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形色色的人物开始进入我的视线,我有点应接不暇。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慢慢看清刘秀的另一面,他有他独特的人格魅力,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不顾一切,放着大好前途不干,辞官弃家地追随他亡命天涯。
他并不真如我想象的那样,只单单是个喜弄稼穑的农夫而已。刘错看了这个弟弟,他并非是个无能的人。
我以阴戟的身份留在了刘秀身边,小部分亲信,譬如邓晨、冯异、王霸等人对我的真实来历皆是心知肚明,只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形成了一种默契,不管人前人后,他们全都口径一致地称我为“阴戟兄弟”。
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让我以男子身份在北行的队伍中安然生存下来。
这一日匆匆忙忙赶到邺县,车马劳顿,我坐车坐到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头一回领略到晕车的滋味。
冯异是刘秀的主簿,这职位类似于现代的秘书,皇帝的生活有侍中打点,刘秀便只能靠主簿了。好在冯异这人心极细,平时话很少,眉宇的神情总是淡淡的,似乎什么都漠不关心,可偏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一路上也幸得有他照料,这稀稀拉拉几百号人才不至于太过狼狈。再怎么说也毕竟是大汉使节,虽说人数不多,排场也不够气势,可到底代表了汉朝的体面。
进入十一月,气温逐渐下降,时而下雨,时而飘雪。这路途越往北走,风雪越大,越能领略到不同寻常的北国风光。
月挂树梢,刘秀挑灯夜读,从洛阳传来的谍报称刘玄在众臣的怂恿下准备迁都,而且已经派刘赐前往长安打点。当初长安破城之时被朱弟、张鱼等人火烧殿门,这把大火不仅使王莽的女儿定安太后葬身火海,还殃及未央宫。当年王莽毁了刘氏宗庙,所以刘赐这一次到长安干的活跟之前刘秀干的司隶校尉一般无二,都得先去打打底,把宗庙和宫室重建,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你苦着脸做什么?”刘秀拿着那块帛书已经大半个时辰了,两眼发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把他书案上的油灯灯芯挑亮些,“刘玄迁都也是好事,长安乃是虎踞龙盘之地,他如今不仅得了传国玉玺,还得了高祖的斩蛇剑,承续汉统也算是名正言顺了,自然得去长安定都。”
刘秀闻言不答,过得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满地推了他一把:“别卖关子,你若觉得我说得不对,便讲出来嘛。”
“所谓‘国家之守转在函谷’实乃谋臣们的臆测,此一时彼一时,现今的局势岂是高祖时可比?若是迁都长安,把朝廷重兵调入关中,山东、河北、中原,争雄者比比皆是,关东不平,则天下不宁。届时天子尊号固然名正言顺,却对中原局势鞭长莫及。一旦迁都……后果不堪……”
我瞪大了眼,一个看似简单的迁都问题没想到居然涉及那么多方面。可是汉朝已立,这在历史上可是有根有据的,史称“东汉”。难道刘玄做这个东汉之君还能有什么变故不成?东汉开国光武中兴,那可是名垂青史,无法改变的历史!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噤,难道说历史要变?
1追寻(2)
但是一旦历史变了,那后世怎么办?两千年前的历史变了,那两千年后的世界还存在吗?
“在想什么?”
“不……不想什么。”我嗫嚅,手脚无力地转身,“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失魂落魄地走了两步,突然脚尖一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刘秀及时跳起从身后抱住了我:“怎么了?不舒服?”
他的手自然而然地贴上我的额头,我彷徨不安地摇了摇头。如果两千年后的世界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世界,那我即使找到了二十八个人,继而回到现代,却也已经物是人非,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丽华?你说句话,哪儿不舒服了?怎么额上尽冒冷汗?”
我猛地一把抱住了他,内心的惶恐不安尽数发泄出来,只有依偎在他怀里,闻着那熟悉的淡淡清香,我才能有片刻的宁静。
也许……我其实……真的回不去了!
