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元英说:“唱片、皮箱、衣服都放车里,明天不用回来拿了。”说完,又将那串钥匙交
给韩楚风,说:“物归原主。”
小赵和肖亚文上了宝马车,丁元英和韩楚风上了本田车,两辆车驶离小区,一辆送肖亚
文回公寓,一辆去正天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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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行驶在宽阔的长安街,丁元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
口,浓浓的烟雾顿时在车内弥漫开来,又随之被清凉的风吹散,十分惬意。
韩楚风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说:“我还是为那事闹心,今天开了一天的会,都跟吃了耗
子药似的。”
“那事”是指:正天集团的总裁病逝,在遗嘱里向董事局提名韩楚风为总裁候选人。前
总裁是正天集团最有威望的人物,遗嘱提名的分量可想而知。但提名并不等于决议,两名副
总裁是当然的候选人,这使正天集团高层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丁元英没有接韩楚风的话茬,这种事非同小可,非当事人不能评价。
汽车开过天安门广场,韩楚风拍拍方向盘说:“私募基金这一把,漂亮。当初要是从国
内融资就更好了。从德国融资,资本条件苛刻,币种兑来兑去,成本太高。”抛开那件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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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心的事,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声音里面流露出几许压抑不住的兴奋。
丁元英望着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大街,说:“国内信用是个问题。私募基金是没爹没娘的
买卖,一边做生意,一边得准备拼刀子,脑后还得长只眼睛看衙门的脸色。”
韩楚风笑着说:“郑建时投了你一个不道德动机票,我没想到。”
丁元英也是淡淡一笑说:“建时凭心凭理超度亲疏,不失佛门正本。但他的佛根里只有
熔点没有正智,所以他看我是一个元宝不失德性,一坛元宝图财害命。他那个佛,是修来世
正果的佛,他还得到佛祖那儿多咨询咨询。”
韩楚风问:“那你呢?”
丁元英说:“我?正果是不想了,尘埃落定。”
韩楚风看了丁元英一眼,说:“有人骂你是汉奸,说你带着德国鬼子掠夺中国人,用国
际游资扰乱国内融资市场。”
丁元英面无表情地说:“汉奸好歹还是人,比骂我不是人的总好点,知足了。”
……
正天饭店是正天集团旗下的五星级酒店,地处繁华商业区,古罗马王宫的建筑风格,停
车广场宽阔大气,大堂四处金碧辉煌,既有典雅风情,又具王者风范。
韩楚风停好车,两人进了酒店。丁元英在电梯口等了一会儿,韩楚风到服务总台拿上两
个房间的钥匙,一起上到16 楼,打开7 号房和9 号房。这是两个单人套间,每个套间房价
2400 元,韩楚风享受会员价,5 折优惠,所以实际房价只有1200 元。
韩楚风让服务员拿出房间里的菜单,从菜单上挑了四个谭家菜、两个下酒凉菜,点了两
瓶茅台酒和四盒三五烟,交给服务员办去了。
丁元英来到韩楚风的房间,中央空调将房间内的温度控制在23 摄氏度左右,使人感觉
非常舒适,两人在客厅的正方形大茶几前面对面坐下,沏上茶。
韩楚风点上一支烟,解释说:“我可不是摆谱,天子脚下龙土之上,我韩楚风算不上个
物件,我就是想找个痛痛快快喝酒说话的地方。今天就三件事,不兜圈子。”
丁元英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那件事,不是我能多嘴的。”
韩楚风说:“恕你无罪。”
丁元英淡淡一笑着说:“一个恕字,我已经有罪了。”
韩楚风有些不解地说:“元英,这几年你变了不少,越来越低调寡言了。你那股拔刀见
血的劲儿哪去了?”
