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笑凑上前:“好字,王爷写的当然是好字。只是好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您知道我不识字的。”
永王点点头:“我倒忘了。不过黎大人,你虽然不识字,戏却当真演得很好,尤其昨天的一场戏,当真精彩极了。”
“多谢王爷夸奖,只要能为王爷解解闷就好。”
永王冷笑道:“何止解闷,简直让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竟不知道,到处求贤选能,原来在我身边就有一位高人,我却从来没有发觉,当真瞎了眼!”他说着抬手托起我的下巴,借着灯光仔细打量,发出啧啧赞叹之声:“芙蓉如面柳如眉,果然称得上倾国倾城,更难得的是,又聪明又会做戏。只可惜,戏做多了,难免是要穿帮的!”
最后一句话音突然抬高,永王眼中杀气毕现,长袍下飞起一脚,正中我的胸口!
早在跟随皇帝围猎的时候,我就知道永王的力道有多强,身手有多敏捷,双手能拉开百石强弓,还能驯服脾气暴烈的野马。我被他这一脚直直的踢飞出去,在墙壁上狠狠一撞,这才落了地。我挣扎了几下,想要爬起来,可一用力,胸口顿时有如万道刀割一般,口一张,一股血箭喷射而出。
“王爷,下官、下官犯了什么错?”忍住不停翻滚上来的血气,我问,心里还存着侥幸的希望。
永王几步上前,纠住我的头发,将我半身提了起来,紧接着抬起手来,反反正正打了我四记耳光,随即又将我扔在地上。
“犯了什么错,你心里不是最明白?”如果眼光也能杀人的话,只怕我已经被永王杀死过一百次了。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你好,很好。我一直不明白,我的苦心经营怎么会败得如此莫名其妙?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竟然把一只狐狸当成了猪!”
这个比喻很好笑,我想笑的,可是一笑就忍不住要咳出血来,双颊火辣辣的痛,嘴角也破了。“王爷说的什么,我,下官都不明白。”
“不明白?好,我就让你明白。”他蹲下身子,阴霾中蕴藏着火山的眸子紧紧的锁住我的脸,“我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有了破绽,因为我本来想吓唬一只胆小怕事的猪,却没想到在这只假扮猪的狐狸面前露了破绽,于是这可恶的小狐狸看穿了我的用意,我暗渡陈仓,他便来个釜底抽薪,断了我的后路,让我只好把银子调换回来。小狐狸很狡猾,他把自己掩饰的很好,我虽然吃了他的亏,却始终想不到是他。可惜,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哦?不知他犯了什么错误。”我虚弱的问,倒是真的很想知道。
“他犯了兵家之大忌,轻敌、冒进。一个人胜了的次数太多,就很容易把别人当成傻子,而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再加上有件事让他失去了冷静的头脑,他情急之下便开始铤而走险了。”说到这里,永王摇摇头,“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唱这一出戏。我看那出《金环记》的时候,猛然间就打了一个寒噤,一切实在是太巧了、太巧了,巧得让人怀疑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偏生你又那么心急,怕我不够明白,还用言语点醒我,你叫我怎能不生疑?”
我在心里暗暗叹气,我终于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了。永王分析的很对,连连侥幸成功让我轻敌了,而,叶嘉颖又偏偏是我的死穴。关心则乱,便是如此!
我笑笑:“想不到王爷对兵法也有研究,实在令人佩服。”
永王不理我,又接着道:“那时候我忽然心里一阵恐惧,难道在我身边的不是一个只会讨好人的小丑,而是比我见到的任何人都精明厉害的角色么?我还不敢肯定,也不愿相信,于是我又回来想了一夜,想起很多很多事,本来认为很平常的事我竟突然发现出许多疑点来。然后我又找来惊风,我才知道,原来你并没有老老实实的听我的话,而是私自去瞧过赈银了。一只胆小怕事的猪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我心里又确定了几分。于是今天我命人暗暗的跟着你,瞧着你在刑部大牢前徘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凝视着我,轻声问:“你知道我明白这一切以后,心里是怎么想的么?我很生气,很生气。”
这两句他是在我耳边说的,很轻,很慢,却让人打心眼里涌起一阵寒意。
“知道计划失败的时候,我只是生姓叶的和那个暗中跟我斗的人的气,可是现在知道了真相,我却更想生自己的气。我居然败给了一个小丑,我居然让他骗了我这么久!”
