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想抱着试一试,宇时却拉着我咚的跪在了树下。
“磕头吧。”
宇时说完便连叩三个响头。
我看着他。宇时的表情很肃穆,不像是开玩笑。于是我也有样学样。
宇时握住了我的手。
“师傅,您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我要的人。”
我茫然地看着这株杉树。
云杉耐阴,十几米的树冠拢成伞,几乎挡掉了所有的阳光。
树周围的泥土潮湿松软,并没有翻动或焚烧的痕迹。
可我不敢造次,只好老老实实地听教听叫。
宇时不再说话,只是仰起头看着树冠。
我也抬起头。
我看见层层叠叠的枝桠上,倒吊着大颗的果球。原木色的果实像是圆柱形的小塔,悬在树上轻轻地晃动。
宇时握着我的手越收越紧。
他的表情也越来越紧张。
手心里全是汗,他把我的手攥成一团,甚至捏出了咯咯的脆响。
我用指甲掐他,想他放松些,可他似乎浑然不觉。
太诡异了。
林子里只有哗哗地松涛声和我们的呼吸声,静得仿佛掉根针都能听得到。
我吃了疼又不敢吱声,只好抿起嘴唇,暗暗抗着他。
宇时突然长松了一口气。
他松开我又连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便在我面颊上亲了一口,“太好了,师傅同意了。”
我茫然。
“你愣着做什么,快磕头啊。”
我更茫然。
得,不管这是什么妖蛾子,我先照办。
我边磕边在心里叼念——老人家,我实在不懂你们的规矩,您千万别见怪。日后我一定虚心向宇时请教,刚才要是冒犯了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我这个小辈计较。
磕好头,宇时又抽出了他的剑。
剑在两人的手腕上划过。
血滴滴嗒嗒地流下来,落在树下混在了一起。
宇时认真地看了看地上的血迹,吐出一口气来。
之后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我们的伤口,又拉着我叩了三个响头,这才带我出林。
“疼了吧?”宇时拉起我的手腕,“忍一忍,我带你洗一洗再给你上药。”
我点点头。
“宇时,刚才我们都是干什么呀?”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
“让师傅见见你,同意我们的亲事呀。”
这我知道,可这又看树又放血的,这又是干什么啊?
我当然不敢问得这么粗,我说,“我还是不大明白,这都是些什么规矩呀,你给我讲一讲,免得我以后犯忌。”
宇时居然给了我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就说么,我看中的人师傅怎么会不喜欢?原来是你不懂规矩坏的事。吓我一跳,还以为师傅不想同意呢。”
这破孩子!这是他们家的规矩,他不跟我说,我上哪懂去?
“我们魔教侍奉魔神,认为人死之后要回归自然。所以我们的人都是火葬而不是土葬。”
我点点头,不错,挺环保的,“那是把骨灰撒在树下么?”
“聪明。不过教主要特殊一些。”宇时清好了我的伤开始涂药,“教主要把自己灵魂依附在具有灵性的树上,给后人以指引。直到下一任的教主撒下新的骨灰,替代他的职责。”
我好奇了,“那你怎么看呀,可以说话么?”
“不可以,我是看那些树枝摇动的暗语。”
我立刻碜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宇时包好我的手腕,“一会儿我带你去见教众,先说好了,你老实点,什么话都别说,听着了没有?”
无语。“宇时,你不是真想封我当什么教主夫人吧?”
“你已经是我夫人了。”
“胡说。”
“怎么,你想反悔?”宇时得意地勾了勾嘴角,“那也晚了,我们刚刚都‘溶血合一了’,改不了了。”
我倒~这小破孩子,居然骗婚!!
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我说尚宇时小朋友,你不是就这么把我打发了吧?聘礼就不说了,好歹你也得弄点信物什么的是不是?”
“你不是早就芳心暗许了么?”
“谁说的?”
“你自己呀。”宇时变戏法似的抽出支玉簪,“你看看,这才送了一年就不记着了,你还嫌我没良心?”
