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所居的端华宫位于东边,宫中植满梅树,足有千株之多。
夜子与甄月娆跟随在甄漠身后一路前行,纵是见惯繁华,此时也不由得微微惊叹。
在一片无边无际、漫天漫地的银妆素裹中,只有点点红梅傲然盛绽,那若有似无的暗香漂浮在鼻端,让人不禁深深陶醉在这梅香里。
而太后设宴相见的宫室便是在默林深处。
那原本是个宽阔的四角石亭,此时三面用锦幔围起,只留一面对着广阔默林,亭角燃起数座火盆增温,使雪天赏景之余,亦不觉寒冷。
亭中只见太后坐在正中央,身上裹着大毛锦袍,露出一张描绘精致的脸孔来,而太后右手边坐着继位已经六年的少年皇帝,一身纹龙镶金皇袍,绚烂得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
皇帝下首还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俊逸绝伦,一袭白色锦袍映着亭外的飞雪,简单中透出股高雅尊贵的气息,周身气韵竟比雪中寒梅还要清逸几分。
“臣甄漠,携女甄月娆、甄夜拜见太后、皇上。”一进入石亭,甄漠便依照君臣之礼俯身拜了下去。甄月娆与甄夜跟在后头,也随着屈膝行礼。
那白衣少年笑着站起,微微侧身避开,饶有兴致的打量甄漠身后的两个女儿。
“好了好了,都不必多礼啦,天寒地冻的,快些坐下喝酒吧。”太后抬手示意,风韵犹存的脸上满是笑意,将眼底的精明略略掩去。
“是啊,甄相国快快请起。地上凉,可千万不要冻坏了。”皇帝跟着太后开口,对着甄漠微笑。
“臣,谢过太后、皇上。”甄漠又俯了俯身,才依言站起。
“甄大人坐着吧,烤火去去寒气。”太后一边说,一边抬眼向甄漠身后望去,“那两个孩子便是甄大人的千金吗?生得可真是不错呢!来,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甄月娆与夜子便盈盈上前数步,静立不动。
太后细细打量了半晌,把目光定在夜子脸上,笑道:“这两个孩子都很好,不愧是相国府小姐。”说着拉过夜子的小手,道:“告诉哀家,你几岁了?”
“回禀太后,夜儿十三了。”夜子稍稍抬起眼,往太后脸上看去,一边看,一边绽颜而笑。
太后连连点头,赞道:“真是好相貌,年纪虽小却已胜过宫中许多嫔妃。想当年哀家十四岁入宫时,还是青涩得紧呢。”
“谢太后夸奖。”夜子乖巧的福了福身,“太后端丽无双,夜儿长大后定要学太后一般。”
太后顿时面露喜色,“好,好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然后放开了夜子的手,让她与甄月娆一同坐到甄漠身侧。
等众人坐定后,便开始闲话家常。亭外白雪飘飘,亭内暖意融融,一派祥和景象。
太后侧眼看向皇帝,脸上笑意舒展。“皇上素来忙于政务,今日能有空来哀家这端华宫,可真是不容易!”
皇帝连忙笑道:“这真是冤枉孩儿了,母后宫中的飞雪红梅素来是京城一绝。今日儿臣还是因为母后邀请了相国,才能够沾光呢!”
太后连连摇头轻叹,“是吗?平日哀家三催四请也不来,今日甄大人带着女儿一入宫,你们便下请自来,当哀家是三岁小孩吗?”
“母后说笑了,儿臣怎敢。”皇帝微一躬身,双眼却悄悄往旁边瞥了过去,打量着甄家二女。
甄月娆自进入石亭后,便不住的悄悄望着皇帝,这时猛然与他目光对上,不由得满脸通红,赶紧将头低下。
那白衣少年在旁看得有趣,轻轻一笑,道:“太后,我看皇上不是不敢,而是不好意思吧。”
皇帝闻言时挑眉。“此话差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怎么会不好意思!”他这句话说得甚急,倒有点像少年人赌气的模样。
“是吗?那此刻淑女近在眼前,臣便在此拭目以待了。”少年微一躬身,带笑的目光从甄漠身边瞥过,没有去注意甄月娆,而是与年纪较小的夜子对上。
因为,他发现夜子正在看着他,一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睛如两颗星子,朝他散发着纯净的光芒。
“好,朕定不负安南侯所望!”他是皇帝,当然不会被个臣子看扁了去!