闲聊了一会儿,餐厅服务员推着一辆餐车将酒、菜和酒具送来,一桌精致的酒席顷刻间
就摆好了。四个菜分别是:清汤燕菜、黄焖鱼翅、罗汉大虾、清蒸白鱼,全是谭家菜里的看
家菜。谭家菜下料狠、火候重,讲究原汁原味,是中国最著名的官府菜之一。
韩楚风倒上两杯酒,举起杯说:“这第一桩,私募基金这一把让我挣了188 万马克,道
谢的话我就不说了,一个字,干!”
两人连碰了三杯,瓶子里的酒顷刻下去了小半瓶。
吃了几口菜压酒,韩楚风接着说:“这第二桩,还得说那事。正天的情况我跟你没少念
叨,争与不争,你不说话就已经表态了,我就想知道你这个‘不争’的所以然。你不说,倒
是真有罪了。”
丁元英说:“这事退后一步让条道儿请两个副总裁先过去,可能胜算要多一些,但不是
没有失算的可能。只是事关重大,我担不起这个闪失。”
韩楚风淡然一笑说:“我尚没拿起,谈何放下?”
丁元英自己端起酒喝了一杯,说:“你办事老总裁放心,但董事局不一定放心。董事局
关心的不是老总裁的遗嘱,而是利润。同时,这里还有一个资历问题,对你也是一个潜在的
障碍。退一步,让两个副总裁之间的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让他们去内耗,等他们斗得两
败俱伤的时候,企业必然会蒙受损失,此消彼长,有个比较。当董事局看清楚谁是争权的、
谁是干事的,自然就众望所归了,你才有可能树立真正的权威。否则,你一登上拳台就会
促使他们先结成联盟,你很可能是第一个牺牲品。”
韩楚风问:“他们要是不内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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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元英说:“这是文化属性,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
韩楚风沉思了片刻,说:“打个赌吧,将来也算是一个段子,就赌我那辆车。那辆宝马
打上7 折,作价70 万,如何?”
丁元英说:“随你,要打赌我就一赔五。”
韩楚风问:“这么有把握?”
丁元英说:“不是有把握,是胜算多一些,公道。”
韩楚风倒上酒,笑笑说:“总裁年薪60 多万,我就是当了总裁也未必能做过5 年,你一
赔五,我赢了是赢,输了还是赢,还说什么?再来三杯!”
两人又是连碰三杯,瓶子里的酒所剩无几了,丁元英已经有些蒙胧了。
韩楚风说:“这第三桩,私募基金正在盈利的势头上,可你说停就停了。詹妮是最大的
受益人,她不反对,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多好的财路,不要厂房不用机器,没有环保制约和
劳资纠纷,可你说停就停了,为什么?”
丁元英说:“私募基金是从狼嘴里夹肉,得适可而止,不然他们会跟你急。”
韩楚风眉头一皱,倒上两杯酒往前推了一杯,说:“元英,我就真市井到咱们之间都不
能沟通了?”
丁元英点上一支烟说:“再说,就不是人话了。”
韩楚风一笑说:“不是人话的话就更得听听了。”
丁元英沉默了许久,说:“我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总有一种自卑感,老是格格不入,就想
找个地儿一个人呆着,没有主义,也没观念冲突,相互之间谁都不妨碍。过去做不到,现在
有了俩钱儿,有可能了。”
韩楚风紧锁眉头凝神思索了片刻,说:“听起来是不大像人话。”
两人又各自喝了一杯酒。丁元英放下酒杯,重重地吐了一口烟雾,说:“都说商场如战
场,可私募基金这个仗已经打不下去了,那不是打仗,是屠杀。中国的股市何以成了一台取
款机?谁破译了文化密码谁就能开箱取钱。愚昧对于智者固然是一种社会资源,可是利用
这种资源掠取的好处越多,心里就越不是个滋味,这时候不用你跑到纽约、柏林,你就是
站到长城上也会想到,我是中国人。”
韩楚风点点头,感叹道:“是啊,连你这江湖混子都下不去手了。佛教讲圆寂,那是佛
的境界,咱这色体肉身,沉默也该是一种境界吧。”
丁元英自嘲地说:“这叫什么境界?反感而屈服着。我自己都中庸圆融,又凭什么对老
祖宗的道法品头论足?一品一论,我就更不是个东西了。”
