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比我还吃惊:“那你觉得该怎么样?”
我沉默了。妈妈曾经的痛哭依稀还在耳边,哭有什么用?
“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执意离开家。深夜躺在床上,听着爸爸压抑的男人的哭泣,我的泪一直滴到耳孔里。”费南多仰头看着星星,“我曾经恨他们,恨妈妈的绝情,恨爸爸的软弱。还好我终于大了,开始慢慢尝试理解他人。我想妈妈是因为与爸爸之间的感情走到尽头才那样选择的吧,我仍然记得她离去时那么悲伤的目光。至于爸爸,也许他不是个伟大的男人,但是他为我做过的一天3顿饭,灯下为我检查作业的背影,都是我应当感恩的。”
我忽然有些哽咽:“也许你是对的。告诉我,你可以这样坚强的秘密?”
他转回头,眼睛像星星一样亮:“因为哭完了,我们还可以重新来过。”
7。
——是的,是因为当年爸爸一句皱着眉头的“你又胖了”,和妈妈郁结的眉头,使我从来只肯吃五分饱。
——可是你知道,你再胖15磅会更好看。当然还要加上温和些的表情。
——是的,我从来不肯在人前认输,因为我怕输,很怕很怕。
——许多时候,适当的示弱是进攻的有力前奏。
——是的,我一点儿也不温柔,因为我亲眼看见,妈妈的温柔换不来爸爸的怜惜。
——温柔也是需要力量的,没有什么比富有底气的温柔更无坚不摧。
——是的,我听不进相左意见,比如我其实创意很棒的前任女上司。
——三人行必有我师,何况智慧的前辈。
——费南多,我来自北京,你呢?
——啊,西边。
——怪不得晒这么黑,呵呵。费南多,下个月是我妈妈的生日,我想送她一份礼物。
——太好了。
……
我从不知道我可以在除了安缇的其他人面前说那么多,一直说到漫天的星星都盹去了,一直说到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哈你困了。”费南多从石凳上跳起来,也回应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我叫起来:“好啊你忍了很久了是不是,困了为什么不早说?”
8。
我从不知道一周的时间是如此短暂。费南多将去上海的车票交到我手里那一天,我忽然觉得从前那些还不是最糟的:“为什么不一起从上海转机?”
他搔搔头发:“我还想去趟黄山。”
我笑起来:“连黄山都没去过,真老土!”
费南多看住我:“安缘,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没有去过黄山,正如你没有去过密西西比河一样。”
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尖:“学生不才,差点儿忘了看问题的角度。可是,可是——你会去北京看我吗?”
他看住我:“我想,会的。”
不是所有的缘分都可以期盼(下)
9。
回到北京第一件事是寻找新的工作,婺源之行已经花掉了我大部分积蓄。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笃定过,因为费南多在E…mail里说:“安缘,我知道你能行。”
8天后我通过了一家外资广告公司的面试。从那家公司出来,我急切地想要费南多分享
我的快乐,拿出手机想要拨号才发现,我没有他的号码。大概西部城市手机的普及率暂时没有北京高,可是也许,他应该给我一个固定电话。
上班时不觉得,下班最后一个走出公司才发现,我和费南多分开已经快一个月了,只通过两个Mail,还都是我主动发过去的,而除了他的E…Mail地址,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我忽然飞奔起来,一口气跑进最近的一个网吧:“你在家乡还好吗?工作是不是很忙?你曾经说过,会来北京看我……”我倏地停下来,因为键盘湿了,湿得那么厉害。
7岁起我就没有流过泪,这是怎么了?!
10。
接连好几个周末我都去福利院做义工。起因是害怕一个人呆在家里,但是做着做着,我发现能让别人感到温暖是件多么快乐的事。
从福利院出来我去书店。安缇在E…mail里说她就要回来了,还为我准备了一份惊喜礼物。她向我推荐了一本全球发行超过300万册的小书《你今天心情不好吗?》,那是一本澳大利亚人创作的动物摄影集,以轻松的拟人化手法体现了种种人生况味。安缇说她最喜欢的一幅图画是一只雪兔躲在一根细得可怜的树枝后面,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很好地掩藏起来,而外界所有的悲伤会自行化解。我不禁地笑,安缇这个家伙,很擅长含沙射影呢!
