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伸手替她捶腰:背还痛吗?
珊瑚整个人快乐地松懈下来,积久的累从骨缝阴阴袅袅鱼贯而出——
汪珊瑚——汪珊瑚!连城叫她自来连名带姓毫不容情,可是近来他叫她频率大大增加,而且语气里有着毫无遮拦的快乐、悲伤、焦急或惊喜。
珊瑚家明赶忙从窗口探出头去,连城一张热汗淋漓小圆面孔无限坦白:帮我把滑板车拿下来好不好?
珊瑚微笑:好。
熟门熟路向壁橱里取滑板,家明在背后念:城城5岁了,珊瑚你看秋天要不要送他去寄宿学校?
珊瑚仰头想一想。那份图纸今晚说什么也得看完,还有明天一早的谈判——
下楼去的时候,忽听家明追在身后的急促声音:珊瑚!珊瑚!
珊瑚回头:什么事?
家明愣一下,笑起来:该死,我……忘了,呆会儿想起来罢。
珊瑚顺着长长柚木楼梯一直走下去,走下去。能给丈夫孩子日日这样温柔呼唤,对于一个结婚业已一年有余的女人来说,已是幸福了吧?
何况梅开二度。
谁能陪谁到永远(上)
我的结婚很富有戏剧性。
吴富康,一个富有健康的男人,有一天忽然跑到我面前来请求我嫁给他,说要永远疼惜我。我身边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出门顶彩,撞到了大运,纷纷抻颈咬牙殷殷指示:“嫁!嫁!”等我真的嫁了,他们又纷纷以功臣自居,以为这一段体面婚姻乃他们一手促成。数次被动放债讨而不得后,我渐渐疏远了他们。
我的离婚也很富有戏剧性。
有一天早上,我正在哄丫丫吃饭,吴富康忽然走到我面前说:“季茹,我们离婚吧。”丫丫左扭右动不肯好好吃饭,我生气地说:“丫丫,你爸爸在这儿呢,你不怕我总该怕他!”丫丫玫瑰花似的小嘴一撇,就哭了,还吐。我气得不得了,把调羹一丢,说:“你吃个饭怎么这么难……”好容易哄住丫丫,抬头发现吴富康已经走了。我问保姆小张:“富康他刚才说什么?”小张迟艾了一下,说:“吴先生说他要跟你离婚。”
拿到130万元分期支取支票那一天,我左手牵着丫丫,右手拎一只提箱离开入住5年的吴宅。有一支歌唱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我曾听了鼻子有点酸,但现在我发现我真是老土了,难怪吴富康不要我,应当是来难来去易去。
但愿后面那个女人放出手段,不复走我老路。
我已经从吴太太这一光荣岗位黯然下岗,接下来我应当做些什么呢?母女两个照例吃泡面,丫丫倚在我怀中揪我的头发,一把,两把,我啊一声扔了丫丫惊叫起来:丫丫的小手里一撮一撮都是我的头发!
丫丫坐在地上,没有哭,她镇定地看着我,说:“妈妈,你真难看,我也不想要你了。”
我想死。但是我有恐高症,不敢跳楼;听说吃安眠药万一被抢救过来多半会落下后遗症;我也没有勇气对着自己的手腕下刀。再说还有丫丫,吴富康很快就要再婚了。
只好活下去。我在新买的钢精锅里焯新鲜的西兰花,咕嘟咕嘟的沸水里它们持之以恒地碧绿招展着。人世间美丽的图画。我终于落下泪来。
我想了很久,终于记起我大学里念的是商业管理,毕业后做了吴富康的秘书,一年后嫁给了他。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但我决定试着去做。
凭着不算太糟的学历和短暂的总裁秘书履历,我在一间广告公司找到文员工作。我去幼稚园接丫丫时告诉她这个消息,她想了一下,说:“妈妈,你勤劳,我决定还要你。”
我欢欣无限。
但是第一天上班我几乎崩溃。
我电脑录入速度慢,聆听指令反应慢,撰写文件连通用格式都忘掉。老总笑了:“季小姐——你说呢?”
我慢慢开始收拾桌上私人用品。
有个影子挡过来:“但是季小姐的文笔流畅而富有意趣,不如让她上我们创意部试试?”