“别担心,一切有我……”他轻轻拍打着我的背,温柔得像是在哄孩子。
“大司……”门是虚掩的,我进来时也没觉得有闩上门闩的必要,没想到马成居然会推门冲了进来。看着他一脸错愕的表情,三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急忙一把将刘秀推开,整个人向后弹出三尺远。
“大……司……马……”马成的眼神有点儿走样,表情更是古怪。
“什么事?”刘秀一脸自然,回眸笑问。
他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勇气,我却还没修炼到他那份镇定自若的功力,脸颊慢慢发烫,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前堂有人求见!”
三更半夜的,会是什么人居然还非得巴巴儿地让马成来跑一趟?转念我又有点明白为什么别的人都不来,独独差了他来。想来是冯异、邓晨等人皆知我的身份,怕夜深了我们夫妻安歇,旁的人惊扰总说不过去,就差了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木讷家伙来当惊梦人。
只是……房门未锁,马成不请自入,这样的结果肯定也是冯异他们没有预料到的。
“哦?是何人求见?”看得出来,刘秀是有点儿好奇的,只是面上完全看不出一丁点罢了。
斜着眼偷睨他的表情,突然发现刘秀的轮廓在我脑海里刻画得越来越清晰。虽然他总是只有微笑、笑、大笑这么相差无几的三种表情,但是相处久了,会发现在他举手投足间还是能够通过一些小动作看出他内心细微变化的。不过一般情况下,外人根本不大容易察觉他的异样,更别说他有意扮猪吃老虎的时候,那时他有名的温柔一刀已经几乎可媲美小李飞刀——例无虚发!
他这个人呢,即便保持同样的微笑,在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场合,我现在已能慢慢揣摩出他的不同心境。
越想越得意,我忍不住托着自己的下巴坏坏地笑了起来。刘秀其实也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他也有激昂、愤怒、伤心、失望的时候,只是不大形于色罢了。温柔是他的武器,微笑是他的保护色,在这层保护色下,真实的刘秀……
“什么?你再说一遍!”陡然间突然迸发的振奋声音把我的魂从太虚境界震了回来。刘秀的眉结在舒展,虽然同样是微笑,但这一次他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我在心里暗暗给出结论——只是……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高兴?
“他……”
“他在哪里?”没等马成复述,刘秀已快步出门,走了两步后,他突然转过头来,冲我招了招手,“阴戟,你来……我们一起见见这位老朋友!”
“诺。”
刘秀的笑容愈发深沉,他没顾得上再答理我,加快脚步走向大堂。
堂上烛火通明,堂下石阶旁的一棵大树下,形单影只地站着一个人。马成引着我们两个快步登堂,我困惑地频频回首,那树下的人影终于动了一下,从阴影中稍稍移至月下,冲我扬了扬手中的竖,示意我赶紧上堂去。
等我再回首,刘秀已走远,却听里头笑声传出,在月上中天的凄冷夜里显得格外热闹。我想了想,终于还是打消了去堂上见客的念头——如果是老朋友,那他必定认得我,万一在众目睽睽下没心没肺地把我“供”了出来,揭了我的老底,这堂上能人众多,无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又岂会猜不透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1追寻(3)
“怎么不进去?”看我走到树底下,冯异略有惊讶。
“那你怎么不进去?”
“人太多……”
嫌人多?
