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听她说得蹊跷,心中惊疑,忙问:“何话?”
玉钏道:“我听人家说,林姑娘和宝玉商量着要私奔,只等宝玉守灵回来,就跟老太太告假,只说林姑娘要回乡扫墓,叫宝玉跟着,两个瞒天过海,远走高飞去,可有这话的没有?”
紫鹃叫一声苦,顿足骂道:“这是哪个烂了舌头的嚼蛆,可不屈死我们姑娘?”
玉钏道:“我也不信林姑娘会说这样的话。可是太太竟有些当真呢。从前我姐姐还不是一句顽话,就枉丢了性命?要说宝玉,真就是个害人精……”
话犹未了,却听石后头有人笑道:“这不是林姑娘么,怎么睡在这里?你身子又弱,倒和史大姑娘学。”却是傻大姐的声音。
紫鹃玉钏俱吃了一惊,忙往石后寻去,果然见黛玉倒在花树之下,双目紧闭,面如银箔,脸上身上覆了半扇落花,静无声息。即伸手向鼻下轻探,只觉气若游丝,似有还无,不禁都吓得连声呼唤。忙叫了人来将黛玉抬去潇湘馆,又命雪雁飞跑来报与贾母知道。正是:
船到江心桨已断,哪堪风雨不饶人。
且说贾母送走黛玉,又向凤姐等叹道:“都说你林妹妹要做王妃,是喜事;我看着却未必是福。你们大姐姐倒是贵为皇妃的,我前日看她出殡的阵仗,竟不如前头蓉儿媳妇去时的气派。我虽不是贪慕虚荣、一味爱排场的,可也不能失了大格儿,可怜她一生争强好胜,到死竟不能得个身后哀荣,便连诸王侯也都较先前冷淡了许多,想来娘娘一死,我们宁荣二府的气数便要尽了。”
宝琴、湘云虽能言,却为这话说得严重,都觉辞穷,竟不知劝慰。只有凤姐强撑着劝道:“老太太说得差了,蓉哥儿媳妇是咱们宁府里出的殡,想要怎么铺排,只管随心思弄了去,珍大哥哥又舍得花钱,好面子,爱排场,所以气派;如今娘娘贵为皇妃,原是宫里的体面,从奢从俭,都不由咱们,原有一定之规,哪里由我们说了算呢?何况本来并不知道要直接归葬先陵的,所以许多执事都不及准备,就是诸王侯相府里亲戚要奠祭拜仪,也都措手不及,况且事关国体,反而拘礼,不便张扬,哪里就说到亲疏冷热上去。老太太素来最心宽大度的,如今怎么多心起来?”
贾母叹道:“你哪里知道这些?那日在十里亭,公公宣读圣旨,虽然说得天花乱缀,字眼动听,可是到底连个追封谥号都没有;而且当地里就喝令扶柩着归孝慈县,连城也不让进,家也不让回,便连铁槛寺停放几日也不许,虽说尸身不便久搁,哪里就急到这样儿?总要过了三七再发引也不迟。况且提前又是一丝风儿不透的,弄得爷儿们一点准备没有,竟闹了个措手不及……”
说着,见薛姨妈带进宝钗来,便掩口不说了。且与薛姨妈闲话寒食如何过,又约着清明往孝陵踏看,又是何时圆坟,何时除孝,将将又要议到婚事上去,宝钗早坐不住,便托辞要去看看大嫂子,起身欲去。忽见雪雁满脸泪痕闯进来,跪下回道:“老太太,我们姑娘不好了。”
众人听了,都是心头一惊,由不得滴下泪来。湘云顾不得礼,早拉着宝琴抢出门去。贾母亦是老泪纵横,哭道:“我苦命的孩儿啊。”扶了凤姐往外便走。宝钗也顾不得避忌,扶着薛姨妈出来。
刚出门来,前头几头小厮一阵飞跑进来,满口里只嚷:“不好了,不好了。”几不曾迎面撞上。凤姐气得劈面一掌,把为首一个打了个倒仰,骂道:“我把你们眼里没主子的混账奴才,怎么竟跑进里面来了?满嘴里说的什么昏话?唬着老太太,我揭你们的皮!”
那小厮险些跌倒,打了个趔趄,忙直挺挺跪下,也不知磕头,也不知求饶,仍是乱嚷着:“不好了,来了好多穿衣戴帽的大人。”凤姐更怒:“放屁!难道你是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不成?到底什么人来了,把你吓成这样儿?”