我紧张地看着老总——我不能让丫丫太失望——他叹口气,几乎看不出地点一下头。
这才分神去看那个人:白衣,黑裤,发丝清爽,微笑。我咧嘴冲他笑一下,具有自知之明地很快转回头来。
我这个样子,他尚肯替我说情,也许我真的有一点创意天分?我挺一挺脊背。
一周之内我苦心炮制接近10份文案,都被客户毫不容情PASS掉。我非常难过,虚弱得抬不起头来。那个影子走过来:“其实你的想法都可圈可点,但是你不大懂得迎合客户心理。你看这些书。”
我接过来,眼前一亮:《广告心理学》,《非常广告经典》,《百年广告》……
我进步很快,第三周的时候,接连有两个平面创意被客户接纳。老总第一次对我露出笑脸。然后是各个同事……
我不怪他们势利。都累,谁有多余力气对阿斗陪出笑脸。
中午休息,他们都出去逛附近新开的品牌店,我鼓足勇气走到他面前,把那些书轻轻搁下:“谢谢你,郭经理。”职员通讯表上说他的名字叫做郭心传。
他微笑:“谢我?明明是你灵慧敬业。”
我的脸红了,是高兴的。我记起吴富康那张因怨怼而变得难看的面孔:“人笨万事难。”我以为那是我额上的刺青,人人都得以了然、嗤笑。
煮晚饭时我唱起歌来,丫丫从门边探出头来说:“妈妈,是什么歌?很好听。在爸爸家时你从没唱过。”
我心情很好:“哦,那么妈妈在爸爸家时都做些什么?”
丫丫想了想:“睡觉,逛街,修指甲,把看时装画报叫看书,跟别的阿姨打电话,一打打好久,喂我吃饭,骂我,有时陪爸爸出门应酬,但回来时总是你们都不高兴。”
我吃一大惊,后悔没有早一点与她交流,我以为她终究不过是个小孩子。我忽然不那么恨吴富康,他曾经宠我,但没有要我恃宠而骄。
丫丫入睡后我捧读《广告艺术探索》。
我的工作开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有客户开始指定我为他们策划。我已停止掉头发,照照镜子,虽不比青春年少,自开始有一份淡定宽柔。在大家去酒店AA制聚餐时转述听来的笑话,居然有人笑得喷饭,郭心传也笑出一口整齐白牙。我很得意。
大家忽然静下来。我顺着众人目光看去,一个浑身金色的女子走进大堂,要了双人份的鱼翅煲。
他们开始悄声议论:“金融大亨魏明水的前妻,在这间五星酒店包房长住。”
有人叹气:“嫁给有钱人就是好。你看,被抛弃了也比我们有钱。”
“是。更不用说把他们搞掂的时候。”
我埋头吃饭,这些少不更事的女孩子。
Vivien忽然转向我:“季茹,听说你老公是大名鼎鼎的吴富康?”
Sera惊叫:“那你还出来赚这种搏命钱?”
我拼命咽下喉咙里的饭,微笑说:“我们已经离婚了。”
但是Sera诚恳地说:“季茹,我们仍然羡慕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郭心传低叫:“吃饭!”
谁能陪谁到永远(下)
吴富康打来电话:“订于下个周六,金碧大饭店……何练练想要丫丫做花童。”顿一顿,“你放心,练练说,凡是我喜欢的她都喜欢。”
我失笑,这位何小姐,啊不新任吴太太,果然身手不凡:“这要问丫丫,我没有意见。”
挂电话前吴富康忽然语气温和:“听说你最近在广告界做得不错。”
我笑:“不过混饭吃。惟一差可安慰的是,世上居然有对我来说可以掌握的事。”
吴富康讪笑。
丫丫一口答应:“我去。他永远是我爸爸。”去了一整日,黄昏时给司机送回来,还带回许多婚礼上的宝丽莱相片。直到被我塞进被窝,小嘴兀自咕叨:“何阿姨好漂亮……何阿姨准备了我最爱吃的橘子蛋糕……何阿姨说话真好听……”
由相片上看,丫丫说的都是对的。我终于吼出来:“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丫丫睇我良久,闪着又黑又亮的眼睛说:“可是妈妈,在丫丫心里,有谁可以代替你呢?”