“那也是我送你的,你的呢?”
“那你想要什么?你说吧,你要什么,我就送你什么。”
嘁,小屁孩!小屁孩就是小屁孩。
“宇时,你也忒没情调了,我不指望你了,还是我送你吧。”
我俯身拔出根长草,绕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编出个草结,“好好戴着,要是你敢弄丢了,那我一定宰了你。”
三二、
宇时三番四次地嘱咐我千万别说话。
我心里觉得诡异,可还是点了头,毕竟我不懂规矩,不想坏了宇时的事。
还是魔教比较正常。
教坛也设在谷中。
另一个谷。
谷前是大片的瘴气。
进谷前要吃药,入谷时要紧跟着宇时寸步不离。
难怪这些年皇上都动不了魔教的根本。也不知道当年雷越是怎么打的,这要我可只能在谷外转悠。
宇时怕我走错了路,干脆背着我走。
我享受惯了殷勤,舒舒服服地趴在了他的身上。
“宇时,你真就带我这么进去呀,我不是在你们那啥啥追杀令上么?”还二号。
“嗯。不过没人敢伤你。”
“为什么呀?”
“因为我护着你呀。”
“护得住么你?”
“怎么护不住?谁也打不过我。”
“原来你是打出来的呀。”
宇时突然静了。
看来他也知道这样不安生。
看了看茫茫的浓雾,我把嘴唇贴近了宇时的耳边。
“宇时,我不是挤兑你,我是想……”
“曜寒,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宇时打断了我的话,“可以后不是有你帮我么?咱们一起。”
我没有说话。
“曜寒,你不想帮我么?”
“宇时,那你先告诉我,你那天说的‘皇帝相公’,是什么意思?”
宇时又不说话了。
“宇时,你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会同意我回去?是不是有谁跟你说了什么?”
“宇时,你不是要用我当什么筹码吧?”
“宇时,你给我说清楚,我不怕你算计我,但我要你对我说实话。”
“梁曜寒,我没算计你。”宇时腾地放下了我。“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我不想和你说。”
我稳了稳脚跟。
“宇时,你跟我说实话。我怕你被人骗了,利用了,你懂吗?听话,你跟我说实话。”
“一会儿再跟你说。”
宇时又背起了我。
“宇时……”
“再闹我点你的穴。”
我安静了。
算了,不想说就不想说吧,我先看着,能劝就劝,能帮就帮吧。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
出了雾谷,宇时又背着我走过一段幽静的小路。
小路的岔口很多,似乎也是机关重重。
边走边汗。
我是绝对记不清这些东西的,这要是困在了谷里,我肯定哪也去不了。
路的尽头是片草甸。
宇时放下我,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
很快就来了人。
大批的人马分成红黄白黑四种服色朝着我们涌了过来。
宇时拉着我站住。
四路人齐整整地站在我们跟前,刷地跪了下去。
他们开始喊口号。
口号声音洪量,整齐划一,非常气势,吓得我愣是打了一个哆嗦。
“教主法力无边,福寿齐天。我教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还连呼了三遍。
宇时更酷,话都没说,揽住我的腰直接提气飞了。
我想回头去看教众们的反应,他却在我的腰上加了把劲,束音成线,“不许看。”
不看就不看。想保持个潇洒唯美的造型是吧,这方面我比你懂!