不知道算不算运气不好,刚进书店大门,居然迎面撞上了吕方正,还有他身边的清丽女孩儿。他的脸有些发白:“安缘你……好吗?”
我微笑:“还不错啊。你女朋友很漂亮。”
他们一起笑起来:“谢谢。”
他们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样子实在好看。而从前,我只肯让他替我拎着手袋跟在后面半步远处。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我的足够强势,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内心深处极度的不安全感。
大踏步走开时我一直微笑着。吕方正说得对:“安缘,你终于长大了。”
11。
没想到周末的三环路也会堵车,真是苦了连续飞行13个小时的安缇。叹口气我从包里拿出书来看。50多岁的司机先生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笑:“像你这么宽容的女孩子可不多见。”
我吃了小小一惊,然后笑了:“你是在说我吗?”
满头大汗冲进国际到达口,正听见安缇那班飞机因为延迟起飞40分钟,刚刚降落的广播。我拍拍胸口笑起来,幸亏刚才没白急一场。
“安缘,亲爱的——”
听见安缇熟悉的呼喊,有什么忽地冲上眼睛:“安缇……”拉着她的手唏嘘许久,我终于说出话来:“我的礼物呢?”
安缇作昏倒状。
“Hi!希望安缇的这份礼物没有让你太失望。”一个口音蹩脚的清朗声音在安缇背后响起。
这一回几近昏倒的轮到我了。
12。
——说,为什么要和安缇合伙骗我?
——朋友聚会上,听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安缇讲了你的故事,看了她随身带的相片上你表面锐利实则无助的眼神,就想把你作为我心理学硕士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
——哼,加拿大长大的中国孩子!难怪中文说写都那么惨淡。这么说你的失恋失业都是假的了?
——不,那都是我的曾经,包括童年的伤害。那也是我决心帮助你的原由。
——真打击人的自信心……好吧,那现在呢?
——安缘,还记得你在婺源喂那些猫咪的情景吗?你的眼神那么温柔。从那一刻起,我想我……喜欢上了你。仔细考虑了两个月,我决心来中国找你。
——那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对不对?
——是很美丽,除了当时又瘦弱又不快乐的你。
——……你这个坏蛋!我现在已经胖了。
——你还要再胖5磅。因为……我比较喜欢胖太太。
——……喂,安缇,你在厨房忙什么呢?可不可以过来帮我捉住费南多,我要踢他两脚——
藏酷太平(上)
1。
所有的酒吧都是灯红酒绿的,暧昧的光影将一切幻作似真似假的舞台,仿佛可以随时修改结局,而每一个人都以为他们是主角,所以酒吧的生意永远红火。
2002年夏天北京的藏酷西餐酒吧仿佛更甚。探进头去的时候,在那出名兵气十足的空
阔大堂,黑色烛台上佻挞的烛光映得数百张白昼里也许平凡至极的面庞绮丽无边。顺着流光溢彩的玻璃地板一直向里走,在靠近长长一溜黑白电视屏幕的一张钢质台面旁,端坐着一对如花璧人。
这张台子周边的气氛是从安平的那句话开始转变的。一丝不易觉察然而两个人都清楚感觉到了的空气像某种不慎泄露的危险气体,悲哀又无可遏止地缓缓流淌着,唇边漾着洞察一切的睥睨的笑,是的,很快它就会达到一定浓度,然后就是那轰天震地的一声——砰!
