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浓浓的夜色中,娃噜哥和娃噜嫂一直把老大送到路口。娃噜哥依依不舍抓住老大的手说,
“要常回来,看看我们!”
娃噜哥呜咽了。黑暗中的娃噜嫂不管不顾地扑到老大身上痛哭不止。那会老大知道,她早已说不出话了。娃噜哥伫立在他们旁边,也在默默地流泪。
“娃噜哥……娃噜嫂,你们要保重……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
老大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后,一把推开怀里的娃噜嫂转身就跑开。老大的身影迅疾便消失在黑漆漆的夜里……
是爸爸、妈妈、关爷、高高、半天、杨佳佳等人在次日清晨时送老大上路。背着行李老大回头望了一眼堡子,立刻有一丝丝悲凉从他心头掠过。因为老大没能见到何平,自打上次何平出事回沈阳后,就一直未回来。
当天大队派出一挂马车,将老大送往阿布达里水库……
第三章
阿布达里树下
神情暗然的老大,靠着装有草料的麻袋坐在马车上,木然地视着山道旁的青草和山溪里面的石头,缓缓向后移去。此时老大觉得自己的思维是前所未有的空泛,仿佛自己是从天而降,压根就不曾有过昨天也不会有明天,就连今天马上要面对的事情,也好像与己无关似的。
马车走得格外慢,慢得让人怀疑车伙子(赶车人)是否睡着了,对此老大却毫无怨言,反而觉得走得越慢越好。呼拦哈达山下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一样,在牵扯着老大的心绪,因为那里有自己的娃噜嫂!走了一程,恍惚中老大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即将要走出这个世界,行将要去往宇宙间的某一个地方……
一路上,老大很想和送自己的车伙子说上几句话,以示谢意,可他又实在打不起精神,只是一个人沉默着。
马车足足逛荡三个多小时,终于在下午一点钟左右时到达了连部所在地——腰堡。腰堡是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生产小队,地处水库工地下面,距离工地不过两里路之遥。
连部设在堡子东侧的三间低矮的草房里,与之毗邻的乃是连队的食堂。老大跳下马车,谢过车伙子。看上去,今天老大特精神,因为救火把头发燎了,所以他剔一球头,显得极干练。拎上行李,老大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兜里的介绍信,然后推开连部的房门。
进屋后,老大略感屋里有些压抑,故抬头望了一眼头上的房梁。老大发现房子的举架实在太低,低到几乎伸手就能摸到房梁的程度。由于房子低矮,室内光线自是显得有些黯淡。
三间屋子是打通的,没有间壁墙。北面是一铺贯通东西的大炕。靠炕的西侧,在炕墙处直接挖出一个长方型的灶脸。灶脸周围已被烟火熏得黢黑。灶脸上面的炕沿也被燎焦一大块。
四张破旧的办公桌分两组摆放在东墙和南面靠近窗户的地方。看上去,窗前的那一组明显要比东面的两张桌子利落许多。除了桌上的东西略微整齐外,好像还有几样女人的物件。看得出来,那一组桌子定是与女人有关啦!
老大的目光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踅了一圈后,便停落在北炕上。因为老大瞧见,北炕上有一个人,正背对着脸,佝偻在行李卷下睡觉。拎着行李,老大站在地中间重重咳嗽了一声。大概是由于自己咳嗽的声音重了一点,那人被惊得一骨碌(满语,翻身)便坐起,然后顺势出溜到炕沿边上,揉起眼睛来。
娃噜嫂 第三部分(31)
眼前的人,看上去大约是个五十几岁的小老头。小老头身上着一皱皱巴巴的黑色便服夹袄。小老头脑袋长得活像老榆树上鼓起的榆木疙瘩一样,细小的眼睛枯陷在榆木疙瘩里。看样子小老头的个子矮小,因为他两脚短得只能悬于炕墙中间。人似乎还有些驼背。
老大将行李撂到炕上,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介绍信,递给那个小老头。小老头接过介绍信,放至鼻子上闻了半天后,又把眼睛挪到老大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咧着嘴嘿嘿嘿不停地发笑,同时嘴里还不住地得咕(满语,自言自语)着,
“不赖,真不赖!好小伙子!!”
