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儿的爆笑和抗议声中主持人大叫:“虽然涉嫌赖皮,可是看在他们够聪明的份上,我们还是通过吧!”
屋子里我们一起笑起来。他俯下身,在我额上轻轻一印。
人间十月天(下)
4。
我奇怪自己居然可以那样放肆——但是为什么不呢?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慕容总睇我一眼:“我喜欢你开始学会打开自己,但赶写文件时仿佛不应当笑。”
我诧异:“我笑了吗?”
她失笑:“如果实在忍不住,不妨说出来。”
我定一定神,然后很多很多的笑,就像袋子漏掉的米,纷纷扰扰落了满坑满谷。
“……慕容总,你有这样觉得一个人世间惟一,不可替代过吗?”一口气说完我与杨毅的来龙去脉,我满足地想要叹气。
她顿一下:“春晓,我从没觉得你不够优秀,除了在他面前;我也从没觉得你太过优秀,除了在他面前。”
我一怔:“我不懂——”
她摸摸我的头:“好好享受现在。记住,有什么问题来找我。”
晚上回家匆匆写好工作计划便呆呆看表,还差17分钟10时半,10时半杨毅会从香港给我电话。事实上,我们最常用的联系方式就是电话,因为他实在太忙。
“铃——”分针刚刚跳到十点半那一格,电话便轻灵地响起来。我无限快乐地笑,笑得眼睛忽然有点迷糊:“杨毅——”
“春晓,你好吗?我是刘亚晖。”
知道很不礼貌,但终于没法掩饰我的失望:“我在等一个电话,你可不可以过会儿打过来?”
他笑一笑:“啊,好吧。”
我从不知道时间可以同时过得这么快又这么慢:快是因为眼看就11点多了,我拿起话筒又放下——它并没有坏;慢是因为,为什么它总不响?
11时31分,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了我一跳,深吸一口气我抄起话筒——
“春晓,现在我可以跟你说会儿话吗?”
我疑心即使刘亚晖在电话线那一边,也听得见发自我胸腔的长长叹息:“亚晖,你说吧。”
5。
我知道也许我可以打过去,但我相信,如果不是:1。他在加班;2。在陪重要客户;3。他已被客户灌得神智不清;4。他正在某些敏感场合——譬如夜总会应酬,不宜给我电话;5。今天打他电话的人特别多,连他的备用电池都没电了,他又赶不及回酒店去充——他是会准时给我电话的。何况他常常会说:“春晓,你真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我一直以为,你在电话这边微笑,对方是“看”得见的:“工作为重,太忙就不必给我电话了。”
“因为到目前为止你不够优秀,所以终究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因为事实上你明明会更加优秀,所以才会这样我意难平。”慕容总看住我,眼里从未有过的悲伤使她楚楚动人。
我张大眼睛:“您怎么了解得如此透彻?”
慕容总笑起来:“我说过,你跟我当年很像。”
“那么您最终的选择……”
她摇摇头,去看屋角叶瓣挺拔的雏菊:“他当然使人难以割舍。世间茫茫,如果他不那么优秀,你肯,或者说你能为一个男人这样念念难忘吗?即使他这样优秀,你能,或者说你肯唯一个男人马首是瞻吗?”
我颓然坐回椅子:“您的意思是,我与他,其实并不合适?”
她背对着我亲自给雏菊剪枝,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许我做错过什么,但绕过他不是。”
思想了整整一天,在最后一刻,我还是上了杨毅的司机停在公司门口的夜空蓝色宝马。
照例是在会客室里同一杯茶一道等了快一个小时。呵辛苦工作了一天,他的眸子仍是那么明亮,真是个好看的男人。
烛光晚餐,装在银盘子里的美馔与美馔之间满满的鲜花,伫在我们桌边穿白色燕尾服的梵婀琳演奏家,还有长长梨木桌子对面那个一瞬不瞬望着我的男人,他说:“我们结婚好吗?但要等我忙完这一阵。”——都是我所那样地喜爱着的呀!
有什么漫上我的眼睛,我高高举起杯,向他微笑。
6。
“刘亚晖也是个好男人。”慕容总看着我。
我笑一下:“他是的。”
“他还笃定会是个好丈夫。”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把他也一并放弃了?”