皇帝话音刚落,坐于下首的甄漠却是面色立变。
第二章
那容貌俊逸的白衣少年竟然是安南侯楚君珑!
他是太后的娘家子侄,与皇帝自小便情谊深厚。据说他三岁能文,五岁能诗,十五已有出将入相之才。他的父亲征战沙场、为国捐躯,所以他十二岁便继承了侯府的爵位,而且最重要的是,皇帝圣旨已下,数日之后他便要入朝为官!
看楚君珑与皇帝之间相处得既轻松又熟悉,这样的一个人入朝为官,对子独揽朝政已久的甄漠来说,会有什么影响?甄漠投到楚君珑身上的目光愈加深沉,仿佛是要将他的满脸笑意看透了一般。
甄漠身旁的夜子,也一直在看着楚君珑,对子坐在上首的皇帝半点也没有注意。在听到“安南侯”这三个字时,她的眼睛变得更晶亮,还流露出一种专属子少女才有的羞涩。
那个安南侯的样子,她很喜欢。他的眼睛,她也很喜欢!
“天气寒冷,你们也别光顾着说话,先喝些热酒暖身吧。”笑看皇帝与楚君珑唇枪舌战,太后命宫人把小火炉上暖着的热酒取来。
酒水一入玉樽,顿时浓香四溢,果然更增亭中暖意。
皇亲重臣把酒言欢,三巡过后,楚君珑忽的看向太后,执杯笑道:“太后,如此飞雪红梅却有酒无歌,真是遗憾哪!”
太后闻言,徐徐笑道:“要琴歌助兴还不容易吗?”转头向甄漠说:“甄大人,哀家听闻你曾聘请名师,教导府内小姐琴棋书画,不知今日可否让两位小姐御前献艺?”
甄漠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马上俯身道:“当然可以,只是小女技艺粗陋,只怕会令皇上、太后失望。”
他身为朝廷重臣,却要让女儿当庭献艺,心里未免有些不快,但今天送女入宫原本就是为了让皇帝挑选妃子,当然得表现一番了。
转向两个女儿,甄漠略一思索道:“夜儿,你平日亦曾习过歌舞,就为皇上及太后献唱一曲如何?”
夜子正垂眼瞧着案上的青玉酒杯,闻言抬起头微微一笑,娇声道:“父亲,夜儿素来畏寒,大雪天更是不能歌舞,只怕要让皇上与太后失望了。”
她笑意盈盈,说出来的竟是婉拒之词,这也等子是婉拒了入宫为妃。
甄漠虽然有些讶异,但也没生气,只转向甄月娆道:“月儿,那便由你来吧。”
“是,父亲!”甄月娆闻言,顿时大为惊喜,双目忍不住向皇帝看去,脸上漾满娇媚笑意。
在相国府中,甄漠专门延请了名师指点几个女儿琴歌舞技,夜子虽年纪幼小却聪慧绝伦,所学远胜众人,没想到今日面圣,她竟轻易的放过了这个得君垂怜的绝好机会。
只要夜子不献艺,她甄月娆自有信心一鸣惊人。
石亭中,早有侍女取来了七弦古琴。
甄月娆对着古琴坐下,背后正是飞雪飘零、红梅绽艳,琴歌未起,那番景象已甚是动人,待她纤纤十指抚上琴弦,清脆歌声飘扬,更是增添不少情致。
“曲终了,亭中顿时响起掌声。
太后轻轻击掌,点头笑赞,“甄小姐果真才艺过人,哀家喜欢得紧。”
皇帝也跟着点头,看着甄月娆道:“不错不错,此曲清越动人、此歌缠绵悱恻,听来煞是动人心弦。”他素来喜欢成熟一些的女子,与稚气未脱的夜子比起来,娇艳妩媚的甄月娆自然更加得他青睐。
甄月娆盈盈站起,对着太后与皇帝轻轻一福。“谢皇上与太后夸奖。”低头脸红间,娇羞无限。
太后瞥了眼皇帝,徐徐笑道:“既然如此,依哀家看不如便让甄小姐入宫常伴皇上左右吧,也好让皇上日日心情舒畅。”
皇帝闻言,对甄月娆说:“如此甚好,朕便册封你为月妃,如何?”