见过眼前这位奇貌不扬的小老头,老大在心里纳闷,不知此人是否为自己要找的人。小老头得咕完后,向老大挪近一步,实实惠惠抓住老大的手。当老大的手被小老头抓住之时,他立刻感到自己的手仿佛被满是结子的木棍夹住一样的难受。老大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小老头的手,老大发现那手指奇短,骨节就跟大个的算盘珠似的;尤其是他那站到地上的短腿还有点罗圈腿的意思。
看罢老大便明白,这乃是吉林柳河一带的地方病。那一带不论男女老幼,均跟眼前这位小老头一摸一样,走起路来,且都一崴一崴的,据说是因为当地的水质太硬所至。小老头握住老大的手,兴奋得就像拉着自己远归的儿子一般说,
“小肇同志,盼你好苦哇,我们!累了吧?你!”
小老头除了模样长得有些滑稽,笑起来有点像寿星老外,说话还特别逗,竟说些倒装句的话。小老头把老大拉到办公桌前坐下,接着说,
“刘贵有,我叫……”
临行前,大队革委会的人曾向老大介绍过二连(就是永陵大队所在连队),连长叫刘贵有,副连长叫佟凤武(满姓,佟佳氏。),指导员是位女的叫张桂芝。看起来,坐在自己面前这个猥琐不堪而又滑稽的小老头就是连长啦!打死老大,他也联想不出,这个拥有近二百号人的连队与眼前的这个小老头有何关系。
“刘连长,我叫肇希杰,是来报到的。”
老大对刘连长说。
“今天来,你。我们都知道,欢迎你!来了个硬手,二排(永陵大队的排)有救啦!有救喽……
就在老大和刘连长寒暄之际,忽然有轻轻的歌声由远及近飘了进来,
“长白山上果树成行,海蓝江畔稻花香,劈开高山大地闹革命,拦河筑坝引水上山岗,哎嘿……”
歌声走近,房门哗啦一下被打开,随着欢乐的歌声一个年轻的女人也飘了进来。女人看上去有二十四、五岁的光景,皮肤白皙,腿显得很长。女人发现屋里有生人,自嘲地飞快吐了一下舌头,便低头向窗户下面的办公桌走去。这时刘连长用话将女人拦住说,
“小李,我给你介绍一下,来!这是咱新来的二排排长肇希杰同志。”
叫小李的那个女人目光在老大身上飞快地一闪,然后抿着嘴冲老大笑了一下。女人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于是老大也仔细瞅了女人一眼。女人鼻眼长得不赖!老大在心下想。这时刘连长调过脸又冲老大说,
“这丫头,是咱连里的文书,小肇同志!她名叫李正姬,是朝鲜族人,是代表后堡大队出来的。你俩都是少数民族。嘿,嘿……”
刘连长眯起眼睛笑时,那榆木疙瘩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即坷碜又可爱。
……
当天,是李文书为老大安排的住宿。眼下连里没有房子,暂时只能住在当地的社员家里。听说水库上面的堡子正在移民,等那里的房子倒出,全营都要转移到上面去。
出了连部的房门,不容分说,李文书一把就夺过老大手中的行李,带着老大去住的地方。几句话过后,老大便发觉李文书人热情开朗,不大像他心目中的朝鲜族女人。一般来说,朝鲜族女人在公众场合或男人面前总是显得温顺而又矜持,矜持得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发酸。然而,身边的这个朝鲜族女人的做派,倒有点满族丫头那股茬拉(满语,泼辣)劲。
娃噜嫂 第三部分(32)
在房与房之间狭窄的过道里,李文书拎着行李走在前面,不时回头与老大搭讪着说话,
“哎!你很出名是吧,叫老大对吗?”
老大笑而不响。
“今后我是叫你肇排长哪,还是叫你老大?”
老大仍旧不响。
“不管别人叫啥,我就叫你老大!怎么样?”