韩楚风说:“其实哪个不想清静?可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推着你随波逐流,根本就由不得
自己。仔细想想,北京这么大个都市还真找不着个犄角旮旯能养养神。”
丁元英说:“北京像个淘金场,个个都觉着自己是龙胎凤种,太闹了。”
韩楚风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一口喝掉,说:“你对传统文化的成见是渗到骨子里了,那可
是一个油盐不进的圆,有那么多神圣的词儿在等着你,又那么实用。”
丁元英说:“我们这个民族总是以有文化自居,却忘了问一句:是有什么文化?是真理
真相的文化还是弱势文化?是符合事物规律的文化还是违背事物规律的文化?任何一种命
运,归根到底都是那种文化属性的产物,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韩楚风再倒酒,刚倒出几滴酒瓶就空了,于是又打开一瓶,给两人都倒满一杯,他与丁
元英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把杯子往桌上一顿说:“文化属性这个词提得好,点题。”
丁元英说:“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咱们这些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闯
入战场,得先活下来。等定下神,时代已经变了,真的是穷则思变了,可中国毕竟是政治文
化搭台,传统文化唱戏,不知道老祖宗的那点东西还能把这条船撑多远?”
韩楚风说:“所以要转变观念。”
丁元英说:“是转变政治文化观念还是传统文化观念?传统文化和传统观念是不是一个
炉子里的两个烧饼?如果我们的文化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要求,那就不用转变观念了,中国人
坐庄家,让别人跟我们接轨好了。我们老是躲在屋里唱《我的中国心》,多辛酸!”
韩楚风身体略微后仰靠在沙发上说:“东欧剧变、柏林墙倒塌……世界格局发生了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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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中国的政治是建立在马克思主义和传统文化两者之上的,转变观念的要求使两者都陷
入了理论真空,找不到着陆点。”
丁元英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归根到底一句话: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什么
是客观规律?归根到底也是一句话:一切以时间、地点和条件为转移。”
韩楚风又倒上两杯酒,又是与丁元英碰碰杯一口喝干了,惬意地说:“痛快!痛快!这
酒喝到这个份儿上才刚刚喝出点味儿来。”
丁元英的酒量哪里能与韩楚风这样对饮,端酒杯的手已经开始摇晃了,他刚喝完一杯却
又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一口喝干,失控地放下酒杯说:“今天你我这等角色也大言不惭说文
化,已经不是个东西了,索性就婆娘骂街了。”
韩楚风哈哈一声大笑,做了个非常绅士的手势说:“您请!您请!”
丁元英醉醺醺地说:“中国的传统文化是皇恩浩大的文化,它的实用是以皇天在上为先
决条件。中国为什么穷?穷就穷在幼稚的思维,穷在期望救主、期望救恩的文化上,这是
一个渗透到民族骨子里的价值判断体系,太可怕了。”
韩楚风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的酒量比丁元英大多了,此时从容地
倒上两杯酒,手不抖酒不颤地递给他一杯,自己端起一杯,碰过杯子一饮而下,然后静静地
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话:“兄弟,我用一位哲人的话给你画个圈儿,你就在里面好
生呆着吧,你一出声就会被另一种声音活埋了。”
丁元英问:“什么圈儿?”