我斜眼瞧他一副安静淡然的模样,忽然觉得他这个人十分耐人寻味。看似冷漠无情,偏又爱管闲事,说他古道热肠吧,他又如此拒人千里。
抬起头看着天上的繁星,想到了那一场改变我命运的流星雨,忽然心生感慨。我已经很久不去想念现代的朋友、亲人以及所有相关的一切,这时看着冯异,却突然联想到了叶之秋。
这两个脾性古怪的人,给人的感觉,还真有点儿相像呢。
“快进去吧,里头有你想见的人……”
我漫不经心地“诺”了一声,思维仍停留在自己的忆念中。
冯异的身子稍稍前倾,背脊离开树干,手中竹朝前点了点:“你不去见他,他也总会来找你……”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扭头,却见堂上匆匆下来一人,手持木杖,点地笃笃有声,黑暗中瞧不清那人是谁。
但听冯异在边上又补了句:“你好自为之。”我诧异地回头,却见他说完竟然扔下我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下。
笃地声越来越近,声声急促,点点战栗。我还没顾得上回头,那声音已经来到我身后:“丽华……”
一声沙哑的呼唤令我浑身一震。我不敢置信地猛然转身,刹那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之人满脸风尘,肩背佝偻,双手微颤,若非手中尚有一根木杖支撑,只怕一阵强风吹来也能将他刮倒。
“丽华……我终于找着你了。”
左手持杖,右手向我伸了过来,我像是中了魔法般无法动弹,任由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
“呵呵……长大了,丽华也终于有个大人样了。”他的掌心绑着布条,指腹冰冷而又粗糙。
我打了个哆嗦,颤声道:“邓禹……”
“吧嗒”一声,邓禹手中的木杖跌落,他整个人突然向我倒了过来,我急忙抱住他,叫道:“邓禹!邓禹……来人哪——来人——”
堂上本已有人跟着邓禹一同出了门,只是他们似乎有意让我和邓禹叙旧,全都聚在门口远观而不走近。听得我厉声呼喊,这才全都快步奔了过来。
众人合力将邓禹抬到堂上,到了灯火通明处,我再细瞧,却冷不防唬得倒抽一口冷气。
邓禹满脸须碴,面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紫,身上穿了件破旧的夹袄,面上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灰蒙蒙的棉絮从里头露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怎会搞成这样?”我激动地尖叫。
医官急匆匆地背了医箱赶来,堂上人多且挤,刘秀趁乱将我拖出门。
“到底怎么回事?”我强迫自己保持镇静,但是内心的震撼却已让我发出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他从新野来……”
“然后呢?”
“他自及冠之后便游历四方,没人知晓他去了哪里。陛下倾慕他的才名,曾四处派人寻访,终是无果。”刘秀深吸口气,语气有点沉重,“方才据仲华自述,因刘赐在长安移文露布,广诏天下,他始知我持节北上之事,念及同窗之情,特前来投奔。他身无长物,有的只是一身的五经杂学,若我不嫌弃……便……”
“别说了!”我痛苦地闭上了眼。
什么五经杂学,什么若不嫌弃,这哪里像是我认识的邓禹会说出的话语?他一直是个神采飞扬,如阳光般灿烂的人,恃才傲物,学富五车,他会自得自夸,却从不会自贬身价!
他当真是因为得知刘秀北上而千里追寻?还是……我猛地睁开眼,提气冲到门口。
在医官的指挥下,众人已各自散开,可邓禹仍躺在大堂的席上昏迷不醒。刘秀默默无声地跟了过来,在我身后站定。
我哽咽:“他可是徒步而来?”
“嗯。”
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我不忍地别开眼。
1追寻(4)
我敢肯定他自从离开新野后就再没回去过,为什么如今反会从新野赶来?他回新野了么?既然要投奔刘秀,为何还绕道回新野?为何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丽华……我终于找着你了。”这是他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终于找着你了……
我的心一阵抽搐。
笨蛋邓禹!世人都说你聪明,可在我看来,为什么你总是那么愚不可及!
眼泪无声地落下,我急忙伸手抹去,哑着声问:“他无大碍吧?”
“仲华只是太累了,他为了追上我们,日夜兼程,只怕这一路都没怎么好好休息。”一只手搁上我的肩膀,“你别担心,他没事。”
我点点头,一种悲伤的无力感滑过心头:“没事就好。夜深了,我先回去睡了。”
我不敢看刘秀是何表情,低着头与他擦身而过。
“丽华……”
我驻足。
“好好休息!”