他越说越气,突然站起来朝着我的背部踢了几脚。“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我被他踢得半晌说不出话,缓了好一会儿,才道:“王爷要杀我泄愤?王爷就没想过,倘若王府里莫名其妙死了个大学士,不会招来麻烦?”
永王冷笑:“本王杀人,还会笨拙到着了痕迹不成?”
我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请王爷杀了我吧。只要王爷别后悔。”站是站不起来了,只要一动,全身就火辣辣的疼,骨头好像都被拆散了,我索性就趴在地上,一副死活随人的模样。被杀了也好,人这么活着,真的好累。
可永王是多疑的:“你什么意思?”
我笑笑:“王爷认定了是我破坏了你的计划,难道就没想过,但凭我一人之力,怎能将事情办周全?”
“你有同党?什么人?”
我轻轻侧过身子,让自己的样子看来好一些,悠然笑道:“什么人自然是不能告诉王爷的,不过这人本事不小,又知道我和王爷的事,我若死了,他自有办法把这事象赈银一案一样捅到皇上面前。皇上虽然信任王爷,可这左一桩案子,右一桩案子,都围着王爷打转,王爷再做什么,只怕便要缚手缚脚了。”
永王冷箭一般的眸子狠狠的盯着我,似乎要穿透我的心。可是到了这时候,我退无可退,只好把一颗心横到底。这已是我唯一的生路了。过了半晌,永王忽然笑了起来,很危险的笑起来:“我不杀你,可我有办法让你比死更痛苦,别忘了,你还有筹码在我手上。”
不错,嫂嫂,两个侄儿,还有叶嘉颖,一个个都是我的致命伤,我的心沉了下去。“王爷,咱们作个交易如何?我保证不会再对王爷造成一丝一毫的威胁,请王爷放过我的家人。我,就任凭你处置。”
永王傲然道:“你有资格跟我谈交易么?”
我笑了:“王爷是玉,我是石;王爷要创宏图伟业,而我只求一家平安。难道王爷将要富有天下还容不得几条贱命么?若果真如此,匹夫一怒,拼个玉石俱焚,王爷莫怪。”说完,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似是把握十足,又似是听天由命。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永王低低的笑声:“好厉害的一张嘴,我现在倒真有几分喜欢你了。”张开眼,他正在我面前,用一只手指顶起我的下巴。“不错,一条贱命,我要它做什么?不过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一个可以让你比死更难受的方法。”
心在暧昧的笑声中冻彻,透出苦涩的气味。这些年我装疯卖傻试图躲掉的,原来最终还是逃不过。这是不是就叫“定数”?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挤出一个笑容,我不知道那看在他眼中是甜笑还是苦笑,这是我僵硬的脸唯一能有的笑容了。“我能不能求王爷一件事?”
“你说。”
“放了……叶嘉颖。”手轻轻一扯,衣服慢慢的自肩头滑落下来。
我忽然记起了阿月。那是以前在戏班时候的伙伴,比我大几岁,生得很是清秀俊美。我第一次登台的时候,他已经是名角了。那天晚上很多人来看戏,其中有一位黄老爷,送了许多东西来,然后阿月就跟他走了。半夜里我听见有声音,起来一看,阿月正在换衣服,他退下来的裤子上,有好大一滩血迹。
我记得我当时是吓了一跳,张口想叫,却被阿月堵上了。我用惊疑的眼睛看着他,忽然间明白了这滩血的意义,又羞又怕。阿月只是啐了我一口:你装什么装,干咱们这行的还不是早晚有这一天?你这个模样,是指定跑不了的。
我怔怔的问:疼吗?
