在旁逡巡:“出差啊?”
我不说话,把箱盖摔得劈啪响。
娄会勇殷勤地送我到楼下,帮我叫了一辆车:“一路小心。”车子徐徐启动,我自发自动地开始扮演悲情剧女主角,有什么哗地涌上眼睛——到了承担结局的时候了。
但是忽然,车窗边扒进一个脑袋:“阿莲,你出差回来我们就去领证吧。”
大红证书高高挂(下)
那个司机老赚的,才拉了20米远就得了10块钱。那天之后娄会勇的小腿青一块紫一块了好长时间,全是我给踢的。
娄会勇知道我从来视繁文缛节如大敌,安慰我他早就向过来的爱人同志们咨询过,只要向所在单位开好证明再带上各人身份证直奔婚姻登记处就一切OK,当然最好再象征性地带上点儿喜糖好办事。可是当我们分别搞掂各自公司的人事部、去商场买好糖衣炮弹、又分别
请了事假打车曲里拐弯找到我们管辖区内的婚姻登记处已经是第三天的事了。
真不知那天是否黄道吉日,婚姻登记处给围得水泄不通。好容易见到真佛,却见办公桌上早已喜糖成灾,我们那两包怡口莲掺进去顿时杳无芳踪。
“婚检证明呢?”办事大妈警觉地打量着,好像我们是一对企图蒙混过关的残次品。我们顿时呆住了,是啊,平时自诩不缺心眼的,怎么就把这么一桩大事给忽略了呢?
不知道为什么结婚登记的相关单位都窝在城市的边角旮旯,找到指定的婚检处时已是下午了。男左女右,眼巴巴地看着娄会勇离我远去,自觉像一只待宰的小母鸡。听女友说她一进门就给来了个下马威:“流过几回了?”羞得一向温文的女友无地可容。
还好我长了个心眼,一进门就将两大包怡口莲双手奉上,果然博得相对绥靖待遇。各项指标查完,我以为完事大吉正在窃喜,却听得耳边叮咛:“明天一早别吃饭。”为什么?难道结婚登记还要斋戒?一打听才知道是还要查“肝功”。MY GOD!
第二天照例请假前来,一直排到中午才算轮到。然而苦苦守候的结果是:“人太多,今天结果出不来,明日请早!”
为接受“婚前教育”我们又等了两天,原因是婚检处的放映机坏了。接下来是双休日。
周一娄会勇一大早就拉着我来登记处报到。好歹也算熟门熟路了,对那些初次登庙门的生手我们禁不住有些睥睨。娄会勇笃定地将一大摞材料拍在台子上时我听见后面有人断言:“这一定是二婚头!”然而还没等我乐出声来,显然已不记得我们怡口莲的大妈冷冷道:“相片呢?”
“什么相片?”我们傻眼。惟一差可安慰的是这充分证明了我们不是“二婚头”。
谢天谢地登记处没有高估我们的智商,楼下即附设摄影室。我终于揭开了为什么这种双人标准照从来啼笑皆非之谜。
取出相片太阳公公已经老了,连累得人禁不住一起呼哧呼哧喘粗气。我忽然有些犹疑——此去便是万劫不复了吧?从前再怎么闹都是小孩子扮家家酒,真的在那张红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就再也不是可以恣意任性的小女孩了,套句酸词儿从此“我是你的妻,你是我的夫”,那得认真。
“怎么了?”娄会勇回头看我。
我忽然觉得喉咙有点涩:“不然,咱们明天再来吧?”
娄会勇拍拍我的脸:“阿莲,我爱你。”
我知道那是他所能说出口的最肉麻的话,心下一软就乖乖跟他进去了。
现在的结婚证书跟妈妈那会儿的当然不同,光润的塑胶纸外还套着个丝绒盒子,签字时我脱口而出:“这么硬的纸啊,想撕都撕不开!”话音未落脚面上着了狠狠一记,想一想也是活该。
领完证书刚要开溜,一名油头粉面的先生急了:“过来宣誓!”
那间小礼堂居然还铺了长长的红毯,虽然一看就是化纤的,但是总算有点气氛。《结婚进行曲》中我们手拉手走上前去聆听粉先生教诲:“从今以后,不管是富有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我感觉我真的要病了,所以粉先生“你愿意嫁给他吗”“吗”音未落我立刻鸡啄米一样点头:“愿意愿意!”娄会勇很高兴,紧紧攥了攥我的手。
现在那两张大红证书就挂在我家客厅墙上,嵌在一个古董摊上淘来的老镜框里。这是娄会勇的馊主意,对此他的解释是:“凡来咱家的都能看到,这么着就省得办婚宴了,相当于宣布婚讯的意思,至于不来的咱们也没有向他们交代的义务。”不办“昏宴”是我的主意,这么着我也只好认栽,一任那大红证书喜庆通俗地高高挂着——但愿它天长地久。
如果(上)
“懒虫,起床了!懒虫,起床了!懒虫——”
“见鬼!”我呻吟着伸手去按那只涎皮赖脸的大脸猫闹钟。我烦透了它的故作幽默,声音尖利而粗糙,像一把钝的刮脸刀,一下一下耐心地考验着人脆弱的皮肤和心脏。自然是迟浩建的杰作,典型的中国小市民品位。我决定扔掉它——一起来就扔。
我仍然闭着眼——春宵一刻值千金,能挨一分是一分。啊不不,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之春宵不过是早春的丝绵被窝,绝非与迟浩建有任何瓜葛。迟……浩建,现如今我每每唤这个名字每每舌尖打结,仿佛一时想不起那简直与我有何干连。
门吱呀一声,我慌忙而熟稔地拿被头阖住头脚,心下默默与他共叫:
“褚洁琼你快起来不然又要迟到了牛奶在桌上面包在微波炉里我先走了!”