贾母心中惊疑不定,颤巍巍道:“慢点声儿问他,别吓坏了他。好孩子,跟你主子好好说,到底是什么事?”小厮定一定神,方回道:“外面来了一队穿官衣的衙役,还有许多戴官帽的,奴才也不认得是什么官儿,都不是从前常往府上走动的那些人,各个执棒拿牌,好不威风,都黑脸儿包公一样,见了人只管踢打,教把几层门通通打开,不放一个人出去,说是什么王随后就到……”凤姐大惊道:“这不是抄家?”贾母一句没听完,早已倒仰过去,浑身抖颤,喉咙里咳咳作响。凤姐和鸳鸯一边一个抱住了,掐人中,揉胸口,哭着乱喊。
便见一队皂隶杀腾腾地进来,叫道:“贾府的人听着,北静、忠顺两府办事来了,出来一个喘气的领罪。”雪雁看见光景不对,早飞跑着去了。
这里凤姐忙扶着贾母跪下,贾母气息奄奄,几次张口想要说句什么,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于是先是一队执事军卒进来,把守两边门口,接着北静王爷与忠顺王爷各带一路人马进来,分头站定,忠顺王遂高声宣读圣旨,凤姐也没大听清,只说是什么“窝藏赃物”、“私卖禁品”云云,便知是自己委托冷子兴捣卖甄家古董种下的祸根,哪里还敢言声。
原来皇上回京不数日,忠顺王便悄悄将北静王水溶告下,说他趁皇上外出期间,借生日为由聚党闹事,私交外邦,亲近佞臣,平日往来的多是些夤缘钻刺、心怀不轨之辈,每每非议时政,狂言谤上,又举出贾政、贾雨村等一干人来。皇上听了,半信半疑,并不肯轻易办理,只提审相关人等,明察暗访。恰在此时,京中又有探子来报,说查得贾府奴才周三私当御制违禁之物,经查问,得知乃是贾门孙媳王熙凤委托古董商人冷子兴运出变卖;内务府又对出此物原为甄家所有,并将宝月瓶献呈御览,禀道:“此乃朝鲜国进贡之物,却为甄犯所吞没。玉瓶原为一对,已查过冷子兴所卖货单,并无此物,想来还藏在贾府未出。”
皇上见了,龙颜大怒,遂将甄家之案审结,指其“行为不端,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非但不肯感激朕成全之恩,尽心效力,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遂判了个削去户籍,卖身为奴。惟念在元妃之情,并不欲将贾府治罪。
谁知贾雨村原有前罪未完,亦在提审之列,起先只抵死不认。及见贾府大势已去,正苦于自己许多谋私贪污、断案不公之罪不能自辩,便趁机都推在贾府身上,只说碍于宁荣二府及王子腾淫威,不得不徇私枉法,并取出当年与王子腾、贾政等往来书信为据。并且一力开脱北王,只说自己乃受贾府所托,毛遂自荐,为北府与贾府牵线联姻,其实与北府无关。只望开脱了北静王,以为自己护身之符。
皇上既见铁证如山,遂不念元妃之情,下旨“贾府藏匿犯臣家资,是明知故犯,罪同欺君”。令其“家中财物,固封看守,并将重要家人,立即严拿”。忠顺王又上疏云:既然贾府敢于藏匿甄家之物,想来查抄贾府之际,必定早有防范,将财物他移;况且贾府在朝中党羽颇多,说不定有人通风报信,又或是贾府中人四处求告,阻逆官差办事,恐生枝节;遂献了一个调虎离山、杀其不意之计。因此朝廷上下密不通风,皇上一道圣旨,著贾府所有男丁往孝慈县守灵,趁其毫无防备之际,遂命北静、忠顺两王夙夜抄检。
北静王正急于洗清嫌疑,不敢维护,遂与忠顺王并肩前来,先问得一声:“谁是王熙凤?”凤姐颤巍巍答应一声,早有侍卫上来将一条绳儿五花大绑,便喝令着送往狱神庙去监禁起来。接着忠顺王一声令下,众衙役便搜家的搜家,撵人的撵人,贴封条的贴封条,捱屋逐院地抄将起来。先抄了宁荣二府正房大院,将看家的仆妇尽皆赶出,都教押往家庙去暂且看守;抄出大量赌具,宫用缎纱,当票等物,都交两王过目了,着师爷记录在册。
