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休息了没?”剑悔敲门。
“没有,门没上闩,进来吧。”
抱着一小竹篮雪梨,笑嘻嘻地推门进来,“罗大哥地窖里还藏了筐雪梨,冰镇的,怕你口渴,拿来给你消暑。”
我失笑,这么一大堆,吃完怕是都冻成冰棍了,“我留下两只,其余你拿去给他们吧。”顺手挑了两只小的放在书桌上。
“好,我先回去,你早点休息。”抱着梨匆匆出去。
给门落上闩,回到书桌边,正坐在松木椅上,对面,正可以看见大屏风,那里有我的思念,还有我爱的人……
烛火跳动,蜡油花子炸出嘶嘶的声音,窗户没有放下,木拦条间吹来几屡清风,摇着烛光,满室晃动,我迷糊起来,耳边渐渐轰鸣,牛角声、铁器撞击声、马嘶鸣声、人的惨叫声……接着,眼前出现一大片草原,草原上,尽是撕杀的人影,我惊慌的寻找着什么,跌跌撞撞、步履不稳,猛然间,一具熟悉的背影在我的眼前放大,我瞠目,他渐渐转身,胸前插着无数支翎箭,“博尔术——”失声大叫,猛然睁开眼睛,却是一场梦,烛火依然摇曳晃动,室内依然安静如初。只有额头上一片汗珠,证明我曾经在梦里见过他。
门口传来一声轻浅的叹息,接着是脚步远走的声音。
拉开门,见一只黄纸包放在地上,捡起来,拆开,却是一包香熏料。淡淡的香味传来,让人心情舒畅。
合上门,上闩,背抵住木门。罗远山,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未免也太心细了吧?
再望望手上的纸包……怎么总有些让人摸不透的人呢?
这小山比较荒凉,周围没什么人家,山小,也没什么野物,自然也就没什么猎户,放眼方圆十几里,农户也就散了几家,要说人,也就十天半个月有几个商旅经过,所以,陆远他们的打劫始终没有成功,有时,我不禁在想,他是不是在锻炼他们的耐性?可这人又极少表白心思,基本上,他说的话,你能听懂其中的含义,那就算你运气,听不懂,只听字面上的也可以,他不作强求。
我最好奇的是他养得一只山鹰,每日傍晚,太阳落到山尖时,它会自动飞到木屋前的草坪上,等待他,直到他走过去喂了食,它才飞离,这让我记起了豆豆,它也总是在夜晚过来看我,在我身边待上一会儿再离开,像是怕我寂寞,过来跟我做伴一样,可惜,今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它?
他蹲在草坪上,手里握着刚刚喂鹰的瓷碗,侧过眼,正好对上我的张望,一时不好转过眼,仍旧看着他,他的脸被夕阳映得红彤彤的,深邃的双眸,看了让人有些感触,这眼神,我明明见过的……甩甩头,怎么可能,他们一点相似处也没有。
“姑娘的熏香还有吗?”走过来,把瓷碗放进水槽里浸着。
“谢谢,还有一些,里面是不是有熏衣草的成分?对舒睡确实有好处。”
他直直地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我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难道,现在这时代还没有熏衣草这叫法?
“姑娘似乎对医药知道得很多。”
“没有,只是凑巧知道些歪门邪道,不足蹬大雅之堂。”看来又说错话了。
“那包香料里,确实有一种异草,生于波斯,前几年,我从商人那买了些种子,没想到,我几年研究的结果,到被你一句话给概括了。”
呼!原来熏衣草在这时代没有!我要怎么解释?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我觉得最好的方法还是什么也不要说,越说越错。
“也是偶然听说而已。”以后少跟这人聊天为妙,不然,总有一天会露出更多马脚。
恰好,山下不远处,传来一阵马嘶鸣声,夺去了我们的注意力。
他以手拦住我的去路,示意我进屋子。
刚想转身,几匹马就已经蹿上了山顶。
那马种我认得,那是蒙古马,心脏碰一下,停止跳动。
“那个女子可是阿儿剌何馨?”马上人扬鞭遥指,叫了一个让我既震惊又激动的名字——阿儿剌何馨,阿儿剌是博尔术的姓氏,居然加到了我的头上。
罗远山挡住我欲走过去的身形,“她姓印。”
我有点震怒,他为什么要拦我?