阿月叹了口气:疼还是小事,就是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是的。哎,跟你说了也不明白。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咱们是唱戏的。
他忽然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你要是不想,就想法子逃出去,跳出去!做人上人,再不被别人欺负!
阿月的话我一直记着,所以当我有机会见到皇帝的时候,我用尽一切来讨好他,作了阿月所谓的“人上人”。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人上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就象我,始终也逃不了以身侍人的命运!
永王的动作并不温柔,那种粗暴带着些恶意惩罚的性质,完完全全的泄愤,毫不留情的掠夺。我想如果这时我求几句饶,哪怕露出些害怕的神情,也能缓和永王的怒气,让他的动作变得轻柔一些,让自己好受一点。可是,我就是做不出来。就算在他贯穿我,剧痛麻痹了我的全身那一刻,我也努力的不让自己吭一声。
我是一个男子,我并不十分看中所谓的“贞操”,就当是被狗咬一口好了。可是我知道,倘若我求一句饶,哭上一声,我就真正的输了,不但在永王面前永远也抬不起头来,我也永远看不起自己。雷霆远曾经说过我“倔强”,我以前并不觉得。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圆滑很懂得变通的人,很容易被情势所逼,做出违背自己本愿的事情,学不来叶嘉颖的宁折不弯。现在看来,也许真有些倔强在骨子里吧。
“高兴些,你不是自愿的吗?别让人以为我是在对你用强。”高兴些?好吧。我忍住疼痛,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王爷。”
他似乎一怔,动作停了下来,又现出那天那副奇怪的神情。突然扬起手来,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不许你这样笑!”猛然用力,再次挺入我的体内,开始了又一轮更加疯狂的掠夺。
好痛。身体被迫疯狂的摇摆,我觉得自己好象在急风怒涛中的一条小船,被狂暴的海浪翻卷上天,再重重地跌落下来,而下一刻又不知会被抛向何方,也不知道将会在哪时哪刻粉身碎骨。意识渐渐模糊,身体经历的痛楚似乎也已经到了极限,慢慢被麻木所取代,恍惚中有人在轻轻叫我。不,不是叫我。那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烟儿,烟儿。是谁?努力地张开眼睛,眼前的情景让我感到混乱。那是永王吗?为什么他的表情会那么温柔,我从没见过的温柔。他轻轻的抱起了我,脸贴在了我的脸上,声音充满了爱怜,柔得可以让人融化:“烟儿,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让你再在我面前消失。我的……烟儿。”永王怎么有这样柔情的一面?呵呵,我一定是在做梦了。
其实我并不讨厌噩梦,有的时候我甚至希望我在做恶梦。就象那一年的水灾,无数个夜晚我都在期盼,期盼着一切只是个噩梦,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又可以看到哥哥的笑脸,喝嫂嫂煮的粥。因为现实永远比噩梦更加可怕。可是这一次,我却是被难忍的剧痛惊起,连质疑这是个噩梦的机会也没有。没有看到永王,这让我松了口气,窗外传来阵阵鸟叫声,天光已大亮,想是永王去上早朝了吧。
“大人。”有个显得迟疑的声音在叫我,顺着声音看去,石惊风那张英挺方正的脸上充满了担心。他也在看我,目光不知道了哪里,突然一滞,脸上红一白一阵的转过头去。我低下头,见上半身露在棉被外面,半敞的衣襟间,清晰地印着几处艳丽红痕。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象征丑陋的痕迹,竟是如此妖艳动人。这个时候如果惊呼一声再把棉被盖上已经晚了,该知道的对方已经知道,多余的掩饰反而显得矫情,让自己更加尴尬罢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起身,慢慢的整理衣衫。
“王爷呢?”