两王早听说大观园之名,恨无机会领略,趁此之机正要仔细玩味一番,遂都不理宁荣二府,由得士兵抄检,自己且先进园来,只见屏山掩路,清溪九曲,不禁点头叹息。士兵们忙着各处打门呼喝,搜房撵人,他二人只是闲庭信步一般,一路把玩闲花野石,假山流水。
迎面一个院落,妆红砌绿,门额上写着“怡红快绿”四字,院内曲径游廊,蕉叶冉冉,室内屏障泥金,玻璃镜隔断,博古架上杯盘碟碗俱全,皆可式可样儿地搁在预先凿好的槽儿里,什么青花蕃莲碗,二龙戏珠流云花朵葫芦瓶,五彩仕女敞口盘,宋代汝窑红梅瓶,元代龙泉中盘,以及叫不出年代名号的许多器物,十分精致辉煌。忠顺王喜得眉开眼笑,叫侍卫小心收起,一一记录;北静且只顾着看对联字画;兵士们早冲进去驱撵丫环,搬拿东西。袭人正病在床上,行动略迟慢些,就被那些兵役死拉硬扯起来,拖在地上,麝月忙走来搀起,与众丫环一起出来院中,役卒们这便翻箱倒箧,搜出许多珍玩古董来。
因其中有大红汗巾子一条,北静王只觉眼熟,忙命人拿过来,可不正是从前茜香罗女国王赠与自己、自己又转赠了琪官之物,且新配了石青的绦子,极是抢眼出色。忠顺王却也认得了,连连冷笑不绝。水溶只做不闻,问道:“这是谁的?”那袭人半死不活,走来跪下回禀:“是我们二爷赏与奴才的。”北静王便知是宝玉之物,约摸猜到几分,遂将袭人看了几眼,虽是满面病容,倒也温柔端丽,便知必是宝玉身边心爱之人。
这水溶虽然位极人臣,毕竟年轻,有些少年心性,既知袭人是宝玉近身之婢,便故意要同他捣乱,遂笑道:“这人病成这样儿,只怕活不长,若一时半会儿死了,倒是不便,且传出去也不雅。不如叫她家里人领了去吧。”便又打听袭人可有什么家人在此,因问知府外头尚有个哥哥,便命人找了花自芳来,领她妹子回去。
袭人哪里肯走,只哭道:“情愿与主子在一处,死也死在府里。”无奈身虚体乏,哪里扎挣得过,早又吐了两口血,晕死过去。麝月搂着大哭,那些衙役哪会有怜香惜玉之心,只觉不耐烦,大声喝斥着,强行分开两人,将袭人生拉活拽丢出府去,只等花自芳来领。怡红院众人一并撵出园去,与鸳鸯等拘在一处。
因一路抄至栊翠庵前,妙玉禀烛开门,凛声道:“我是本庵住持,并非贾家近族,既然此处已为是非地,便是我缘尽离开的时候。你们须不可阻我。”众隶听了,面面相觑,做不得主,便将妙玉带至忠顺王爷前,说了一遍。那忠顺王看见妙玉仙姿绝色,玉骨冰肌,便起了垂涎之心,故意道:“你在贾府多年,虽照你说是无亲无故,如何能信?只别被搜出证据来。”因教皂隶搜检。一时果然搜出大量瓷器字画,都是稀世珍玩,不可多得。忠顺王更喜,笑道:“一个尼姑,如何藏有这般宝贝?自是贾府之物了。”遂令抄没。
妙玉虽不舍,然见那些人凶神恶煞一般,自知不能保全,何况毕竟身外之物,也只有舍却,因道:“东西你们就拿去,但我本方外之人,并无过犯处,须不可拘禁。”忠顺王道:“既这样,我就差两个军卒送你去别的庵里挂单,也好知道你的下落。将来说不定还要提审对证。”说罢,果然命了两个亲随跟从妙玉出府。妙玉往外走时,有意无意,将袖一拂,便将自己平日吃茶用的那只绿玉斗拂落在地,跌成几瓣。忠顺王也不在意,只嘿嘿冷笑。