“我是蒙古大汗的帐前武士官,奉汗王命令,接阿儿剌部大夫人阿儿剌何馨回蒙古接受册封。”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罗远山以袖掩掉。
我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他却无所觉。
“这里没有阿儿剌何馨。”罗远山声音低沉有力,从我的位置看,可见到他脖子上的青筋暴凸。
“你不是阿儿剌何馨?”马鞭指向我。
手突然碰到了一抹冰凉,那是手腕上的铃铛,阿儿剌何馨,阿儿剌何馨!我要怎么选择?
“我……不是!”闭上眼睛,这一生怕是只有这一次能被称为阿儿剌何馨了吧?
马上人没作声,罗远山也恢复了正常。
“印子娇,大皇后有令,将这包东西送你。”一块黄澄澄的布包递到我面前。
我接了,觉得周遭的一切都不怎么重要了。
马队没有停留,转眼远去,我却一直反应不过来。
布包从手里脱落,散在地上,滑出一支箭头,金灿灿的闪着光亮,箭头上刻着蒙文:阿儿剌部。博尔术。上将军。
冷笑,这就是说,他们已经开始攻金了。
“阿娇,幸亏你没承认。”剑悔坐到我面前,我眼睛里却倒影不出他的样子,“听说,完颜戟是对蒙古的先发大将军,并且,还听说,你的名字被记到了完颜戈的名谱下。”
我茫然得呆望着屏风,为了这些根本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事,我的生活就被破坏成了这样,比起法国荒诞剧,我的应该更荒诞吧?一切都这么可笑又悲哀!突然,我很后悔自己没有承认自己是何馨,为什么我要对他们否认,凭什么?
“阿娇,你去哪?”剑悔跟在我身后,我奋力朝山路上跑,不行,我一定要大声跟他们讲,我是,我就是何馨。
在山路口,猛得被一个人拉住,死死地扣住我的手腕。
“放开!”我用力呼喝,我已经受够了,我的迁就到此为止。
“如果想死,下午只要承认了,你就可以死得很痛快,你没选,就表示你还想活着。”罗远山的眼睛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我后悔了不行吗?我现在就去承认,我是何馨,我就是何馨,我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名字!”大力甩着他的手,却甩不掉。
“那你下午为什么不承认?”咄咄逼人的口气。
我的眼泪簌簌的流下,灼着皮肤,“我胆小了,我怕,不行吗?”我想,起码失去了何馨这个名字,还可以再见到他,可是我刚发现,失去了名字,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用着别人的身体,叫别人的娘为娘,受着本该是别人的关心,这一切,都把本来的我给架空了,现在连名字都否认了,自此,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很怕,怕这种孤魂一样的感觉。
“好,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何馨,我是何馨!”