“王爷上朝去了,他说让大人好好休息。还有,他让我告诉大人,那位叶大人已经放出来了。”
“是吗。”正在绑衣带的手一顿,我想起了昨晚的那个可笑的交易:我自愿献身永王,条件是他放了叶嘉颖。
轻轻的叹息,目的达成,心中却是充满了苦涩。这一仗,我失去了太多!
“大人!”一声激动的呼唤,紧接着是双膝着地的声音。转过身,石惊风正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大人,惊风对不起你,王爷问我话,我必须以实相告,我不知道会害你这样!你,你杀了我吧!”抽出长剑,双手捧着高举过头。
明亮的剑身有些晃眼,我定了定神,看着这个痛心疾首的男子。我知道一切不能怪他,我知道我应该扶他起来,可我没有动。真奇怪,当我面对永王残酷的面孔时,我可以让自己冷硬,可以和他针锋相对,可以不当这身体是自己的。可是现在面对石惊风忏悔的脸,我的心却抽搐起来,一直被压抑的耻辱、恐惧、委屈、愤怒如翻江倒海而来,瞬间将我吞没!
我慢慢拿起长剑,比划了几下,冷笑一声:“不必了!”将剑甩在地上,举步便走。
“大人留步。”人影一晃,石惊风拦在了我的面前。
“怎么?王爷说了不让我走?”见他摇头,我又恶意地上一句,“还是你也瞧出便宜,想要分一杯羹?”我说着,拉着他的手来到胸前。
“不,不是!”他象触电一般缩回了手,俊脸涨得通红,“我只是……只是……”“只是什么?”我双眼一翻,“滚!”身手将他推开。见他一个趔趄几乎跌倒,我反而有一种难言的快感。踉踉跄跄地出来,没有人拦我,所有想拦我的人都被石惊风出声喝止了。身体还是很痛,每走一步都象要裂开似的,两腿间黏黏腻腻的,想是流血了。也好,流干了就干净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的人已经来到一条幽静的小巷中。这巷子我是认得的,进去第三家就是叶嘉颖的府邸,我曾好几次在这里徘徊,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进去!去找他!去跟他说说你的委屈,去把一切都告诉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对我这么说,一次比一次强烈,我想见他!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想见他!
我迟疑着,慢慢迈出了脚步。“让开,让开!”响亮的声音在身后心急地催促,一只手推来,我站立不稳倒在墙上,眼看着一顶轿子从我身边急匆匆走过。
我挣扎着站起来,见那轿子就停在叶府的门口,一个家丁打扮的人上去叩门,里面似乎喊了一声,紧接着,一个人匆匆走了出来。见到这个人的一瞬间,我的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动,我想叫他,张开嘴发不出声,想走过去,双脚却象在原地生了根一样,迈不出半步。轿帘被掀开,一张美丽的脸孔露了出来,看见叶嘉颖,轻轻的一笑。而对方,也回她一笑。
我就僵硬在这一笑中。五雷轰顶也及不上这一笑的威力,我被炸得尸骨无存!哈哈,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我算什么呢?输掉了一切,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小丑,小丑,活脱脱一个小丑!那两人搀挽着,消失在关闭的大门里。眼前一黑,身子摇晃起来。
“大人。”一只手伸出来,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转头,对上石惊风关切的眼眸。
“走开!”我低喝,摔开他的手,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头好晕,才走出一步又险些跌倒,被他从后面扶上来。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咯咯地笑:“你要觉得亏欠了我,就为我做一件事。”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怕人,他明显吃了一惊,小心地问:“大人要惊风做什么?”
拉住他的衣领,让我们之间的距离缩到最短,我指着叶家的大门:“你去,把叶嘉颖,给我抓来!”
“大人,你何苦……”
“你不去就算了!”我脸色一变,挣扎着走开。所有的人,都只会说空话。所有的人,都这样不可信!走出了好远,我才听到身后石惊风的声音叹息似的道:“如果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