“慕容总,我不爱他。”
慕容总笑起来:“如果你因为太爱一个男人,所以放弃了他;你不爱一个男人,所以也放弃了他,喏,你的结局就是像我这样——我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慕容雪儿,但是我镇日被叫做张牙舞爪的‘慕容总’;每一个人跟我说话,开口都是恭敬得务必把你架空的‘您’。”
我也笑起来:“您——啊不你的意思是,对于当年的放弃后者,你后悔了?”
她笑起来眼角虽已开始有了细细的纹路,还是非常好看:“在我生病的时候,工作遭遇重重困难的时候,鱼尾纹又多了一条的时候……还有你们叫我做‘慕容总’的时候。”
我喜欢拍真诚的马屁:“我觉得你像我最喜欢的十月天,走过很多路,可是从没有过的清澄高远——你现在仍然可以有很多选择。”
她靠回椅背:“上个月我应邀去做一个电视节目,一群身份优良的男嘉宾对我极尽夸奖之能事,直到主持人问:‘这么优秀的女人,该是你们心目中理想女性的楷模吧?’他们忽然纷纷愣住,回问说:‘你指的是仅仅欣赏的那种呢,还是娶回家的?’哈!”
我长长叹口气:“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稍稍融合一点儿,出则纵横天下,进则柔肠万千的男人?”
她拍拍我的头:“你能既保有自己的从容进取,还完满眷顾你的所爱吗?”
我的手机响起来:“我是刘亚晖。春晓,晚上一起去吃你喜欢的麻辣小龙虾好不好?”
我回望着文件堆里慕容总依然美丽的金栗色鬈发,忽然结舌。
谁的爱情没有补丁(上)
我看一看腕上的RADO,是4时18分。我按铃叫Helen进来,告诉她5时30分一定记得替我接89331661。
Helen不露声色:“好的裴总。”但我仍然看见她退出时眼中的一抹浅笑,仿佛寓意深远。是的,这已是我一天内第四次为此唤她。今天是莫琳30岁生日。
哦,莫琳已经30岁了吗?那么我应当是31了。
认识莫琳24年了。
仍然记得初见莫琳时伊的模样,小小的粉紫裙子,裙袂上高高张起一对蝴蝶样乳白翅膀,向我伸出圆润小手:“这位同学,我是莫琳,你呢?”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玉盘上的滚珠,叮咚得人心一爿澄明。我在布裤上擦一擦微汗的手,怯怯伸出去:“我叫裴红兵。”
她叫莫琳,我叫裴红兵。一开始我就输给她了——琳是娟秀的美玉,红兵是个什么东西?
我看着她在人前指挥大合唱,扎着粉红蝴蝶结的小辫子十分应当地一飞一飞;是集体舞里的中心,被大家环绕着欢快旋转,一圈接一圈;墙报上的优秀作文和水彩画永远署名莫琳莫琳;做值日那些长得像些优质苹果的男孩子把准机会凑上前去:“哎呀莫琳,你看真巧——”非常之不经意,“水桶我帮你拎着好了。”
我呢?我藏在玻璃后面一下一下擦着窗子,穿着三姐传给我的灰蓝灯心绒褂子,短了,底下接着一块同色质的灰蓝,新些。
去过她家一回。她生病请假一天,而我“顺路”经过这里,来告诉她当日功课。
我家与她家城南城北。
踏上那漆得无限光亮的地板,我的脚下像忽然生了胶,小心地搁在她母亲指定的皮沙发下一隅,清清嗓子:“今天讲的是……”
她发髻光亮的母亲端上冰白烫金的细磁杯,含笑温言:“你叫裴……红兵?喝点果汁。”我在想,假如莫琳去我家——踩在斑驳的水泥地上,坐一把随时可能勾破她纯白蓬蓬裙的老藤椅,忙得一定有一绺乱发耷在额前的母亲在灶间回声高叫:“红兵你倒是给同学倒水喝呵——一点事也不懂!”杯子是民间广为流行的那种底端收起一点的圆柱造型,自我记事起杯盖上的小疙瘩即告空缺。母亲不大抱怨什么,可是常常,睡下很久了,仍能听见她放轻了声息的长叹。
我惟一堪以骄傲的是成绩。上台去领奖状是我昂起头的一个时刻,另一个时刻是莫琳软软叫:“裴红兵,帮我讲讲这道鸡兔同笼好不好?”