无力感无限地扩大,我耷拉着肩膀闭了闭眼:“诺。你也早些安歇吧,仲华若是醒了,告诉他我明天再去探望他。”
刘秀没再出声,我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2阳谋(1)
一宿无眠,闭着眼在床上翻滚,听了一宿的北风呼啸,想象着邓禹在这样恶劣的气候下踽踽徒步,杖策千里,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天亮时分,我终于顶着两个熊猫眼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因为睡眠不足脚步有点儿虚,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邓禹被安置在门庑东头那间房,与我住的厢房大概隔了七八间,我从房里出来,望着廊庑尽头,犹豫着要不要去。
“嘎吱!”隔间房门突然拉开,冯异懒洋洋地倚在门廊上,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他已经醒了。”
“哦。”我尴尬地扯出一丝笑容。
冯异重新将门合上。
我深吸一口气,心情沉重地走到东头第一间,举手正欲叩响房门,房里蓦然传出一阵耳熟的笑声。
“那依仲华所言,秀得以承拜专封,仲华远道追来,便是想谋取个一官半职?”
“非也!”邓禹的精神显然恢复得不错,中气虽仍不足,却也不再沙哑无力,“君子之交淡如水,要出入仕途官宦,禹早已名列更始汉朝……”
两人对话你来我往,虽然显得亲热,彼此却仍是用的谦称。哪点像是当年同窗之人,竟是还不如刘秀与其他部将之间的交情。
我放下手,黯然地停在门外。
“那……仲华此意为何?”突然话锋一转。
按刘秀的个性,这话应该仍是笑眯眯地问出来的,可是因为此刻看不到他的表情,所以反而令我清楚地听出言下隐藏的那份犀利与冷冽。
“禹——不欲为官!”
“既不欲为官,何苦甘冒风雪,千里跋涉,前来寻我?”那个“我”字长长地拖了个尾音,咄咄逼人之势礴然欲出。
我暗暗心惊,刘秀向来沉稳内敛,这般主动挑衅实属罕见。耳听里头气氛紧张,我伸手欲推门闯入,却不料腕上突然被人扣住。
冯异五指牢牢攥住我的手腕,面无表情地冲我摇了摇头。他目光锐利,表情严肃,一反常态,就连出手也是丝毫没留情,我的右手腕骨像是要被他捏断般,剧痛难忍。
房内邓禹的声音突然拔高:“但愿明公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
我呼吸一窒,冯异松开手,轻轻推启眼前门扉。
“知我者,仲华也!”刘秀敛衽,对着邓禹深深一揖,邓禹侧躺在榻上含笑不语,目光斜移,见我进来,微现动容之色,身子略略挺了挺。
冯异冲邓禹淡淡一笑,彼此目光交接,颇有种惺惺相惜的深意。邓禹面色虽差,精神已是尚可,胡须皆已剃净,面容光洁,服饰清爽。随着我一步步地走进内室,他的笑容逐渐绽开,一如朝阳,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丽……”
“嘘!”我用食指点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笑道,“小人阴戟,见过邓公子!”
刘秀一如既往地微笑,眼线弯弯眯起,冯异在我身侧“嗤”的一声轻笑。
邓禹上下打量了我一遍:“阴戟……阴姬……”他笑着摇了摇头,眼中的宠溺毫无掩饰,“数你鬼点子最多!”
“多谢邓公子谬赞!”
“以后称邓将军吧!”刘秀微笑着补了句。
我一愣,转瞬明白过来,大声道:“诺!护军阴戟见过邓将军!”
“护军?”邓禹轻轻一笑,竟是从榻上站了起来,托住我的手肘,对着我灿烂一笑,“不如便做我的护军吧!”将头稍偏,侧向刘秀,“明公可舍得?”
他下颚稍侧,然而目光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耳根子发烫,只觉这话说得甚为不妥,可偏又挑不出他的错来。
刘秀以笑充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是一旁的冯异,眸底锐芒闪过,似已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