甄月娆大喜过望,连忙跪地谢恩,一双杏目中水气盈盈,却是只顾着看向皇帝,忘记了甄漠尚在一旁。
看着刚刚成为皇妃的甄月娆,甄漠脸上并无多少表情,甚至连半丝欣喜之情都没有,有的,反而是种淡淡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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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太后盛情设宴,端华宫中光明如白昼。
设宴的原因是庆贺甄家女儿入宫为妃,甄漠与夜子当然不能离去,必定得列席陪伴。
太后兴致甚高,把皇后及一些平日受宠的妃子都召了来,将宽敞的大厅里顿时脂香粉腻、裙带飘扬,热闹非凡。
甄月娆原本兴奋的神色已经黯下许多,眼底甚至染上了几丝幽怨。任世间哪个女子,看到自己的夫君身边有许多美女环绕,都会生出幽怨的。
但她只能咬牙忍耐,与那些嫔妃一同摆出最娇媚、最高雅的姿态,去引得君王垂怜。
遥望着一室喧嚣,楚君珑皱了皱眉,起身走了出去。厅中以火炭取暖,虽然温热,却不比厅外清新爽朗。
此时风雪已停,天上一轮明月照入雪地,映出洁净光晕,比日间景致更添几分幽雅。
他慢慢走入默林中,踏上那一地白雪。
望着天上明月,他不由得摇头叹了口气。依照圣旨,数日后他便要入朝为官,那么从今往后,这种繁华官宴恐怕是少不了。
辅佐政务、襄助君王,他真的能够做到吗?太后与皇上交予他的责任,似乎太过沉重了一些。
只是,他一点也无法拒绝,所以只能舍弃清闲无忧的生活,入朝为官。
正寻思间,默林深处忽的传来一缕清音,婉转而悠扬,似乎是年少女子的歌声。
年年雪里,常看梅花醉。
挪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韵!
他年海角天涯,萧萧暮月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忍看梅花……
歌声娇柔婉转,清雅的曲调在默林间缭绕,竟与暗香混在了一起。
细细聆听半晌,他忍不住踏着歌声往前寻去。他素来喜欢音律歌舞,这默林中的歌声比先前石亭中甄月娆的歌声,不知要惑人多少倍,直令他心动神摇。
有哪般女子,会在这端华宫的默林里大胆放歌呢?
疏影清浅,歌声愈来愈近,他不禁放轻了脚步,不一会儿,大片默林之后,赫然现出了一道纤细身影。
明月下,竟是个稚龄少女在边歌边舞,绯红色的衣袖与衣摆随着她的舞动而飘扬,受夜风一吹,天上地下,顿时魅红无尽。
少女束紧的腰身一旋,卷入无数梅香、无边飞雪。年纪虽然小,但翩翩起舞的模样,竟让人忽略了她的稚弱、忘记了她的青涩。
柔婉至极、娇丽也至极!
楚君珑隐在梅树后,不由看得怔住。人世间怎会有这样美丽又魅惑的少女?仿佛是仙子降临,不染尘埃。
这一刻,端华宫中的点点梅花,仿佛便是为她而绽,就连清寒的晚风,也似乎温柔了不少。
不知道过了多久,曲调悠悠,少女的歌声终子消散入默林深处。
裙衫垂落,少女静静立在一地卷落的红梅之中。
抬首看向天上明月,少女忽的咯咯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娇声道:“明月呵明月,你要为我鉴证,此生此世,甄夜的歌舞只献予夫婿一人,便是当朝皇帝,也不能教甄夜破例。”
这稚龄少女,正是受不了厅中喧闹,躲进默林的夜子。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三分天真三分傲气,但语中含义却实在惊人,在石亭中不肯当庭献艺,竟不是身子不适,而因为是心中不愿!若教他人得知,这可是欺君大罪。
听清她的话语后,楚君珑只觉有趣,忍不住低低一笑,笑声随着晚风飘开,散向四方。
夜子听见笑声却是全身一颤,又大又亮的眸子一闪,猛然回头便往默林外奔去,姿态惶恐又急切。
方才在月下所立誓言,可是能定她死罪的!