果然一避开众人的耳目这孩子就没了形象,揪住我的脸一个劲拧,“梁曜寒,你居然敢笑场。”
我能不笑么我?我还当自己拍《鹿鼎记》呢。
拉拉扯扯地走过了一段,我看到了一间大宅子。
雪白的院墙前,有小溪流过。
跨过溪流,宇时挽着我直接跃过青瓦,降在了院里。
院里曲径通幽,植了几株花木。风一吹,淡水色的花瓣萧萧落下,打着旋在地上飞舞。
宇时拉着我转过一道月门,转进一座假山。
假山修成了一线天,两壁高峭,稀稀落落地爬着些山藤。
不知为何有雾,水气蒙胧,前方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更添上几分幽静。
我握紧了宇时的手,跟着他一前一后的穿行。
出了假山豁然开朗,青翠的草坪上,一座殿舍跃然入目。
我一见不由大吃一惊。
琉璃重檐,十脊兽,这是仿了帝制。
“你什么都别问,等回去了,我给你解释。”
我点点头,暗中抹了抹手上的汗。
宇时带我入了殿。
殿中的设置也与金銮殿几乎一样。
一群人穿着‘官服’,但却是坐在大殿之中。
人人的裤角上都绣着蛟,越靠前的人,蛟头越多。
其中不少年青人我是认识的,都在补堤的那一天见过。之后也有人来过我的小院吃饭。他们见着了我,或者微微向我点头,或者挤眉弄眼向我问好。
但更多的人是对我的审视和怀疑。
我有点怵,敛了目光,寸步不离地跟在了宇时的身边。
宇时拉着我穿过‘百官’。
他自己坐上龙椅,把我安置在了旁边的檀木雕花椅上。
宇时坐定,‘百官’齐齐拱手,也高呼了一次口号。
“教主法力无边,福寿齐天。我教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这一次我不敢笑了。我不但不敢笑,我还有点怕。
宇时不会是想搞个什么起义,自己称帝吧?
我危襟正坐,收敛心神仔细地听他们议论。
先是关于河堤的事。
之后是安置灾民的事。
接下来是教中的一些教务,主要是订正教规。
教规林林总总,听起来和律法也没什么区别,只是特别偏坦妇女和穷人,偏坦得甚至有些极端。
最后他们说到“天下均一,共享国土。”
我立刻渗出一头薄汗来。
宇时是想搞太平天国!
我想起来了,去年在京城的时候,我给他讲过不少故事,水浒三国杨家将……可就这个故事他问得很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因为这些事我也只知道个大概。我当他是和我抬杠,我为了唬住他,还按着自己的想法把古往今来的事凑在一起乱编了不少,他不是动心了吧?
“杀尽不平方太平。”
我的天呐!我如坠冰窟,硬生生地打出一个颤来。
“曜寒?”
宇时在叫我。
我回过神来,微微向他点了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宇时笑了起来,“这里都是教中的兄弟,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你说说,你对我们讨论的教规什么看法?”
我笑了笑,暗吸了口气,“有一些条目极端了点儿。比如粮食,有的人可能想吃米,有的人可能爱吃面,你都这么分,万一人家既不吃米又不吃面,想吃玉米面,那你怎么办?”
宇时噗地笑了出来。
殿下的教众也豪爽地笑了出来,有几个人更是笑着前仰后合,声震殿梁。
“教主,”一个穿着8头蛟衣裳的中年人笑得最夸张,他指着我,看样子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你看中这小子,果然有意思,大有意思呀。”
我拱了拱手,赔笑回应。那个,我不过是打个比喻,你们也不至于笑得这么夸张吧。
宇时看了我一眼,满眼都是得意,“景三叔,我今天带他去见师傅了,他老人家也答应了。”
“是吗?那太好了,干脆你们就把事也办了吧。听说小寒这几天就要回宫了,那就选在今晚怎么样?回去就是受苦,你也该给人家个保证的。”
宇时但笑不语,只是看着我。
我也无言回望他。
这都什么事啊?他们都知道我要回宫,他们还建议我们把事儿办了?就算我平时总顺着宇时,那也不能这么熊着我吧。
我正想说话,却有人抢在了我的前头。
“宇时,二哥知道你喜欢这小子,可这不是小事,我看还是按规矩过过神堂的好。”
宇时立刻冷起了脸,“二哥,你这是不信我,当我撒谎么?”