说罢她居然调皮地叫了一声,然后就转过身来,冲着老大咯咯地笑开了。笑了一会,她接着又说,
“老大,我听说你人不错,给你介绍点情况。告诉你,今天接待你的是咱们的刘连长。刘连长属土改干部那类,是一个大字都不识的大老粗。没来水库之前,他是西堡大队的支部书记。水库开工不久,公社就把他抽上来当连长。别看他人长的不起眼,可人特别好,毛病就是有点窝囊,凡事都拿不起个,至于工作能力更谈不上啦!全连干部战士谁都耍他溜嘻。有一次他到宿舍去督促战士出工。战士们非但不出工不说,还上来几个知青当着大家面,竟然把他裤子给扒下来,然后众人皆喊小。被人捉弄了,他也不急眼,提着裤子到处躲,嘴里还一个劲说‘别闹,别闹,别闹。’时间久了,连里的战士忽然觉得,欺负这样个老面瓜都下不去眼。所以,有时他在连队里说谁几句话,还真的有人听。如此一来,数他在水库呆得稳当,否则早被人打跑啦。可有一宗,二连的生产、生活、军训啥啥都搞不上去……”
李文书边走边说,语速不快不慢。
“你的汉话说得不错。”
老大不动声色地说。
“哎……老大同志!我以为你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呢!”
说完她白了他一眼,又笑了起来……
在后来的言谈过程中,老大得知眼前这位活泼可爱的朝鲜姑娘,原来是个参过军的退伍战士。她的未婚夫是个汉人,仍在部队服役,业已提干。退伍后,她被安排到公社农机厂当工人。可是没上几天班,她就听说公社正在阿布达里修水库,便脑子一热,要求到水库第一线去锻练锻练。至于为什么锻炼,锻炼完又干啥,只有她自己知道。恰好她未婚夫的叔叔,在水库担任主管后勤的副营长,就这样,她就带着工资来到水库工地,让她未婚夫的叔叔给安排这个即不干活又能上下走动的美差。
在堡子里他们走了一会,最后老大被安排住在一个袁姓的社员家里。袁家男人看上去三十刚出头,女人也晃上晃下。两口子带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过日子。一听口音便知,他们亦乃山东人。
女人个头偏高、白净而丰腴,走路时略微有点外八字,且小腹下面总往前腆着。与其相比,男人却恰恰相反黢黑、枯瘦,就好像他的血肉都被女人沾吧去了似的。房子开间不大,南北炕间隔不过一讨多长(一讨即一人)。
和老大同住的也是二排的,一个叫朴恒哲的(朝鲜族)战士;还有一个是叫张寰宇的沈阳知青(也是八十二中的。)他们仨人住北炕,房东自是住南炕。听金恒哲和张寰宇管房东叫袁哥、袁嫂,老大也只好入乡随俗如此这般。
晚上收工后,老大见过朴恒哲和张寰宇。朴恒哲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头发卷卷的,人长得很帅,显得有几分机灵。
张寰宇是68届初三的,比老大高两年级,加上张寰宇晚上学一年,算起来要比老大大出三、四岁。看上去张寰宇人挺憨厚,憨厚得似乎有些愚钝,走起路来往前抢,总像要摔倒似的。张寰宇说话声极憨,憨得有时发音尚不大清楚。听说张寰宇的爸爸在粮库是扛大个的力工,小学文化,故张寰宇学习也不咋样,特笨。
晚饭老大未去食堂,是朴恒哲帮他打回来的。主食是两个苞米面窝头,副食萝卜丝海带汤。汤精稀。因为这里吃饭是定量的,所以人人都吃不饱。
深山里天黑得极早。老大刚刚吃过晚饭,夜幕就不容分说深深地降下。南北炕上,分别摇曳着两盏煤油灯。南炕的两口子,守着煤油灯饶有兴趣地吃饭,不时有吧唧吧唧的龃嚼声,和故意压低声调的简单话语传来。忽明忽暗的灯光映在他们的脸上,倒有点像黑白照片,还有点像剧场里打在坏人身上的光亮。
娃噜嫂 第三部分(33)
不知何时,朴恒哲早已溜之呼也了,只有张寰宇背过身守在煤油灯下,鼓捣他的东西,就好像他的东西假如今天不一一盘点一下,明早就会飞掉似的。张寰宇的脑袋,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灯光,硕大的头部影子,投映到墙上一晃一晃的,令人心忙。坐在炕上,老大一直被张寰宇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屋里很静,静得让人觉得心里有些滞闷。忽然,一种出去走走的强烈欲望向老大袭来。望了一眼窗外,老大便不动声色地走出了屋子。