士兵们已然抄至潇湘馆前,紫鹃堵着门跪着,手里握把剪子,将鹰口对准自己心口,哭道:“我们姑娘死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你们还要搜,还要翻!姑娘千金贵体,岂是你们可以乱搜的?谁敢碰她一下,我就死在这里。”雪雁见她这样,便也一旁跪下,也说愿意随姑娘去死。春纤等看了,也都跪下了。衙役们不敢妄动,只得又飞报与两王知道。水溶早有心要借抄检之机好歹见黛玉一面再做道理,听说竟然死了,顿足不已,因来至院门前远远地向里面一张,只见两边翠竹成荫,夹着一条石子路,那石子被月光照得雪亮,如冰如银,印着竹影参差,苔痕浓淡,越觉清幽,月洞窗里帐幕低垂,朦朦胧胧地看不清爽,却有一股异香如兰如菊,闻之令人肃然起敬。又见紫鹃一身缟素,披发执剪而立,不禁叹道:“有其主必有其仆,环婢辈尚且如此,可想姑娘为人。”从前只知她才貌双全,如今方知更是冰清玉洁、刚烈忠贞之辈,益发捶首叹息。便令军卒不许骚扰,自己在门前恭恭敬敬,拜了几拜。
紫鹃看着,不禁又发呆想,心道倘若姑娘真嫁了这位王爷为妃,未必就不如意了,说不定还不至于死。想着,更加流泪悲泣。
那忠顺王听说死了人,便也过来张了一张,因北静王一力环护不教搜检,又觉潇湘馆内冷气森然,自思新死的人,灵魂未远,打扰了须不吉利,便不坚持,只道:“把院门封了,不许一个人进出。”便又带队向前搜去。
水溶拜罢,忽闻半空里有女子叹息声,且吟道:“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日葬侬知是谁?”不禁一惊问道:“何人说话?”紫鹃跪答道:“是鹦鹉,念的是我们姑娘的诗。”水溶听了,悠然向往,暗思近朱者赤,所养鹦鹉尚通灵至此,可想那林黛玉是何等超凡脱胜的一个谪仙人物了,我终俗人,竟无缘一见。不禁向着鹦鹉点头再三,方肯离去。早有亲随便向檐上取了鹦鹉笼下来,跟在后面,紫鹃等看着,虽怒而不敢拦。
遂到秋爽斋前。探春听说抄检,叹道:“我从前说什么来着?果然来了。”并不消兵卒们喝命,只自带着丫环出来,因请求面见王爷。两王听了兵士报告,均觉惊讶,心道一个姑娘家,看见这许多兵来抄家,不说惧怕躲避,反要主动求见,这样奇女子,倒是不可不见的。遂命带来。
探春站定,不卑不亢地禀道:“我并不知我家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但只我父亲月前已经奉旨将我绘像造册献上,一日未将我从册中除名,我便一日还是侯府千金,待选郡主,如何容得这些兵卒造次?”原来朝中规矩,凡是待选之女,皆比男人高贵,且在放定之前,权作皇族看待。如今贾府虽抄,然探春、惜春却因为已经送册入宫,并不在罪属之列,故而探春有是语。忠顺王哑口无言,且也衷心感佩,遂向北静王笑道:“此女前程不可限量也。”复向探春道:“姑娘见教得是,既这样,姑娘请自收拾了随身衣物,我教几个士兵送姑娘出去。”又故意当着探春面传令下去,不许为难贾府女眷。探春这方看着侍书等从从容容收拾了几件衣物出来。
忠顺王直看着探春去了,方命番役进去搜检,自己便也步入堂中来,只见此处却又布置得与别处不同,虽为琼闺绣阁,却毫无脂粉气,甚是宽敞阔大,彝鼎图书、棋枰茗具咸备,东壁设一大白玉盆,大如瓮,浸着各色香花,西壁设一水晶瓶,内插珊瑚树,长九尺余,衬一鸟尾,金翠灿烂,既非孔雀,亦非稚鸡,长七尺余,瓶更莹澈,内外可鉴。中设花梨大理石大案,宝砚成堆,插笔如椽,四壁书画琳琅,皆为名家笔墨。忠顺王不住点头赞叹,因见桌上放着茶吊子,触手犹温,便取一只玉枝梗光杯来斟了一杯,润了润,笑道:“这是千叶多心茶。我走了这半日,正觉得口渴。”又让北王。水溶便也润了润,且打量着壁上字画道:“这幅米襄阳的《烟雨图》甚是难得,如今书画市上,便一千两银子,也未必求得来。”
斯时侍卫进来回禀,稻香村现住着贾府孙媳的娘家亲戚母女二人,请求辞去。忠顺王问明身份,无非寡妇弱女,料