没有丫丫,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乐趣可陈。
入睡前,忽然想到:不知道郭心传算不算呢?
风闻要升他做副总。年轻,好看,意气风发——当年的吴富康,也是这样的吧?传说吴富康的发迹始于一名女人,富有的女人,他的成功包括成功甩脱了她——我也只是听说而已。
只要有机会,郭心传前程无可限量。
我?我既不是有实力扶他上马的富婆,亦早已不是如花似玉堪以点缀升平气象的小姑娘,他的人生轨迹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多想分明是自取其辱。
我继续读《广告艺术探索》。
不久公司急派我去上海,我给吴富康拨电话:“可否收养丫丫一周?”
吴富康口气不能说不真切:“季茹,练练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错了,何必再难为她。”
是了,男人都讲实惠,她现是他的妻,我是什么?即便丫丫——丫丫能陪他一辈子么?所以我不生气。打开电话簿,我打算找一间临时全托。
一个清爽的影子走过来:“我可不可以有幸帮忙照看贵千金?”
我结舌:“郭……你?”
丫丫一见他欢喜得不得了,被他逗出惊天动地的脆笑。
我无端尴尬:“丫丫,郭叔叔要照顾你一周,他的工作很忙,我想你应当收敛一点。”
郭心传赶紧说:“丫丫使我放松。”
他们一齐冲我胜利地笑。
我在上海给丫丫电话。第一天她跟我说了一刻钟,第二天7分钟,第三天2分钟,到第四天终于不耐烦:“妈妈你真罗嗦——我与郭叔叔下棋正到紧要处。”
丫丫终将有她自己的人生。吴富康找到他的何练练,我?我找到我的工作。
七个月后我升任创意部经理。
有人传言这是拜郭心传升副总所赐。管他,我的工作成绩令我心安理得。连吴富康月末来接丫丫也唏嘘一句:“季茹,你若是早得如此……”他走后我不禁托腮良久,终于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事,所有前尘再不堪也是我的必由之路,是它们造就了今天的季茹。所以我哼着歌儿去应门。
是郭心传:“丫丫不在,被她爸爸接走了。”说完自己也觉得应对很不得当,虽然丫丫与他相处日笃,但也许,郭副总是有什么指示要传达。
果然:“我找你,季茹。”
我拣了公司同仁常去的一家咖啡馆。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要是给人看见我与他在一间人烟稀少的酒吧,那才真正说不清。
郭心传点起一枝淡烟:“季茹,我们认识11个月了。”
我想一想:“11个月零9天——刚来那日情形实在惨淡,因此不敢忘怀。”
郭心传凝注目光穿透层层烟雾:“所以季茹,我觉得你是女人中的一个奇迹。”
我失笑:“我?奇迹?我不过是不得不活下去。”
“但你活得美好。”
我笑而不语。每一个人都在艳羡旁人,有谁看见我累到跌跌撞撞半闭着眼睛为丫丫洗澡?
“我可不可以帮你照顾丫丫?”
我讶然:“郭总,事实上,你一直在。”
出名举重若轻临危不乱郭心传忽然迟艾:“我的意思是,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成为丫丫的另一个爸爸?”
我忽地站起来,发现有人看过这边,赶紧坐回座位。他有充足理由要人喜欢,然而他出此下策!大概终归道行不够,不知情场险恶?
我回复平静:“郭总,我想你不致滥施同情至此。”
郭心传忽地站起来——又坐下:“我不是慈善家,而且还常会陷入利己泥潭而毫不知觉。是,季茹,有人比你年轻,有人比你美丽,也还有人比你机变,但是你有自己独特的光芒——我亲眼看着你一天天变得更美。”
我瞪住他的眼睛,他一瞬不瞬地回看我——我的心下某处蓦地起了柔软,就像在丫丫面前一样——至少在这一刻,他是真的,我信。
我决定接近他。为什么不,他实是可爱的。跟他在一起,我与丫丫每天都得大笑三次,书上说这十分有利于身心健康。曾经听见Vivien与Sera闲言:“季茹是不错,可是终归……要知道郭总条件好到可以娶市长女儿。”
“但是不要忘记季茹是吴富康前妻,说不给不给,她起码也值这个数。”
隔一扇门,我不知她们为我界定的身家是多少。
我笑起来:那么郭心传予我的评估又是多少?