在影片里它是好看的——人们很喜欢见识毁灭,那无疑是一种登峰造极的快感,但是……还是让别人毁灭去吧,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自己还得打着呵欠往脸上涂抹或者刮除什么,同时在内心挣扎今天是放弃打车还是打卡,于短期、长远、经济及其政权方面考虑哪样更为划算。所以初萌与安平久经沙场的脸色虽然已然罩不住镇定的分量但还是分别教养深厚地拼命罩着,他们很害怕对方以为眼下的一点小小的不顺畅是自己刻意设下的圈套,那简直太糟了!而且确实有点冤枉。不,这不可以,我们是很好的老同学啊。
2。
那句话其实很平常,就像不小心吃饭时打了个噎——然而吃饭时最好还是不要打噎,所以安平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他说:“是的,我不相信爱情。”
我们看到安平的这句话前面用了一个“是的”,说明他是在回答别人的问话,而他的旁边没有别人,只有显然打扮得十分精心也十分美丽的初萌,对,就是初萌问的那句话:“安平,你相信爱情吗?”
两个人都是国家大大的良民、小小的栋梁,都不想在自己身上惹出哪怕很小的一点漏子,他们一点儿也不想听见有关自己的“砰”的一声,所以安平很殷勤地探过身子堆出笑容:“要不要再来点什么?”初萌很给面子地优雅眨眨鬈曲的长长的眼睫毛:“不了,谢谢。”正好此时侍应小姐来给他们这一桌的续冰水,谢天谢地,安平鼻翼略嫌急促的呼吸平缓了许多——那股危险空气正慢慢淡去。
当然这也要感谢初萌的配合。要是搁在10年,不,哪怕5年前,这股空气一定会藉初萌喷薄欲出的浩然之气直冲云霄,呛得安平以及她身边的一切男人本能地就要低眉敛首——过后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可是现在……岁月真是能改变人啊——尤其是女人,她们其实是蹦跶不了几年的,可是当年我怎么就……不过初萌还算好,样子基本上变化不大——也许是因为是在柔和的烛光下?
3。
初萌命令自己笑得比方才只有更加甜蜜,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她搛咖啡匙的手有点抖,她怀疑自己刚才搅咖啡时匙子碰杯子那叮一声简直有点惊人,安平很可能听了去,但是他没动声色。初萌开始有些疑心她今晚邀约的意义,然而……这样也好。走吧,都走吧,走得远远的,让人没什么指望,因此也不会失望——从这个意义上说,初萌又有些感激安平的坦白,至少他不骗她。
他是没有道理骗初萌的,可是也不一定,现世最廉宜的一种事物就是道理,可是他没骗,就凭这点她就应当感激,现在的男人个个是说谎能手(当然女人也并不逊色)。不知从何时起初萌变了感恩先进,然而不这么着又怎样呢?总得给自己一个快乐的借口。初萌忽然感到有心酸的必要,所以她举举左手边的Angle’s kiss,微笑:“Cheers!”
“Cheers!”安平说。她的睫毛可真长,比当年还他妈长,一定是假的。
藏酷太平(中)
4。
长睫毛的影子落在摩卡咖啡渐渐冷去的光润表层,富于魅惑的挑逗性,然而初萌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特特地请的那半天假——要扣奖金的哦!去最好的理容院之一玛丽安娜做脸,烫什么鬼睫毛,还要一遍一遍地无微不至锲而不舍染了又染,要知道自己的睫毛本来就不够浓密,而烫染只能是雪上加霜,而且你知道C。D。的睫毛膏是什么价吗?不是说不可以烫染睫
毛,而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十有八九安平并不是一块好钢,至少对于她来说。
多么悲哀!10年前安平对于初萌来说不是一块好钢,10年后他仍然不是。所不同的是10年前安平对此悲痛欲绝,10年后换了初萌,不过初萌不至于悲痛欲绝罢了。现在没有什么可以令初萌悲痛欲绝的,除非失业——那意味着资生堂、菲杰、范怡文的匮乏,那你让Office lady初萌如何向人?
“哎,最近我的电脑好像出了问题。”安平呷一口卡其布诺,悠悠开口。初萌忽然很感激他的新话题,但是仍有点漫不经心:“唔?”