韩楚风没有回答,脑海里却想着尼采的一句话:更高级的哲人独处着,这并不是因为
他想孤独,而是因为在他周围找不到他的同类。
·4·
第四章
那天晚上,丁元英着实喝醉了,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下午四点钟,他和肖亚文、马
主任、小赵一行4 人离开北京。
北京距古城300 多公里,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4 个多小时抵达古城。肖亚文在汽车
驶离北京时打电话通知了芮小丹,在进入古城市区后又给芮小丹打了一个电话,晚上9 点他
们的汽车驶入古城南村小区。
芮小丹已经在16 号楼的三单元楼下等候了,她身边站着一个20 多岁的小伙子,是维纳
斯酒店的厨房工人,被临时派到这里每天24 小时看房子。芮小丹穿着一身警服,身后停着
一辆桑塔纳警车。她是有意这样做的,暗示距离感和更多让对方明智的信息。尽管她没有
见过丁元英,但这件事本身就使她对这个人没有好感。
汽车在离芮小丹几米的位置停下,肖亚文先下了车。由于这种特殊的场合,两个人的热
情里自然地少了几分随意。
肖亚文为大家做了简单的介绍。
芮小丹以东道主的姿态主动伸出手礼节性地跟丁元英握了一下,说:“你好。”
丁元英也说了一句:“你好。打扰了。”
丁元英的酒劲儿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身上还带着一股酒气。芮小丹立刻想起了肖亚文的
那句话:酗酒、女人,花天酒地。这更增加了她对这个男人本来就不太好的印象,她有一种
不舒服的感觉,就像一根找不到具体的位置但又确实隐藏着的钝刺藏在肌肤中。
芮小丹介绍说:“这个小区有卫生所、菜市场。周围没有工厂,很安静,房租也不高。
从这儿往南走一百多米就有一条小吃摊街,很方便。先到房间看看吧。”
大家一起上到五楼,也是顶层。因为家具、电器等生活用品早就运来,所以丁元英此次
并没有多少行李,只有一只皮箱、一旅行包衣服和一袋子从柏林购买的CD 唱片。
大家一进屋就感觉到一股闷热迎面扑来。芮小丹说:“五楼的楼顶没有隔热层,太阳晒
一天都晒透了,你得装个空调。房东有个条件,要装就得装名牌柜机,空调钱的一半可以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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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的部分房租。因为这事不是很急,所以还是等你来了再决定。”
丁元英说:“我知道了。”
这是一套70 平方米两室一厅的新房子,白色仿瓷涂料墙壁,灰色水泥地面,门窗都刷
着白色的漆,没人住过,也没进行过任何装修。墨绿色的丝绒窗帘是新挂上的,纯色没有图
案,在灯光下几乎接近黑色,让人感到一种压抑的沉静。房子里的东西全部是从北京运来的
丁元英的生活用品。床、写字桌、沙发、茶几都已经摆放就绪,一千多张CD 唱片整齐地摆
满了卧室的书柜,只有客厅的东墙角集中放着一台电视、一套音响器材、两台笔记本电脑等
电器类物品。
肖亚文指着一堆电器说:“丁总,这些我们不会装,没敢动。”
丁元英到卫生间看了看新装的电热水器,然后来到厨房,厨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他的那
套工夫茶具放在瓷砖贴面的橱台上。
肖亚文说:“您交代过的,不买炊具。”
丁元英说:“用不上,在外面吃省事。”
马主任看后说:“丁哥,这太简陋了,能行吗?”
丁元英却满意地说:“吃的、洗的、听的、看的都有了,挺好。”
芮小丹说:“丁先生,门锁是新换的,但是东西搬来后就一直有人在这儿看家,你再换
一个,大家就都放心了。”
丁元英说:“不用不用,谢谢了。”
芮小丹递给丁元英一张纸条,冷淡而客气地说:“丁先生,这是我的电话。亚文是我的
朋友,大家就不用客气了,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丁元英接过纸条说了声“谢谢”,然后又对大家说:“我这儿没事了,你们回去吧。”
肖亚文也对芮小丹说:“我们还得连夜赶回去,这次就不聊了。”
芮小丹说:“以后有机会再聊,你们早点赶路吧,赶到北京就到下半夜了。这里没事我
也回去了,今天是我值夜班,我现在已经是脱岗了。”
芮小丹客气地向丁元英等人告辞,带着看家的小伙子下楼了。肖亚文跟下来送她,两人
在楼下又说了几句相互关照和道别的话。
芮小丹开着警车把看家的小伙子送到了维纳斯酒店。
龙福大街是古城最繁华的一条商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