“你不想再见博尔术了?”罗远山的声音幽远的像从天边传来的。
“想!可却永远都只能是他的影子。”作为现代女人,我想我所受到的压抑,已经足够我爆发了,我需要爱,我需要他,可同样,我也需要光明正大,我需要被平等的对待,我希望我的爱能换来对方同等的对待。
“死不过是件简单的事。”他的眼神深邃的像是在演义他自己的故事。
“对,死很简单,等待也很简单,可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他——博尔术,爱过的女人是我何馨,不是印子娇,也不是什么任何一个其他姓氏的女人,就是我,他可以有一天不再爱我,他可以杀了我,但我不能连自己的名字都抛弃了,我剩下的就只有这么点东西了。”哭泣是脆弱的表现,可我现在已经控制不了,我的一切已经成了游戏,“我不想等到死的时候才后悔,我不想一辈子躲在他的身后,不管是被他保护,还是为了他的爱……”这是第一次爆出了我作为现代女人的想法,我想被宠爱,想被呵护,可我不想被人控制。也许发挥的时间不对,但这是我第一次有了想回家的冲动,即使死在博尔术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好孤单。
“你肯定?”他的手有点抖动。
“我从来都是先做事,再后悔。这次到是先想清楚了。博尔术爱的是何馨,他能明白我的。”
二十三
也许是这几年受到的压抑太多,无形中一点点击溃了我的神经,像只发了疯的野猫,最后被罗远山一掌打昏过去,才算安静下来。
醒来时,但见满眼的白罗纱,被风吹的轻柔飘逸,这是……
一具背影立在不远处,白衣白靴,白得晃眼。
“醒了?”未转头,但声音有些熟悉。
我没说话,觉得眼前的一切莫名其妙,像劣质电影上切换的镜头,上下场景衔接不上。
他转身过来,蹲到床边,我刹时醒悟。这人我见过,在江南拜访过博尔术,他是……他应该是吧?完颜戟!
“知道我是谁了?”眼神柔和,“你跟子娇一样聪明。”站起身,背过我,“听说你想为博尔术死?你这么爱他?”
我不想回答他,就这么愣愣地坐在那儿。
“子娇,我送印十娘去看你了。”
我知道这句绝对不是对我说得。
“子娇,我答应你的,全做到了,你也答应过我,下辈子……要先遇到我。”背着身,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无比温柔。
“你看看,这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白纱飘渺,隐约间看到一片碧绿的湖水,轻轻爬起身,走出纱帐,却发现,自己正置身水中央。
“这里是你娘的墓冢。”幽远的像是隔了空间传来的话。
水中央立了一块汉白玉,高出水面三四米,上面用漂亮的小楷刻了几行字,字体用淡绿色染料浸染过。
“君为湖上风,吾为湖中水,水风相融,相别,均由心动。”
“你肯定希望博尔术赢。”没看我,依旧望着水上的汉白玉,“赢了,又能怎样?”蹲下身,坐到台子上,“让你入祖谱,只是想让你看清世人的真面目。我只想问你,你要去哪儿?”
“草原。”
“不后悔?”
“要是都能事先知道会后悔,哪儿还会有后悔这两个字?”
他呵呵一笑,“我答应过你娘,要把你照顾好,让你富足安乐,本想将你嫁到西夏,我挑选了自认为最好的男人,却不及一个博尔术,女人的选择都这么奇怪。”他笑着看我,“那次见你那么开心,本打算就此作罢,没想,他终究还是抛下了你,你却依然如故。就真那么爱他?”
我伸手指指汉白玉,“跟你爱她是一样的。”
他了悟,“他也能像我这样吗?”
“不知道。”已经快三年没见到他了,他依旧吗?
“明天,我会与他对阵当面,无论谁死,都是男人的命运,你能接受结果的话,我不拦你。”
我看着这个大兵压境,却依然守望在恋人坟边的男人,也许当年他没有想通的事,如今想通了,不是只有攻城破地的伟业,还有儿女私情的缠绵,他得到的已经不再留恋,他失去的,却仍旧念念不忘,企求来世。该不该同情他?我不做思考,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失去了他不该得的,这也算公平。
梦幻般,我踩在了与博尔术同样的土地上。
一堆堆营火噼里啪啦地燃着,我下了马车,趁着营火的光,数着脚步,一步一步朝前迈进,我可以感觉心跳在加快,两旁守夜士兵的抽气声。
布日固德栓在马桩上,虽然已有老态,却依然气势不减,我摸上它的马鬃,它摇动尾巴,头往我肩上蹭,“你还记得我吗?”
它嘶鸣,马蹄蹬地,像是在跟我打招呼,也像在给博尔术报信。
“你们去前帐守着。”是布和的声音。
我慢慢转过身,趁着篝火的光看到他,已经蓄了胡子,看起来很成熟。
他激动却又强忍着声音,“夫人,您回来了?”