春末夏初之际,深山里的夜晚尚有清凉的微风拂面。周围的一切,犹如沉睡过去一般的宁静,宁静得让人不敢大口喘气,仿佛就连呼吸所发出的声音,都会打破这里意境。朦朦胧胧中的山峰上,有一溜边的小月牙印在当空。在微明的月光笼罩下,山峰的轮廓显得浓重而又清晰。这时老大觉得山离自己实在太近,近得几乎再走一步就要碰到鼻子……
独自一人,老大走在堡子后面微微发白的山道上。细细辨析眼前的树桠和纵横盘亘的灌木枝条,所组合成朦朦胧胧的图案是那样的奇异。再看看远处的群山,此刻老大早已被这宁静而又潮湿的夜晚所打动,心情也渐渐舒朗起来……
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老大返回了堡子。进了堡子,传来几声单调的犬吠。犬吠声过后世界又是一片寂静。老大悄没声地推开房门时,知道屋子里的人早已躺下。
按满族人的习俗,南炕悬挂着一幕幔子。幔子看上去实在是薄如蝉翼,影影绰绰可见里面的一切。摸着黑,老大脱掉衣服钻进已铺好的被窝里。躺进被窝的那一刻,老大方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全无睡意。黑暗中老大不住咔吧着眼睛,默默注视着黑漆漆的房梁,自觉心里空荡荡的。
此刻老大并非心事重重,也绝不是没有心事,只是老大不想撕开任何一件往事的端头,期望着时间就此而凝固,那该多好啊……
不一会,朴恒哲和张寰宇那里就传出平稳而又匀称的呼吸声。老大知道他俩业已“寿终正寝”啦。恰在他俩微酣将起的时刻,老大忽然听见从南炕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窸窸窣窣过后,又听到有短促的呼吸声。那短促的声音好像是富有节律的,而且是从两人的口鼻中挤出。
这时老大的心陡然一跳,顿然明白南炕那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面对要发生这一切,老大着实有些始料不及!此刻老大直觉自己的心跳也在加快,呼吸也变得不那么均匀。仿佛干那“丑事”脸红的不该是对面那两个人,而是自己似的。
如同贼一样,老大屏住呼吸,将被子悄悄往上提了提,然后老大就极力告戒自己,不要去听那声响,免得落下个不道德的偷听之嫌。可那不绝于耳的声响,好像被放了大一般,直往老大耳朵里钻。一会老大就听见那边喘息的声音在不断地加快,并由刚才的缓慢向现在的急促推进,同时,伴随着起伏的声响,若细细品味呼吸声和起伏的声响,恰好是同步。过了一会,又有女人那极其细微的呻吟声,和着男人越发急剧的喘息声传出。男人的喘息声十分低闷,听得出来那气流,明显是从鼻道里挤出……
喘息声越来越剧烈,他们似乎已经不在顾及什么……最后一个巨大的声音,断然被卡在喉咙里,仅仅从喉咙里迸出一个“呃!”的声音,接着便是一口长长的气吐出。吐出的气流仍然是受到抑制,声音还在颤动。再过一会,屋里慢慢又恢复了宁静。随之他也跟着缓缓地出了一口长气……
第二天早晨,老大迎来了水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老大是最后一个起炕的。坐起来的第一件事,老大就想知道昨夜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可想了好一会的确是记不太清,只觉得现在头有些发沉。穿好衣服,老大走到外屋灶间,目光一下就与正往锅里添水的袁嫂碰见。那时老大自觉做了一件羞于启齿的丑事一样,脸呼地红了,仿佛昨晚办那事的不是袁嫂而是自己似的。可袁嫂却不同凡响,像没事人似的,大摸大样地和老大打过招呼,
娃噜嫂 第三部分(34)
“起来啦!睡得好吗?”
“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