声调语气节奏分毫不差。那当然我们结婚3年了,呵呵——
我不明白女人为何要结婚。这样说着的时候未免苍凉——呵我已经结了。常常,午夜梦徊,想起迟浩建那张刀瓜面孔,我恨得捶自己——当年怎会就认刀瓜为“俊逸”?糊涂脂油蒙了心呵!
29岁了,仍然是普通职员一名,而且似乎亦看不到任何升职的蛛丝马迹,钱袋跟伊的刀瓜脸一样纤细——倒不是非得要夫荣妻贵、光宗耀祖云云,然而他是我从前以打计男朋友里景遇最差的。伊有选择伊喜乐人生的自由,但是伊没有权利使人怀疑我的IQ。
我意难平。
我所在的报社事情并不太多,但是每天四次的打卡使我的神经快要崩溃。早间即有家不必坐班的杂志社向我频频招手,但是我不可以去,因为——这里薪水较高。非常英雄气短的理由,但是我得为自己的披肩费、下午茶费以及Laser治疗近视眼费买单。
下班后我去超市——所有都市小职员的妻总是下班后去超市,盖因她们也须得上班分担家用,且超市的东西相对体面而廉宜。我们的日子如一件光鲜而嫌小的外套,惟一的一件,穿了去应酬,惟恐人家看不出那说得过去的牌子,但是又不得不暗暗而努力地往下扯着遮着。
我在高大繁华的货架间转来转去,不经意而认真地看清每一件货物的价签。
“洁琼,褚洁琼——是你吗?”一个激奋的声音。
我迷茫转头,然后飞快地抚衣角拉头发关注唇上不脱色口红的质量,同时恨自己早上为什么不舍得穿那件新买的逸飞长裙子——遇见旧日恋人时你穿的永远是衣橱里最敝旧的一件,这是一条千锤百炼、颠扑不破的真理。
“啊张钧易。”我昂首含笑,同时发现他看似平淡的恤衫是Vesus本季新款,“你怎么会在这儿?”他此刻应当在渥太华鸽子纷飞的街头。
“提前拿到了计算机博士。”他凝望我,“你好吗?”眼里关切依旧。
我心头一热,正待诉说,一个年轻艳丽的女孩子由地下冒出来似的挽住他:“钧易,这位是——”
张钧易满面堆笑:“啊啊,我给你们介绍——褚洁琼,我的老朋友;我的未婚妻,潘乔。”
女孩矜持地伸出手:“幸会。”
我拎着我的购物筐,顺手从货架上上抄起一排豆豉鱼罐头:“你看我……”我实在分不出手来。
她的笑容凝在嘴边:“那你忙。钧易——”
张钧易抱歉地看着我:“那我们先走一步了。再联系啊——你的电话没有变吧?”
我笑着在伊们身后大叫:“当然没有!”他不会给我电话的,她不许。她回去就会跟他闹——你和她什么关系,到底?你居然知道她电话——
神气什么,不过是我丢掉的货色。
我是为什么丢掉他的呢?笑起来像女人?吃饭兰花指儿?那些年丢掉的太多,实在想不起来。
然而我又何堪神气呢?挑来拣去,那样一个老公。
想起迟浩建的不在场,一面往冰箱里搁罐头一面呼出一口气,忽然整个人愣住——咦,这是什么东西?掺在一堆豆豉鱼罐头里,大小色泽均非常像,但是不是的,它分外的轻,仿佛是个空罐头盒,想来收银小姐忙糊涂了,居然也没有查看出来。不行,明天我得去退货——10块钱哩。
顺手把那奇怪的物什往几上一放,电话响了:“洁琼今晚我有应酬会回来晚些你自己吃饭吧冰箱里还有剩的意大利通心粉你加点儿鸡丁香菇青豌豆记得用素油奶酪在冰箱第二格……”天!几乎没给他烦死。该人旁的本事没有,惟是烹调兼罗嗦——然而他是男人。
但是我仍然懒得煮饭,想来也是被迟浩建惯坏了,我吃鱼罐头加冷面包。吃完不必洗碗,又别无他事,想给什么人拨个电话,然而死党敬一娟的老公范则昨天带她去欧洲八国游了——范则亦是我手里趸出去的货色之一,直到现在他还对我恋恋不忘,私下里常常电话给我:“如果现在你肯……的话,只要你说话。”我还记得我宣布不要他了时敬一娟的面含感激,然而现在,伊们在莱茵河无垠的碧波上荡舟,我在56。8平米的二室厅发呆。
我顺手拈起几上的空罐头盒去望窗外。呵今晚的月色倒是蛮好的,圆、大、亮,有着无忧的轻倩灵逸——所有已婚女子不备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