她还是那么从不关心旁人的感受,极端自恋。安平想,也好,这样我也不必为自己刚才的完全坦诚后悔,后悔不给她留一点回想的余地。“哦,”他说,“上不去网了。”
初萌好像从思想中惊醒,极力热情掩盖不够礼貌的走神:“哎呀那可得赶紧找人看看,没法收发妹儿是很烦人的。”
“是啊是啊。”安平忽然感到一阵困倦,那个永不让人消停一会儿的瘦猴老板,说什么明年也得炒他鱿鱼!
5。
安平想自己出来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初萌时她眼睛一亮。那是在一个莫名其妙的Party上,现如今这样的Party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倒饬得人五人六的从四面八方凑到一块儿说一些人五人六的废话,他们就是在这样一个Party上再次邂逅的,说是邂逅也有些不当,如果他们打算找到对方是可以通过一些手段达到目的的,但是他们仍然像于茫茫人海中找到逃难中失散的亲人一样扑向对方:“啊那么久不见你躲哪儿去了?”激奋劲儿谁也看不出论起来他们各自供职的公司还属于一个集团。
初萌拍着巴掌说好啊好啊,我早就看出安平你有这个魄力——现在人人都有这个本事,快30的人了仍然像乳臭未干,而且也并不怎么显得突兀——真的吗?那为什么当年她要拒绝我,而且是接到我情书的第二天,让人连一点想头也不能有。而且拒绝得那么恶心:“安平呀,你是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我想你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儿,一定!”细声细气地,一点一点碾碎安平的心。也许她没有错,而且应该说那时候她有拒绝的资本,她一定很多次这样子拒绝过男孩子了,可是安平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往女孩子手里塞纸条的男骇儿,他每做出一个举动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他的电脑好像就放在朝南的那间较小的房间里。初萌的脑子里三维动画似的映出安平的三房两厅。这吓了初萌一跳——她不至于渴嫁到如此吧?可是就是这样——向南那一间大的可做主卧室;小一点的做书房——得放台上好音响在里面,一台摇摇椅,边听边摇边看村上春树;朝北的房间做客房,以后有了BABY再……
6。
我的天!初萌为自己大脑中如此清晰的映射瞠目结舌——这这,这算什么?之于眼前的人还没步步精察到如此地步,怎么先成就了他的房子?初萌,一个曾经男孩子口中光芒四射的名字——就是现在也远远还没光芒殆尽,怎么就先自贬身价起来?不过这又怎样,难道嫁个老公天当被地当床才够炫?
“初萌,那么你相信吗,爱情?”安平目光灼灼盯住她,就好像刚才她盯住安平。
“我?”初萌一愣,不知怎么感觉心下有什么堵了一下,“……相信。”
“哦?”安平饶有趣味笑了。看来她的情商不怎么高,而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很好。
初萌迅疾地感受到了,因为恼羞她有些愤怒:“我相信。”她昂首挺胸地坐在那儿,来添水的小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觉得很傻是吗?”她的声音低下去,因为她觉得安平是对的,多年来她寻寻觅觅,啼笑皆非,伤痕累累,心灰意冷,还不都是为了所谓爱情?而女友优子,从21岁就告诉她:“初萌我跟你说,一个女人选定爱人,要么是为了你特爱他,要么是为了他特有钱,其余免谈;而前者显然是天方夜谭,所以……”她对此嗤之以鼻,结果呢,29岁的优子现为京城数得着的私营企业集团老板娘,29岁的初萌仍然得为超出预算的打的费心揪成一个破布挽成的疙瘩,一个人。
其实她还算是个条件不坏的女人。安平睇一下初萌肩头闪烁着缕缕金光的苔绿天鹅绒披肩,它被在左肩上打了一只金色的丝巾扣,在金色光焰的映照下,实在是很好看的。而且她仍然头顶名校毕业、外企白领、高知家庭、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等若干项桂冠,要知道,约出她来是多么地难,曾经。
安平这些年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