“啊,你们……都还好吧。”我抵在布日固德的肚子上,怕自己站不稳。
他还想说话,却见帐帘被掀开,忙点头退了下去。
“馨儿?”声音飘渺轻柔,像是上个世纪听过的。
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抓着布日固德的缰绳。
腰上一紧,已经落入了他的怀里,“馨儿,馨儿……”他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却感觉像是在做梦。
二十四
当罗远山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趴在桌子上描图样,在博尔术身边,我总会变得不嗜生产,无忧无虑。
“你……”朱砂笔还悬在手上,一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是我。”
静默到一定程度,反而更不好开口说话。
“那天,对不起。”他的开场白到是很直接。
“当时,我神经比较紧,我想……碰上谁都会那么做。”放下笔,双手有点无所适从,如果曾在一个人面前歇斯底里过,而冷静后,他又出现在你面前,总觉得会有些丢脸。
帘子掀开,博尔术低头进来,见到罗远山,到没怎么惊讶,只是点了个头,我迎过去接了他解下来的弯刀。
“还没回去?”拍拍身上的灰尘,抬头问罗远山。
“明天走。”
他们两人很熟悉?我抱着弯刀立在一边,到是三个人里最受惊的那个,怎么觉得这个世界除了我,其他人都相互熟识?
“要带她回去吗?”罗远山以头示意了下我的位置。
博尔术没有看我,顿在那好一会儿才回身,“先不用。”
瞅着博尔术半天,希望他能主动给我些提示,关于刚刚他们俩的话题。
“大汗希望你能回来。”他却并没有给我任何提示。
“已经习惯了汉人的生活。”转眼冲着我笑了笑,“这辈子就只打算当个郎中了。”
我想,他们俩大概是打算一直把我晾在这里吧?背过身,站到帐子外面,不管帐子里那两个人是否在意我的举动,我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一时还难适应女人只是附属的社会。
布日固德喷着热气,凑近我的脸,大眼睛眨了半天,估计它也很无聊,已经被当成一个摆设放在那里,战场是去不了了,已经有又快又有耐力的马顶了它的缺,我突然有了种空虚感,等我像布日固德一样老态必现的时候,会不会也会被又漂亮又温柔的年轻姑娘代替?而作为专一的表现,他还要把我摆在正位子上,以显示他对爱情的专一?那样我受不了,还不如抛弃了的好,起码不用整日忍受折磨。
苦笑,就不知道这会是多久以后的事,那时,我还有没有勇气离开他身边?
“你还懂马语?”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罗远山驻足,摸了摸布日固德。
“跟懂鸟语的人比,还差了一大截呢。”
他笑,牙齿白白的,甚至还有点反光。伸手指指天空,天上正盘旋着几只草原雕,“如果想学,我教你。”
我瞄瞄天,不打算理他,这人神神叨叨的,总觉得他没那么简单,何况跟博尔术这么熟。
博尔术正立在我们身后,解下战袍的他,表情正常了不少,或许要倒过来说,穿上战袍的他才是正常的。
罗远山笑笑,背身离开,转到帐子尽头时,背着身冲我们挥挥手。
除了布日固德,只剩下我们俩,我闪到帐帘另一侧,躲开他伸过来的双手,如果他觉得我不问,就代表我不会生气,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从现在开始,我要对每件关于我的事都了如指掌。
“现在可以说了。”正视着他的脸。
“什么?”未知可否。
“关于我的所有事,我不想再做木偶,让别人牵着鼻子走。”
“所有事都是对你——”我伸手阻止。
“我不想听到任何为我好的话,就算要杀我,也起码让我知道为什么。”
他望着我,眼里看不出情绪。
我在心里叹息,难道已经到了争吵的阶段了?腻——吵——分,这恋爱三部曲,据说是不变的定理。
他瘦削的脸,映着夕阳的余辉,显得有些肃穆,良久后才答我,“馨儿,有很多事,你是很难明白的。”
“比如?”倚在门杆子上,也许我是需要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