“裴红兵,帮我……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当然好。莫琳怎会不好?
一直以为国家安全局没有招纳我是一个莫大遗憾,我能够不动声色地探明莫琳将要升上的学校并且万无一失地跟上。莫琳在高中成绩不属上等,我遂在高考试卷上悄然做了手脚,我要考莫琳的第一志愿。
天不负我。
非众目所瞩从来不是莫琳,她很快给发掘为校园里的什么花什么花。隔着一幢宿舍楼,很晚了,仍能听见舍监的没有好声气:“莫琳——电话!”
走在绿树红墙的校园里,有男孩子哂笑:“莫琳也不见得怎样美,她左脸颊的雀斑……”话音未落吃我一拳。
从此传我暗恋莫琳。
还好莫琳仿佛全无知觉,依然裴红兵裴红兵唤个不住。运动会上艺术体操表演,莫琳换下来的衣裳一定是:“裴红兵,帮我拿一下好不好?”
好好。有数十道眼光锐利而来,我不回头。阳光下春日的风和暖如一缸母亲放的洗澡水。他们真是傻——什么叫做暗恋?我只知道莫琳的淡淡嫣笑如每日的朝阳般,成为我天经地义的公理。
但是不久我看见他们走在一起,亲亲喁喁——那个挑剔莫琳的男孩子柯君,和莫琳。我的心唿一声沉下去,由至高处自由落体的结局是跌个粉碎又迅疾冻成冰山里的雪莲,像一朵不曾预料到结局的琥珀中的小虫。
我懂得嫌货人方是买货人之理,可是莫琳她为什么?学业平平,个子不见得较我壮硕,——当然,他弹一手好吉他,演讲拿本埠第二名。
据说家境不过一般。不是说讲这个的女孩不好,可莫琳她就不讲。
第二日我就去买了一把吉他,红棉牌,用去我大半个月的生活费。
同舍生日请酒,我频频举杯:“小方小方,生日快乐——快乐就是永不要去真心喜欢一个人。”
一宿无话,醒来依稀有一对亮眸,我惊喜嗫嚅:“莫琳……”小方悲悯:“连上这一回,你一夜叫这个名字59次,而我知道这个人并没有欠你很多钱。”
我弹起吉他:“舍不得杏花春雨中的你盈盈的笑语……”给一本辞典直砸过来:“关起门来嚎有什么用?有本领亲自去唱给她听!”
我没有本领。当我看见她倚在他肩头咭咭地笑,我的心有一种痛楚的安然——至少她在笑。
一日午后,门给轻轻地敲响,那种轻轻,是清风拂过娇嫩的草尖,是月光映在竹影婆娑的照壁,宿舍每一个兄弟都翻身坐起目光炯炯,一时间床声嘎嘎——是女生,而且必是“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的那种。
是莫琳。丹凤眼微微红肿:“裴红兵,柯君他——”我塞给她一迭纸巾:“来,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她母亲不同意。固然天下的母亲永远以为任谁亦不堪配自己的宁馨儿,可是冷眼看去,莫妈妈是对的。她那样作难,而他还怄她生气。
不久又看见他们携手比肩,谈笑风生。
这样哭哭笑笑终于毕业,莫琳哽咽:“我们分开了,终于。”又强自绽笑,“这样也好,我也累了。”又向我道喜,“优秀毕业生啊!你一直都很努力。”
我长舒一口气,莫琳笑起来真好看。
谁的爱情没有补丁(下)
第一个月的薪水是:母亲的一套细瓷茶具,莫琳的LV手袋。
莫琳的眼里有着泼溅出来的惊喜:“你怎么知道我正想要这样一款?”