可惜尚未奔出几步,她纤细的身躯一晃,便重重跌在雪地上。
“呜……”身上吃痛,她忍不住低呼出声。在她跌坐处,正是一段苍老梅根横置,绊住了她的去路。
漫天月光忽黯,一道人影缓缓自默林深处走出,站在她面前,把幽幽暗影投在她身上。
“是……是你?”看清身前人影,夜子小脸上的惶恐忽然散开了一些,代之而起的是一抹羞涩红晕。
因为站在她身前这位清逸绝伦的少年,正是她在石亭中见到的安南侯楚君珑。
“不错,正是我。”他略略俯身,饶富兴味的瞧着地上的红衣小女孩。
在十七岁的楚君珑眼中,十三岁的夜子虽然容貌娇美、歌舞超群,但仍是个还未长大的小女孩。
若不是小女孩,怎会来默林中做这种对月立誓的幼稚举动?若不是小女孩,白天在石亭中又怎会婉拒入宫为妃?甄漠送女入宫赏梅的意图可是明显得很呢!
夜子咬一咬唇,颤声道:“你……你方才听到了什么?”
眼波流转间,居然让人有一股怜惜之感,仿佛让她流泪,会是非常罪恶的一件事。
楚君珑皱了皱眉,故意拖长声调,悠然道:“我听到──方才有人犯了欺君之罪呢!”
“不,你……你听错了!”她纤小的肩头一动,便想站起身逃离,可惜被滑溜的积雪一绊,又重重的摔了下去。裙摆翻动,如一朵娇花,再度绽放子夜色。
他挑眉看了她一会儿,终子慢慢走上前,伸出手掌微笑道:“不必担心,我不去向皇上告状便是。”
“嗯,那……谢谢你,安南侯。”夜子看着他的双眼,再将视线转向他的手掌,停顿了半晌后,终子轻轻握住。
他微笑伸出的手掌,仿佛是白衣仙人的救赎,相信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人能够拒绝。
而她,自然更不会。
“你说的是真的吧?你不会骗我对不对?”眷恋着手心里残留的一丝温热,她低声问。
“真的,我一定不去向皇上告状。”他笑了笑,“只是现在我已看到了你的歌与舞,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夜子所立誓言说唯有夫婿才能看她歌舞,而方才他显然已经看到。
抬起头怔怔仰望楚君珑,半晌后她才眨眨大眼,轻声道:“安南侯,既然你已经看到了,那你……会娶我吗?”
娶她,带她离开相国府,和他在一起……
他闻言怔了怔,接着便轻笑摇头。“抱歉,我没兴趣娶一个小女孩做妻子。”停了一停,又补充,“更何况我府内擅长歌舞的女子不少,也不差你一人。”
这样的话语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实在有些伤人。
她面色黯然,非常失望的低下头,轻声说:“安南侯,你不愿意娶我,那我终身不嫁便是。”
为了一句月下誓言,她竟然决定不婚嫁,而且那语调、那神情,皆是认真无比!
楚君珑盯着她,眼里的玩笑意味终子散去,淡淡道:“你要不要嫁人,轮得到自己做主吗?”
身为当朝相国的女儿,即便是婚嫁,也是一种责任与筹码,一种被甄漠用来拉拢权贵、巩固权势的筹码。
而他,将要入朝为官的安南候楚君珑,并不想被甄漠拉拢。
夜子幽幽一笑,抬头道:“安南侯,甄夜所立誓言绝不会破,哪怕是舍去性命也不在乎。”
这一刻,她的表情既坚定又倔强,仿佛嫁入安南候府,已成了她今生唯一的归宿。
看着她异常认真的小脸,他心头不由微微烦燥。“破不破誓,皆与本侯无关!你要终身不嫁,也是你自己的事!”说完一拂衣袖,迳自往默林外走了出去。
夜子立在月下,望着他颀长背影微微笑开,轻声道:“安南侯,等着吧!夜子喜欢你,也选中了你,所以夜子一定会嫁给你!”
那笑容娇柔到了极点,也倔强到了极点。
可惜,默林静寂,无人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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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甄漠回到相国府,已是深夜。
厅堂中,甄漠遣散了一群仆婢,与夜子相对而立。
“为何不愿在御前献艺?是不想入宫吗?”他静静望着夜子,等待解释。她畏不畏寒,他自然清楚得很,所以在石亭中时,就知道她是故意推拒。
“父亲,月娆姊姊不是已经被封为月妃了吗?相信她一定可以受到皇上宠爱,那么夜儿献不献艺、入不入宫,又有什么关系?”她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