这孩子,哪有这么说话的?我立刻下望,看到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裤子上,也是8头蛟。
他弹了弹袖子,“宇时,这是说得什么话?什么叫二哥当你撒谎?二哥是看你年纪小,怕你办事不周全,想多提醒提醒你规矩。你可不要乱扣二哥帽子,坏了教中的和气。”
他话音一落,撩起不少附和之声。
宇时捏起了手指。
我也皱起了眉。
宇时果然当不起这个教,他更当不起这些人。
他才十六岁,这位子,他坐不稳。
《未雨棠》完结章
景三叔又笑了,“二小子,你还说宇时,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总要和他斗气。”
“三叔,看您说的。”那青年笑了,一脸的狐相,“反正师傅也同意了,过过神堂怕什么?宇时不是要和他成亲么,那他这就算是入教了啊。再说了,宇时不是说他……”
“好了,”景三叔打断了他,“看我说你一句,你倒是顶出这么多句来。人家这还没过宇时的门呢,你可别把人家吓跑了。”
那人住了嘴。
景三叔打了个眼色,那人立刻转向我,笑了,“别见外,我就这直来直去的脾气。我也是想你能名正言顺地入了宇时的门。你们成亲,二哥可是准备了份大礼要送给你们的。”
我也笑了。怒拳难打笑脸人,装傻为上,“谢谢二哥。”
插了这么一曲之后,朝会很快就结束了,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宇时推掉了宴会,带我出谷。
一路无话。
出了谷,已经是黄昏。
夕阳半掩,天边的云被染得通红,像血。
路上没什么人,宇时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
两边是桦林。
桦林之后,是大片的麦田。
我站住扯他的手,“宇时,你现在能说了吧。”
“回家说。”
“在这说。”
宇时看着我。
我说,“宇时,你和我直说,你们究竟想我怎么做?”
宇时避开我的眼睛,望向了远方。
“你们想让我剌杀皇上?”
宇时没有说话。
“那就是让我当内应了。”
宇时还是没有说话。
我掰过他的脸,让他看着我,“你究竟怎么和他们说我的,你别不吱声呀。”
“我说你入宫是和我预先设计好的,是伏在那男人身边的内应。”
“然后你在宫中另安了内应?”
“嗯。”
我点了点头。这我早就想过的,宇时连我和敬德的事都打听得到,看来这人不是贴我的身,就是贴皇上的身。也不知能不能问他是谁。
我继续说道,“其实他们不怎么信你,对么?”
“算是信了吧。”宇时犹豫了一下,转口说道,“应该是半信半疑,可我不这么说,你就没命了,我们也没机会在一起了,你明白么?”
“明白,所以你才同意我回宫是不是?”
宇时又不说话了。
落日的余晖在路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我们站在路上,静默无言。
宇时突然抱住了我,“曜寒,我不想你回去,一点儿都不想。”
我反手抱住了他,“他们究竟怎么逼你的?你和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
宇时把头埋在了我的肩上,“曜寒,你别回去了,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我拍了拍他的背,“你再耐心等一等,等我把这趟事交待了,我就出来陪你。”
宇时把我搂得更紧一些。
我想了想,还是问了我最担心的,““宇时,你们是不是要闹起义?”
宇时静了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那你们以什么理由闹?为帝者荒淫无道,民不聊生?天降意而伐之?还是别的什么?”
“曜寒,是你说,杀尽不平方太平的。你看看现在,不公平的事还少么,难道我不该斩奸除恶,让那些穷人都过上好日子么?”
完了,果然是我的教育出了问题。
“宇时,你的想法是对的,可是办法有很多,你做什么要选最极端的那一条?国家这么大,哪可能事事都办得漂亮如意?就是你教中的事,你也能做到人人都满意么?”
“那是他们存了私心,我会想办法的。”
这孩子,太理想主义了。
“宇时,治国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就是他杨天泽,也天天忙得焦头烂额……”
宇时哼了出来,“他是忙,天天忙着怎么欺负你,占着你!”
我哑然失笑,点了点他的额头,“胡说,他没什么功夫理我。”
顿了顿我继续说道,“宇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