我笑而不语。
拼命工作,定期约会莫琳——我不知道那叫不叫做约会,我们一起吃饭、喝茶,然后去看莫琳喜欢的电影。或者陪她去溜冰,半跪下去替她缚好冰鞋带子,紧致而完美,倚在栏杆外笑看她旋飞如风。
我开始小心拣还算洁净的排档请客,后来在麦当劳,最后是星级酒店——而三年就这样过去了。
莫琳的身边自然从不缺异性的气息。一度她与老板的公子走得近,但是她目光寂寥:“……他急得一头汗,说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什么,可是你怎么总不笑?”侧头想一想,自己发笑:“看来我要辜负妈妈的期待了——那家家资不止万贯。”
人说小时美长大了了,盖因沾染了灰尘,可是你看,莫琳她只有愈加清洁好看。
算一算,还有不到一年——距一间天花板上可以看见月亮的地板晶亮的敞屋。
我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我不过是去深圳公干两周而已,回来时信箱里居然孤零零平放着一封飞龙走凤的大红请柬:莫琳小姐、宫丰涛先生恭请裴红兵先生大驾莅临——
我跑,我跑——我飞跑进那间地板发光的家。莫妈妈仍然发光衣鲜,然而不知怎么撑不大住,颓然靠在沙发上:“运气这样东西也是遗传的么?如今我只求她心安——”
我默然。也许她是对的。
我送杨惠珊张毅贤伉俪合铸的手工琉璃给他们,一对剔透璧人足下镌有玲珑小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莫琳一身喜气洋洋大红衣装,眉梢带笑:“真美。裴红兵谢谢你呵!”
浑身周正并无大错的年轻副处长宫丰涛一脸爱怜在旁睇她。他没有发现她并不适合穿红么?
莫琳婚后并无太大改观,至少外表。仍然偶尔赴我的约会,让我为她拉开椅子。只淡淡说起过一次,那是婚后八个月:“很尊重我。这就……够了吧?”
我为她的红茶添入炼乳。
小方嗤我:“傻子。”
我不是傻子,我当然看得见身边愈来愈缜密的眼波。小方夫妇带来的女孩子仰起年轻光泽的脸:“裴先生真是出色的白骨精吔!”
我噗一声喷出咖啡,呛得满头是汗。小方叹一口气,轻拍我:“白领、骨干、精英——傻子。”
还有女孩往那里一坐,双手撑在两条长腿中间——莫琳坐下从来双膝并拢。
是的,我宁愿Helen辛苦些,我厌弃所谓新潮电子记事簿。
Helen追随我足5年,自我创业时,由月薪区区600大元做起。
可是,她叫做Helen,她不叫琳。
“莫琳?”我小心地唤,“生日快乐!还喜欢那件礼服吗?”我着人送上门的是一件Chanel莲紫镶钻裙子。希望宫丰涛也喜欢她穿上它的样子。
我可以想见莫琳于那边的微笑:“当然。”
“宫丰涛呢?”
那边静了片刻:“我们分开了。”
我听见胸腔里有什么咚咚擂得闷响:“莫琳,我要见你。”
我从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可以与夕阳金橘的余晖那样相契,那种美是内敛的,可是张力无限,禁得起长长岁月——哦,莫琳正姗姗走向我,着那袭莲紫长裙,莫琳含笑,莫琳扬手叫Waitress,柔声:“给我一杯摩卡。”
不知何时有老歌轻轻泄出:“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情绪,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我凝视莫琳,忽然感到手心微汗,就像7岁那年一样:“莫琳,我爱你。”
莫琳一对黑眸由弯弯睫毛下面探出——世上原来竟真有“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娇羞”这回事的:“呵。”
我深吸一口气,推过一串亮晶晶的锁匙:“明天搬去我那里住好了,方便些。”淡淡地,“黄铜钥匙是房门的,不锈钢那把是车匙。”
哦为了这句话,我等了整整24年!
莫琳微笑:“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我倏地倾起身子:“你不会明白的!当我第一次踏上你家闪光的地板,还有你高贵温文的母亲——”
莫琳抱肘:“现在你终于做到了裴总。呵我闪亮地板的家……”她摇首失笑,“可是记忆中我母亲不曾大笑过,而家中几乎永远见不到父亲的踪影……我那样渴望着逃开,柯君、某某公子还有宫丰涛——我只求一份懂得而已。我母亲已经错了,我不能一错再错,然而我还是错了。”
莫琳予我的最后一个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