我慢慢讲给他听:“吴富康给我的权限不过是月息若干,我一时半刻拿不到整笔的钱。”
他顿了一下——或者是我看花了眼,朗朗笑起来:“那么让我为你赚整笔的钱好了。”
我笑着去接一声紧似一声的电话,吴富康的声音在那边遏止不住地颤抖:“何练练她原来根本有……他们至今亲密联络,只瞒我一个。我想了一整夜,季茹,其实还是你好——”
我愣怔许久,嗫嚅说:“下个周六,金碧大饭店……郭心传说要丫丫做我们的花童。”
爱情是件搞笑的事(上)
1。
我和绵绵想做“郎呀”不是一天两天了。
郎呀是间工作室,取其“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印印——”之意。其基本职责是这样的:
白天工作。也就是给各大报刊写写专栏画画彩插什么的。
晚上加班儿。我和绵绵各自描画一番,然后双双相携而去,去往本埠几间略具形状的酒吧,看有没有堪钓的男人——先由绵绵(或者我)钓,钓回来先智取其钱袋,待到紧要处再由我(或者绵绵)上场。那喜新厌旧惯了的贼人不迅疾倒戈才怪,惨遭抛弃的绵绵(或者我)焉得不捂着脸蛋边冲出门去边骂:易求千金宝,难得有情郎!你这个杀千刀的——接下去就是我(或者绵绵)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抛弃那个倒霉蛋儿……如此这般,人不失而财得,且多么师出有名,我们为我们的智商,情商以及财商感到骄傲。
于是恰逢绵绵失恋我离婚的大好时机,我们的郎呀正式开张。
2。
其实说归说,工作室开张2个月了,我们一直没加过什么班。主要是懒,吃完晚饭净躲家里玩锄大D、敷SK…Ⅱ了。绵绵还擅自报了一个瑜伽训练班,说是买菜经过时发现打8。5折。
“我们的钱可是合用的。”我剔着指甲。
“可我觉得你不太适合瑜伽。”绵绵怯生生地说,“我觉得就你那身板儿,还是跳街舞见效快点儿。”
我气得舞爪欲掐,被绵绵一跳到桌上闪过:“海波,咱们还先是别起内讧了,你没发现,咱们的钱箱越来越轻了?”
我扑过去晃了晃纸巾盒改造的钱箱,发觉轻得可疑:“不对啊,刚来时我觉得起码有四两沉,怎么着也能混过半年吧,怎么这么快就……”
绵绵盘腿坐在桌子上:“海波,乱疑心可是更年期前兆。你自己算算吧:你借口感冒不舒服,撇下我跟那个秃头房东谈了半宿,好说歹说才得以只预交半年房租;然后咱俩各买一套新款资生堂,以及一只Fendi的包;平时伙食你不是点虾就是叫蟹,咖啡还非现磨的牙买加不喝,家有良田万顷也被你吃穷了!现在你居然还妄图报瑜伽——”
“好像你这俩月光喝露水似的!”我气愤添膺,“你不要忘了,当初你的外号就是‘月光女神’——月月挣月月光,不是我隔三差五留你吃顿饭,这会子你在哪儿还指不定呢王绵绵小姐!”
绵绵忽地跳起来:“那你还人称‘乱室佳人’呢!现在我整个儿就是你一免费保姆——”电话响起来,她按下免提键,“到底是谁亏谁啊?!”
“我算来算去,还是觉得我亏了,你们得弥补我的损失——我是房东。”
3。
鉴于绵绵主动去退了瑜伽班的学费,我也就不追究她那天跟秃头房东居然只是口头约定,而没签书面合同。
“多惨痛的教训啊!”我拍拍绵绵的肩膀。
“是啊是啊。”绵绵拍拍我,“下次你再揽活儿记得找敦实点儿的杂志,别动不动就倒闭,2万多字儿、好几十幅插图的稿费瞬间付诸东流。”
我们坐在黄昏的客厅里,四手交握,异口同声:“没办法,今晚只好加班儿了。”
黑色裸肩裙外拢菘蓝披肩,金色喱士肚兜加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